我以為你也會痴情如我

抗戰時,爺爺參軍上了戰場,生死未卜。此後幾十年里,奶奶拒絕再嫁,一直等待著爺爺回家。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165 個故事

如果爺爺還活著,已經一百多歲了。

抗日戰爭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家鄉都是敵占區。一次,兩三個日本兵從附近的炮樓里竄出來,騎著大洋馬,大搖大擺地下鄉掃蕩。

等他們返回,馬背上馱滿了糧食和雞。

走到一片玉米地時,他們遇到了從親戚家回來的奶奶,儘管奶奶頭上裹著一塊藍頭巾,臉上抹了一臉的鍋黑灰,扮成了一幅老婆婆的模樣,但她的眼神和舉止還是暴露了她的青春靚麗。

日本兵亢奮得像一群發了情的公狗,哇哇叫著撲向了奶奶,奶奶嚇得直往路邊的玉米地里退。

忽然,呯呯幾聲槍聲,日本兵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開槍的是我的爺爺,他是從部隊回來看望爹娘的,走在半路上遇到了日本兵想糟蹋我奶奶。

那時候,我的家鄉蘇北地區被日軍和偽軍佔領,爺爺是八路軍,他一般都是夜裡偷偷地摸回來,白天回來都是從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走。

打死了幾個鬼子,爺爺怕附近炮樓里的鬼子聽到槍聲,拉著奶奶就往家裡跑。到了家裡,太爺和太奶嚇得把爺爺和奶奶藏在一個夾板牆裡,幾天沒敢讓他們出來。

等到風聲過後,爺爺已經成了我的爺爺,奶奶已經成了我的奶奶。

1946年,爺爺隨「四縱」北上,那時他已經是解放軍連長了,膝下已經有兩個娃,也就是父親和大姑。奶奶捨不得爺爺走,在煤油燈下熬了許多夜,為爺爺做了一包土布鞋。爺爺背著這些布鞋走了。

太奶和太爺在全國解放後,每天都盯著村口望,一直望到眼都看不見了,直到去世,也沒能把爺爺盼回來——那些陣亡消息里也沒有爺爺的名字。

太奶和太爺去世後,奶奶也沒嫁人,那時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從一而終。奶奶懷裡抱著年幼的姑姑,手攙著瘦小的父親,沒日沒夜地干農活,挖野菜,吃榆樹皮,艱難度日。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許多人因為沒有吃的,得浮腫病死了。我們家裡也斷炊了,奶奶帶著父親和大姑外出討飯。那時,方圓幾十里是討不到飯的,各家各戶都一樣,只有跑到一兩百里外的地方去,才有可能討到一口吃的。

奶奶帶著父親和大姑一路向北去討飯,逃荒路上,討到一點點飯,都均分給了父親和大姑,自己一點點也捨不得吃,餓了就喝水,把肚子喝得鼓鼓的,甚至吃蟲子,捊槐樹花吃,一路上的槐樹花都被人捋光了,只剩下樹梢上的幾朵在蒼天下慘白地搖擺著。

當奶奶帶著父親走到外縣的一戶人家門口時,因為幾天沒吃什麼東西,暈倒了。父親和大姑趴在奶奶身上哭了一陣,然後也沒有力氣,像丟了魂一樣獃獃地坐在奶奶的身邊。

本來關著門的主家以為討飯的人走遠了,就「吱」的一聲打開了大門,驚訝地發現了坐在和躺在地上的一家三口,好心的主家人把奶奶抬進了屋,餵了一點玉米面稀飯,沒多大功夫,奶奶的眼就睜開了。

那次,奶奶、父親和大姑在那戶人家住了七八天。為了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奶奶每天都拚命為人家幹活——那些只有女人做的活,什麼洗衣啊,做飯啊,捻線、穿針、縫補衣服啊,原因是這家沒有女人,只有爺兒倆過,兒子三四十歲了,一直沒娶上老婆。

奶奶的柔情勾起了這家人的一點念想,他們有意讓奶奶留下,就在他們家過日子,並且表示他們會把父親和大姑當作自己的娃看待。

這個決定在當時並沒有多少乘人之危的意思,而會讓你覺得人家是相當仁慈和寬厚的,誰都知道,在那個餓死人的年代,一個普通人家突然要添上三張口會意味著什麼。

奶奶沉默了好幾天,沒有回人家的話,她心裡也在鬥爭著,畢竟那時連命都很難保得住,這種事情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可奶奶最終還是婉拒了主家的好意。她後來對我們說,拒絕是因為怕有一天爺爺會突然找回來,當他走到家門口時,看不到爹娘,也看不到妻子兒女,那將如何是好啊。她一定要在家裡守著,好讓爺爺將來有個能找回來的地方。

奶奶執拗地帶著父親和大姑離開了,心裡一直充滿愧疚,時常念叨那家人的好。八十年代後期,奶奶曾經派父親尋訪和答謝那戶好心的人家,但不知是變化太大了還是記憶有差錯,父親費了很大週摺也沒有找到,只有無功而返。

至於爺爺,奶奶望了一年又一年,希望就像沒有添加油的煤油燈,慢慢地暗淡下來。最後熄滅了。

三十年後,奶奶在我們家一塊上好的責任田裡選了一塊高爽朝陽的地方,豎起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他和奶奶的名字。爺爺的名字是黑字,表示已死亡。

奶奶說,等她百年之後,要和爺爺葬在一起。

圖 | 奶奶一直在等爺爺回家

1980年代,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黃色吉普車,周圍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有說有笑地談論著什麼。

我穿過人群鑽進家裡,家裡來了一個白髮梳成大背頭、穿著中山裝的老人,帶給我們家一個驚人的消息:爺爺還活著,現在就住在遼寧本溪的干休所里。

這個老頭是我們本家的長輩。他和爺爺一樣扛過槍打過仗,解放後在外面做了大官,可能是一個市的市委書記。他自從出去後再沒有回來過,現在已經離休了,才有時間回到闊別幾十年的家鄉看一看。

其實,他多年前就知道爺爺還活著,只是那時候他覺得告訴我們家不合適,就一直隱瞞了下來。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爺爺的意思。

有一年,他到北京去開會,有一個外地的幹部和他住在一起。講話時,他偶爾吐露出的蘇北漣水口音引起了對方的注意,那人問他的家鄉,他回答,是江蘇漣水梁岔薛園的。

那個人聽後目不轉晴地盯著他看,看得他心裡直發毛,窘迫之下,他隨口反問了一句對方的故鄉。那人沒有立即回答,沉思了一會才意味深長地回答:「我也是那兒人!」

「你是雨兵啊。」他像來了靈感一樣,突然報出了爺爺的名字。爺爺緩緩地點了點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同宗同族的本家兄弟,然後向他講述了當年他到東北後發生的事。

進入東北後不久,爺爺因英勇善戰被提拔為營長,在與國民黨軍隊的一次惡戰中,他的部隊被打散了,最後身邊只剩下四五個戰士,被十幾個國民黨士兵窮追不捨。爺爺和手下幾個戰士拚命還擊,打死了六七個國民黨士兵,自己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戰土犧牲了三個,爺爺也中了一槍,傷勢非常重,連肚腸都拖了出來。

爺爺強忍著疼痛,用左手捂著腹部,藏進了附近的一個農民搭的玉米秸叢里。等國民黨士兵走後,跑到了周圍村莊的一戶老百姓家裡,懇請當地老百姓把他送到了部隊醫院。

爺爺傷勢很重,在醫院,一個叫田秀英的護士專門照料著爺爺的飲食起居,換藥、擦洗、尿屎都是這個小姑娘做,無微不至地服侍他。半年後,爺爺康復要出院了,田秀英緊緊地扯著爺爺的衣角說:「首長,只要你不嫌棄,我願意終身照顧你。」然後就拎起爺爺的東西要跟爺爺走。

爺爺當時深受感動,鐵血化柔情,一衝動就答應了下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戰爭年代,一直在槍林彈雨里穿梭的他也許倦了,想找個家安頓下來。

可等他冷靜下來的時候,才想起家中還有妻子和兒女。如果他和家裡聯繫,這件事就會露餡,這是要犯錯誤的。當時八路軍實行的都是一夫一妻制。

實在沒辦法,爺爺忍痛斬斷了與家裡的聯繫,幾十年來,連一封信都沒給家裡寫。他希望家裡人把他忘了,而家裡人也以為爺爺在戰亂中犧牲了。

自從知道了爺爺健在的消息,思父心切的父親就開始籌劃要遠赴東北,去尋找和看望他的父親。幾個月後,父親動身去東北,肩挎著一大包我們漣水的雞糕、捆蹄、蘿蔔乾等特產。

等父親回來,帶回了一大包東北的特產,剛一跨進家門,母親就急切地問:「找到你大(爸)了嗎,對你怎麼樣啊?」

父親沉默了良久,回答說:「就這麼回事,他還不如他家裡人對我親熱呢。這些東西都是二奶奶上街買的。那邊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公家人,二弟和妹妹長得和我很像。」

除此之外,父親再也沒有透露出什麼令我們感興趣的信息。我當時無法揣摩和理解爺爺當時的心情,但我能夠感到父親有些失落,他巨大的情感空白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填補和滿足。

父親放下東西後,立即找來了紅漆,獨自跑到了爺爺和奶奶的石碑上,把爺爺的名字改成了紅字。

而奶奶的名字已於幾年前變成了黑字。

作者王忠,60後鞋廠職工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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