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琳:鳳仙花的紅是冰清玉潔中的一點凡心
曹誠英曾給胡適先生寄去這樣一首詩:
「孤孤啼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末路並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嵋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繫。」
曹胡二人,有過一段短暫的神仙眷侶時光。奈何緣慳分淺,終致離散。煙霞洞一別後,胡適遠去大洋彼岸,這一廂曹誠英輿論欺身,守著窗兒獨自坑坑窪窪地過日子。個中事體,崢嶸曲折,難再細說。一次,曹誠英生活無望下,跑到峨眉山,作出出家姿態來,於是便有了這首詩。讀來可憐巴巴,活畫出一個委委屈屈、如泣如訴的小情人模樣。
然而,這詩多少有點撒嬌的意味,作不得真。
這般矯情姿態,還是賭氣的小姑娘作為。當真心灰意冷的人,怕是直接就削髮剃度、合掌恭敬而念阿彌陀佛了,哪裡還有心思玩遣詞造句的把戲。
究竟是塵緣未了的,折騰了一通,曹小姐依舊是下山了,投身於莽莽紅塵中。想來能折騰是好事,表示還有生機,還能夠熱氣騰騰地活著。
而此間,倒有一個姑娘,平平靜靜不折騰,是當真出家了的。她雖和曹小姐一樣被恩情牽繫,但這並不妨礙她理佛念經。
她就是儀琳。
門帘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
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兒不能再見著你老人家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隻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人,怎麼去做了尼姑?」
這樣一個蔥榮可愛、周正堪憐的人,原是最不該看透的人。原該享受世間一切聲色榮華,避世去愁似是不符合美人身份的。儀琳卻是自小出家,根正苗紅的佛家子弟,即或是長大了,人事做得了主了,於佛門份上,她也並無二心。
縱然,她是心有掛礙的。
令狐沖說,「這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
這可就奇了。佛門子弟素來謹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達觀心態,快樂與不快樂,這般形而上的東西,從何說來?
倉央嘉措有句網紅詩句云: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儀琳小師妹的不快樂,便從此處來。為情所困,這終於符合美人身份了。
令狐沖是她冰清玉潔中的一點凡心。
她苦戀令狐師兄。她小姑娘家的心思使她對令狐沖坦誠熱烈,情感不加掩飾。而她佛門子弟的操守又使她無所求,沒有要求對方反饋情感的執念。
或許也有。哪個小姑娘不希望心上人也鍾情於自己呢?但「沒有」,是理智和道德觀念對自己的恪守。何況「(令狐沖)他雖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她心裡明白得很,也小心得很,不作奢望。
令狐沖對儀琳,同樣恪守身份的戒嚴,不作他想。
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生得這般好看,似乎比靈珊妹子更美呢。唉,她是出家人,我怎可拿她來跟小師妹比美,令狐沖,你這人真無聊……」
其次,對於年輕男性來說,儀琳不如黃蓉趙敏聰明伶俐、鬼馬精靈,或者不如段正淳的情人們狠辣矯情、有衝擊力,也沒有小龍女那般令人一見心折的幽然氣質。
儀琳是平淡的,無法讓令狐沖這種在當時還涉世不深的憊懶小子心上起波瀾。怕是到了一定年齡,或是有了千帆過盡的閱歷的人才能曉得儀琳這樣簡單呆萌的姑娘的好處。比如田伯光這種百花叢中過的採花賊,便是極寶貴儀琳的。明明是嗜色成狂、武功高強的採花大盜,卻甘作儀琳這個弱小女子身後的小徒弟,供她役使和驅策。
年輕男性怕是很少會因為對方可愛而喜歡上同齡女性。蓋因大家都很年輕,都是一樣的心思,一樣的可愛且不自知,這在年輕人這裡並不足為奇。待到時過境遷,小夥子上了千秋,女孩們經了世事,單純可愛便成了稀有的品質與氣質,才漸漸變得惹眼和珍貴起來。
他們那時都太年輕。儀琳就這樣空自美麗著,為令狐沖的一舉一動擔心著祈禱著。卻也並不能為他做些什麼,她能力單薄,哪裡比任盈盈召將飛符的本事。
吶,這是普通小姑娘的虛弱和無力。
最終,並非當真意興闌珊、心灰意冷的儀琳,耐得寒涼,守著冷清,回歸了木魚古佛。
到處成雙君獨只,空守著,菩薩經。
眼前《白馬嘯西風》里有這樣一段話: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洒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就像寶玉對黛玉說的,「我往哪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見過了巫山的雲和雨,哪裡還有入得了眼的景緻呢。只剩佛法廣大,能容我將餘生靠上一靠。
但見當年的那一抹凡心,還常駐心田。
寫於丁酉雞年 四月二十
是日恰逢國會 天氣人為晴朗
註:「鳳仙花的紅是冰清玉潔中的一點凡心」,出自王安憶的《長恨歌》。
「到處成雙君獨只,空守著,菩薩經」,化自蘇軾的「到處成雙君獨只,空無數、爛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