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三十八章 京都

「秋蟬你儘管問,」封居胥拿濕毛巾把嘴上的油光擦凈,「保准知無不言。」

暹羅貓一個縱身越過門檻,跳到宋彎月懷裡,她逗弄著貓兒,歪著頭看他,不管什麼時候宋彎月的雙眼都像是一泓碧泉,「那好,」她抱起貓兒跟它親了個嘴兒,眉眼彎彎的看著他,「我想知道你的故事。」

封居胥一路南下,整日提心弔膽,連個說話人都沒有,他把自己當成一個杯子,用來裝滿她眼中溢出來的柔情蜜意,她借給自己的含光、承影與宵練,桌上碟兒里只剩殘渣的鹿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他早就想跟恩人講講這一路見聞,可又怕人家不感興趣,現在恩人問起,他面頰越發紅潤,兩手搭在膝蓋上,身子微晃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將敦煌學幕,赤松子點化,甘州逢來軍,涼州遇周桐,周桐演說《行路難》,葉長青東渡扶桑,鳩摩羅什以畫渡人,任公子與三易劍,丁令威試煉等一幹事件串在一起和盤托出,單剩下羅什寺塔命運長卷一事沒有跟她提起,談興正濃時也想跟她分享這番奇遇,可來軍入夢傳功幫了自己這麼大的忙,他不想談論來軍的命運,因而連並其餘人物的命運他一概不提,當然了,他一路遇見的女孩也沒有跟宋彎月提起,這個純然出於他的小心思了。

宋彎月時而眉頭微蹙,時而怔住身體,時而跟著封居胥的情緒上上下下,直說到月色高懸,涼風習習穿堂而過。

「秋寶,」宋彎月將暹羅貓從懷裡放下,「這世上的事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嗯?此話怎講?」

「家兄與周桐之父周其驤同朝為官,常聽家兄講起周氏父子二人,」宋彎月語調陡然轉入平淡,她收起了臉上的笑,「周其驤在朝中樹敵太多,家兄與他頗多齟齬。」

封居胥聽到這,想起周桐為人,不難猜出他老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令兄原來是當朝顯貴,」他早就看出來宋家絕非尋常人家,「敢問令兄尊姓大名?」

宋彎月不再看他,手搭在桌子上不說話。

封居胥挺尷尬,他撓著後腦勺,心想這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嘴可真牢啊,該說啥,不該說啥,永遠都在拿捏,他憨笑一聲,「我心眼實,問了不該問的,秋蟬你別在意。」

宋彎月笑了笑,算是回應了,接著講道,「家兄主張朝廷用兵東南,一舉蕩平沿海倭寇,而周其驤卻主張出兵西北,處處與家兄作對,眼見沿海倭患熾烈,家兄作為紹興人,卻不能保家鄉平安,時常自怨自艾,可又無可奈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封居胥心想,朝廷兵力財力有限,眼下國家北有韃靼、瓦剌屢次犯邊,準噶爾部與回部虎踞西北,難免左支右絀,顧了東邊,就顧不了西邊,周其驤作為當朝兵部尚書也有他的難處,沿海倭寇殺人搶劫固然可惡,可一夥兒烏合之眾並無領土野心,西北的北准南回可不只是殺人放火這麼簡單,他們可是要與朝廷爭奪天下的,如果放任不管,早晚變生肘腋,他想到這裡嘆了口氣,偌大的國家,虎狼環飼,內部又糜爛不堪,小小的敦煌縣衙,群魔亂舞,一個趙師爺就能隻手遮天,回想起那些被坑害的平民百姓,他們會在國家傾頹時扶住牆基嗎?

「秋寶,」宋彎月朝他晃晃手指,「想什麼呢,」她假意嗔怒道。

封居胥回過神,「哦,」他摳著指甲,眼神空洞的盯著杯盤狼藉的桌子,「想起一些往事。」

「那你還是待會兒再想吧,」宋彎月低頭彎腰逗弄著正在拿自己毛茸茸的小腦袋拱她腳踝的貓兒,「還有一件巧事呢。」

「哦?還有?」

「就是那本《行路難》中講到的葉長青,」她從頭到尾巴捋了一遍貓,貓兒喵嗚數聲,「他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

封居胥一聽這話來了興緻,上次聽周桐講到葉長青被困在去日本的海船上就斷了,他迫切的想知道這位少年後來的遭遇,興許是葉長青與他是截然相反的兩路人吧,這類孤膽英雄的事迹總是顯得特別的迷人,他是做夢都想成為這樣的人,可自己總是不爭氣。

「秋蟬,」封居胥目光炯炯的看著她,「葉長青後來怎麼樣了?」

宋彎月故意賣個關子,逗弄著貓兒也不說話,見封居胥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兒,她抿著嘴笑道,「奇了怪了,你明天就要登山受試了,怎麼對他的事比對你自己的事還要上心啊。」

「你就給我說說吧,」封居胥小孩似的屁股在椅子上頓了一下,那模樣像討糖的頑童,「哎?」封居胥眉頭一蹙,「不對啊,他的事你怎麼能知道?」

她拍拍手,小廝從門外小跑著進來,恭敬地立於一旁,她對著小廝耳語幾句,小廝點頭離去,不多時,小廝小跑回來手裡托著一個錦盒,宋彎月一揮手他便退下了。

「秋寶,你看這是什麼,」宋彎月打開錦盒,裡面放著一本書,「呶,拿去翻翻唄。」

封面是錦緞,沒有名字,薄薄一本,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他腦中閃過周桐的那本《行路難》,他左手放在封面上,用拇指摳著書頁,他一翻開,有好幾頁夾在封面和他的拇指之間,他用拇指壓著襯頁,再試,那些書頁不斷的從書中生長出來,沒錯,就是那本奇書。

他剛要問宋彎月怎麼你也有,轉念又把這個話頭掐死了,把書遞還給她,等著她說話。

「嗯?」宋彎月打趣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也有一本,」她把書放入錦盒內合上蓋子。

封居胥嘴角一撇,不回她的話。

「學聰明了嘛,」宋彎月指了指盒子,「跟周桐那本一樣,有名有姓的人物唯有葉長青,也唯有他的經歷是前後連貫的,你上次聽到葉長青被困海船,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嗎?」

「想,太想了,秋蟬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給我講講吧。」

宋彎月抱起貓兒,瞟了眼封居胥,「瞧把你急得。」

葉長青在京都小林家的府邸中枯坐著,在這裡已經呆了有半個月了,小林龍馬一直沒有露面,這幾日基本上都是小林千夏在家,葉長青實在是受不了她那副打扮,每當千夏帶著醫生給他換藥的時候,葉長青總是閉上眼睛,雖然千夏跪坐在帘子外面,可透過影影綽綽的竹簾看到那張幽靈一樣的白臉,他就直哆嗦。

某日,醫生給葉長青換完葯,千夏與他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葉長青搔著後背,這些天就沒洗過澡,他越摳越癢,心裡也煩得很——這對兄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施藥院大人說閣下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千夏替他高興,露出兩排黑齒,「你可以到院子里走走透透氣了。」

葉長青實在受不了了,「你就不能把臉上的粉給擦了,」他把頭別到一邊,「跟個死人似的。」

千夏被驚得微微後傾,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無禮的男人,圓圓的眉毛湊到一起,呲著牙,「就要讓你看,」她湊近葉長青,「明明畫了很認真的妝,竟然這樣說我。」

葉長青直往後挪動屁股,一臉厭惡的看著她,「醜死了,」說完長嘆一口氣,「喂,這是哪兒啊?」

千夏扳正身子,「京都,」她手裡拿了一柄上面畫著小林家家徽的扇子——一面紅色的圓形大鼓,「這可是全日本最尊貴的地方,住著天皇陛下與幕府將軍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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