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音樂家的盧梭和巴黎的喜歌劇之爭

我們一般把盧梭看成是啟蒙運動的領軍人物,一位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政治理論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法國大革命的引領者,卻很少關注他作為音樂家的一面。自然的,比起來盧梭前面一連串嚇人的頭銜,他作為音樂家的成就不值一提,說他是一位二流的音樂創作者,半一流的樂評人和音樂理論家並不為過。

但是就是這麼一位二流的人物,卻在當時法國的喜歌劇之爭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更確切地說,是火上澆油——這裡面隱含的東西還是值得玩味的。所以本文就關於這個事件,簡單敘述一下前因後果,僅供茶餘飯後娛樂閱讀。

揣著音樂夢想來到巴黎的鄉巴佬盧梭

盧梭的音樂道路要從他在華倫夫人家說起。

作為一個幹啥啥不成的工匠子弟,盧梭經過朋友介紹,被一位貴族寡婦華倫夫人收養,並成為其情夫之一。華倫夫人作為小貴族,對音樂很是了解,還經常在家裡開小型音樂會,盧梭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慢慢培養起了對音樂的興趣。

盧梭跟著華倫夫人請的作曲家學習音樂,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比如硬啃了一本當時通行的音樂理論著作《和聲學》——盧梭的音樂水平逐漸得到提高,很快能自己寫一些短曲子。在這一階段,盧梭還創作了一部歌劇《新世界的發現》(然而和德沃夏克那部交響樂差遠了),自己研究發明了一種新穎的記譜法,用1-7的數字來標記Do-Si的音階,撰寫了一本《音樂記譜法》,企圖以此革新音樂界。

但是自學成才的盧梭,目前為止還不能以此謀生,依然在依靠華倫夫人的接濟過活。然而華倫夫人並非經營財產的能手,相反,維持貴族生活使她慢慢入不敷出,這在盧梭的懺悔錄中就能看出來,盧梭不止一次說他很擔心華倫夫人的經濟狀況。

也許是因為經濟問題,盧梭被迫離開華倫夫人獨自去大城市巴黎討生活,去當時歐陸的文化中心追尋自己的音樂夢想。很顯然,盧梭在巴黎的日子是很落魄的,他把寄託了他改變世界夢想的《音樂記譜法》遞交給法國科學院,然而科學院只是安慰他,說他的記譜法適合演唱而不適合演奏,然後禮貌性地給了他一張獎狀,就把他拒之門外。

盧梭不死心,找了出版商以《未來音樂論》的名字整理出版了他的論文,然而回應寥寥。這給了他的夢想沉重一擊,本來盧梭還期望著一文成名,給諸多愛好者以啟發,但是迴響不佳,實在是令人失望。不過盧梭憑藉這次出版初步混進了巴黎的文化圈子,以音樂家的身份和狄德羅等人交到了朋友,從而參與到激進啟蒙運動的百科全書派當中。

和百科全書派的交好,使得盧梭能夠維持生活,他通過替人抄寫樂譜謀生,不過據他自己所說,他抄得很快,但是錯漏百出,所以只能勉強維生(懺悔錄)。

除此之外,盧梭的創作生涯也不盡如人意。他花了三年時間寫成的歌劇《風流詩神》,本來被首相黎塞留大加讚賞,卻在綵排的時候被當時的著名音樂家拉莫毫不留情地批評。而他改編的劇本《拉米爾的慶典》,在受到批評後,又被送回原作者拉莫手中,再次被批評。這個劇本是伏爾泰撰寫,拉莫配樂的《納瓦爾公主》,顯然原作者並不喜歡盧梭的改編,即使盧梭有當時聲名煊赫的黎塞留站台,還是要批評他。這很難不讓盧梭對拉莫產生怨懟的情緒,覺得是拉莫的阻撓使他不能大展身手。

順便,盧梭可能在這個時候就和伏爾泰結怨了吧。日後盧梭被驅逐出巴黎,伏爾泰帶著一幫人圍攻他指責他,這件事情可能在這時就起了苗頭。

巴黎喜歌劇之爭的漩渦

路易十四治下的法國,在紅衣主教黎塞留的協助之下,成功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制度,把分散的貴族集中到巴黎,用奢靡的生活贖買他們手中的權力,這因此形成了巴黎龐大的貴族階層,從而為法國古典主義音樂提供了豐饒的土壤。

當時的貴族普遍認可的是笛卡爾式的理性思想,這反映到音樂中,就是法國古典音樂極度強調的各種數學美理性美,最終表現為對於規律化秩序化的追求。這種古典主義音樂在聊個人那裡被推到頂峰,這就是宮廷作曲家呂利創立的法國抒情悲劇,以及著名音樂理論大師拉莫的《和聲學》。

前者是創作上古典主義的巔峰,宏大的合唱,絢爛的舞台,壯麗的伴舞,莊嚴的英雄悲劇,這些都讓法國抒情悲劇一下子成為古典主義的代名詞。而後者則是理論上的代表,拉莫在《和聲學法則》中總結道,音樂形式也就建立在以三和弦為基礎的功能進行之上,一切都是那樣嚴格有序,這些抽象複雜的形式法則也被認為符合世界的本來面目。這二者經典地總結了幾個世紀以來法國古典音樂的成就,實踐和理論從此被揉成一個總體,到此,這一個流派發展到了頂點。

然而危機就潛伏在如此的盛世當中,太陽王的光輝照耀不到法蘭西議會的第三階層,也就是資產階級和城市小市民的身上。資產階級憑藉工商業的大發展(第一次工業革命)成功地確立了自己的經濟地位,現在他們要追求與之相配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了。

而表現在音樂上,則是公開音樂會的流行,這種更加世俗化的形式,逐漸取代了貴族沙龍的小型音樂會。通俗性更強的世俗音樂創作,逐漸成為不能被忽視的力量,而源於義大利的喜歌劇則風行整個歐洲大陸。喜歌劇是一種各方面都迎合市民階層的藝術形式,題材和人物一般選擇下層民眾,風格滑稽幽默戲劇性娛樂性強,正是市民們喜歡的大眾音樂。

而此時正是古典主義發展到頂峰的時候,雖然這種形式僵化封閉,旋律生硬,節奏呆板(盧梭語),程式化和炫技化嚴重,但是這是幾個世紀以來對理性和普遍真理追求的結晶,也寄託了整個法國貴族階層的文化品位,更是象徵著法國的國家尊嚴——義大利算什麼,法蘭西才是歐陸政治經濟文化霸主。

然後,在那不勒斯成功的喜歌劇《女僕做夫人》,來到了巴黎上演,這些矛盾一下子激化起來,從而導致了連續三年的喜歌劇之爭,而這場運動的核心,就是我們不得志的二流音樂家盧梭。

不得志的憤青盧梭是如何成為文化界寵兒的

在《懺悔錄》中,盧梭記載了他當時第一次在巴黎聽到喜歌劇的評價,他說表演和樂隊都很拙劣糟糕,完全沒體現出來原作的魅力,但是這依然不能阻擋喜歌劇征服人們的耳朵,他不相信聽了這麼激情的音樂之後,法國人還能忍受他們本國音樂的拖拉勁——於是盧梭旗幟鮮明地投入了這場運動當中,成為喜歌劇一方的扛旗者。

盧梭和他百科全書派的朋友一起,用各種途徑大力讚揚義大利喜歌劇,貶低本國的歌劇藝術。盧梭匿名寫了一份小冊子,名字叫《論法國音樂的信》,在其中,盧梭第一次使用「旋律的統一性」這個術語。在對義大利歌劇的感染力極力渲染並分析了其形式特徵後,盧梭認為,正是「旋律的統一性」這一準則下意識地支配著義大利音樂家的創作,使其作品具有「製造出此種偉大的效果」(情感的感染力)的力量。

在這本書中盧梭還放出了他驚世駭俗的觀點,比如法語不適合創作歌劇,只有義大利語才是歌劇的語言(「我們的語言絲毫不適合作詩,更不適應任何配樂」——盧梭畢竟是日內瓦人,可能在愛國,我是說,愛法國方面不太熱情)。除此之外,他還提出在音樂三大要素——和聲、旋律、節奏——裡面最重要的是旋律,而不是拉莫所說的和聲。

這本小冊子憑藉著它激進的內容,一下子在巴黎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方面盧梭在樂理方面的觀點,和強調和聲和規律的古典主義音樂完全背道而馳,另一方面「法語不適合音樂」的論點,激怒了古典音樂的支持者,也就是上層貴族們。

之後盧梭站出來承認這書是他寫的,一下子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上。他趁勢趕寫了一部喜歌劇《鄉村卜師》,這部歌劇果然如同火上澆油一般,取得了一時的轟動。當然這部喜歌劇質量還不錯,當時「全世界都在傳唱這部歌劇的曲調」,甚至連國王都在「成天哼唱男主角唱段的頭兩句」。

《鄉村卜師》的成功讓盧梭名利雙收,之後拒絕國王年金的作秀行為,更是把他塑造成了不慕名利的藝術家形象。喜歌劇之爭後來發展到騷亂的程度,甚至有人企圖暗殺盧梭,最終國王下旨把義大利樂團趕出法國,從而給這場鬧劇收了尾。

不過這些後續的事情和盧梭已經沒有關係了,盧梭現在可是著名藝術家,也憑藉給法國科學院的投稿(科技越發達道德越淪喪),轉型成了思想家和人生導師。後來還通過帶了一波文學界浪漫主義的節奏,再次讓自己回到風口浪尖,不過這次玩脫了,被趕出了巴黎...

盧梭的樂理成就和喜歌劇運動背後的社會風雲

文章一開始就給盧梭的音樂成就定了性,那就是二流的創作者,和半一流的音樂理論家。二流的創作者很容易理解,《鄉村卜師》更多是借著喜歌劇運動才火起來的,實際水平也只能說是一般,而半一流的音樂理論家就需要詳細說說了。

在喜歌劇運動中的盧梭以觀點激進為特色,但是其理論功底並不強,其「旋律統一性」的理論對於歌劇創作來說有點太空泛了,而且其關於法語和音樂不適宜的觀點也讓人啞然失笑,指導性遠遠不如古典派的論述。如果有音樂創作者支持盧梭的觀點,那多半只是出於發泄感情的需要,而未嚴謹地考察其理論。

但是之後盧梭沉澱下來,在其觀點的基礎上進行補充和完善,後來寫出了《論語言的起源》和《音樂辭典》,系統性地表述了自己的觀點,從而在音樂美學的歷史中佔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其偏向激情的理論,也被後世浪漫主義的藝術浪潮所追封為祖師,這也是其作為一流理論家的成就。

我們注意到,喜歌劇時期的盧梭,在創作和理論方面均為二流水平,那為什麼能在這個運動中成為風雲人物呢?這就要深入挖掘喜歌劇運動背後的社會動因了。

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正是王權和國力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是資本主義已經有一定實力的時候。階級對立日趨激化,社會瀰漫著壓力,這種背景下發生的喜歌劇運動,就不僅僅是一個音樂本身的論戰——如果是這樣,以盧梭的水平也參與不進去——更是市民階層和貴族階層品味的對立,以及圍繞法蘭西國家民族尊嚴的論戰。

我們很難判斷盧梭是不是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激進公知的形象,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的市民階層利用盧梭發泄了不少負面情緒,盧梭一方面被社會的負面情緒觀點侵染而日益激進,一方面社會也利用盧梭的完成自身矛盾的深化。最終盧梭在這次運動中嘗到甜頭,熟悉在公共場域內扮演價值代言人的角色,利用自己的理論功底給社會價值共同體背書,一步步成為巴黎的風雲人物,最終被反噬晚景凄涼,不得不說是時也命也。

盧梭還是很有趣的人物,他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參與社會運動的形象,對於這個主題,還是有很多可討論的東西。另外,法國人動不動就要鬥爭一番罷工一番的文化,能從大革命最終追溯到盧梭身上,作為一個日內瓦人,盧梭成為塑造當今法國文化的重要人物,不知道能從中得到什麼有趣的結論。

後記

本文以敘事流暢為重點,不能深究細節,也缺乏一個合適的觀點作為核心,只能在文章最後隨便扯一扯,這些還是挺遺憾的。

我還是知識積累不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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