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酸爽的勞動:我陪日本人挖戰爭遺留的化學炸彈
艱苦的條件是個照妖鏡,它會讓各種「裝」現了原形。
通過多年打交道的經驗,我發現,"裝"是沒有國界的。
比如說,日本人就是個中翹楚。別的不說,你和他相處,他一天內至少要換兩次衣服。
商務會談,要穿西裝;晚宴前,要回酒店換休閑裝。
他們還有個利器:點頭哈腰。在點頭哈腰之間,把他對你的不滿、看不起、埋怨,都藏得深深的。
還有歐洲人,有品位、逼格高,風趣幽默,常常和你聊音樂、聊滑雪,你不得不說幾百年的文明積累,還真不是白給的。
可是,一次出差經歷,讓我看到:甭管你是哪裡人,餓上三天,啥都不聊了。
01
那一年的五一假期,算是徹底泡湯了。
我不得不陪著一個迷你聯合國,包括一個日本人、一個德國人、還有一個瑞典工程師,去那遙遠的地方,挖鬼子當年遺留的化學炸彈。
確切地說,是去維修設備。(我連炒雞蛋都炒不好,還挖炸彈?我是陪同進行業務溝通的。)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去,我們幾個人被上了課。
第一堂課:一群日本人接受中式政治思想
那是我去過的最北的國土,黑龍江北安。
四個人坐著汽車,6點鐘一大早,從哈爾濱出發。
車子在起起伏伏的低緩丘陵上,一路向北狂奔。
越走人越少,越走越荒涼。
到達北安的現場,已經是中午飯點兒了。
我們被引到食堂,擺放著好幾張大圓桌,(就是村委會食堂的那種吃飯用的大桌子),很多中國的、日本的技術人員團團而坐。
我們四隻,屬於剛來的臨時人員,只能坐到角落裡。
飯前,中方的領導要給大家講話。這個太酸爽了。
這位領導是國防部的專家,軍人。
喜歡飯前講一講:說流程、講管理、抓作風,還管精神文明。
具體內容,我已經忘了。只記得他的話風,跟給咱們的大學生軍訓,是一樣一樣的。
現場的翻譯,一句句地解釋給大家聽。
那些早在這裡幹了好多天的日本技術人員呢?
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個個認認真真地聽著,煞有其事,還頻頻點頭。(日本人的習慣是,就算他在肚子里煩死你,也會不停地點頭,像小雞叨米一樣。)
唯獨我帶來的這仨貨,面面相覷,一臉的無奈。
都是現代化大企業里裝習慣了的人,現在你讓他們聽艱苦奮鬥、嚴謹務實這些官話,這仨貨哪裡聽得下去呀?
但是,不愛聽也得聽!你想啊,這是什麼工作?
這不是普通的商業行為,這是處理化學武器,一個不慎,大家全都完蛋。
所以要統一管理。甭管你是哪國的貨,中方領導說什麼,你必須要聽。
02
第二堂課:食肉動物吃不飽飯
更牛的是吃飯。
純純的農家飯,大饅頭、燉豆腐、熬白菜,幾乎沒有葷腥。
同行的日本人還好點,好歹個子矮、飯量小。
那兩個歐洲人被驚到了。
這二位第一次來中國。在本國,那個德國人是高級商務人員,瑞典人是個高級工程師,都屬於會享受生活的富人。(後來,人家給我發郵件傳來的,都是一隻手握著獵槍、另一隻手摸著獵殺的馴鹿,這種高檔次的照片)。
中方領導走過來,笑著說:你們第一次來中國,就來到這麼偏僻、這麼窮的地方,受苦啦。沒辦法,條件有限,大家將就些吧。
唉......他哪知道,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哈爾濱的香格里拉酒店裡,吃大餐、看菲律賓樂隊的爵士樂演出。
第二天就跑到這荒郊僻壤,吃豆腐白菜,還都是大鋁盆裝的。
這反差來得也太猛烈了。
飯菜,確實很難吃,連我都沒吃飽。
而且,此後每天都是熬白菜、燉豆腐。德國人一米八,瑞典人一米九,是兩頭肉食動物。
我們最後走的時候,他們眼睛裡都冒綠光了,看意思,半頭牛都能吃下去。
我必須要解釋一下了:當年日本鬼子失敗前,把這些化學武器,隨隨便便地就找個地兒埋了。
可它有隱患呀(事實上也多次致人死傷)。
所以,現在的日本政府就必須來解決這個事。
那麼好了,挖,中國的軍隊負責;商務協調,日本商社負責,我就算商社這頭的。挖出來以後要用專用的防爆車運走銷毀,向德國人買。現在,防爆車突然壞了,所以要請瑞典的工程師來修(日本人德國人都不會修)。
所有這些事,需要花的錢,都由日本政府出,這就是一種ODA的項目。
但是,甭管誰出錢,設備採購、聘請專家都佔了大頭,所以,工作團隊的生活開支,就只能節省再節省了。
03
第三堂課:老外接受軍事化管理
你可以把挖彈的現場,想像成一個考古的現場。只是更加封閉和嚴格。
整個作業的現場都是被圍起來的,武警戰士在周圍站崗,沒有許可,連只鳥都飛不進來。
深深的大坑上,搭建起了大帳篷,罩得嚴嚴實實的。那些挖彈、清理、拆除的工作,我們不能接近,那是軍事專家乾的。我們只負責修理防爆車。
所有的程序都是軍事化的。上下班,要排隊行進、集體行動。
出入要搜身、上廁所要喊報告,日本人向日本的領隊喊報告,至於我帶來這幾個貨,那就都由我代喊。
你還別說,這幾位入鄉隨俗,進入狀態還真快。
工作非常辛苦。半天里,不能喝水,因為沒水喝,也不能休息,因為沒地方、也沒人休息。
04
第四堂課:排隊刷牙、上廁所
最酸爽的是住宿。
晚上,大家住在鄉里的招待所(一個很窮的鄉)。
那個條件差的呀,就沒法提了,可能僅僅比大車店強些。
我們四個人在一個房間。枕巾、被子是臟臟舊舊的,床是軟塌塌的還不平,房間里黑乎乎的。
我們大眼瞪著小眼。日本人也不點頭哈腰了,大概沒心情了。
歐洲人也不風趣幽默了,他得想想晚上翻個身床就晃,怎麼辦?
最可笑的是上廁所和洗漱。房間里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整層樓只有一個大水房和一個公共的廁所。這個格局,頗有那種老式筒子樓的風範。
一到就寢前和早上剛起床的高峰期,水房和廁所就更緊張了。
我以前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中國人、日本人、德國人、瑞典人,大家肩膀上搭著毛巾,舉著刷牙缸子,抓著香皂盒,排著隊等著洗漱。
你可能在電影里,見過集中營的犯人排隊。但我敢打賭,你絕對沒見過中、日、德這幾個國家的人,一起擠在一個集中營里排隊。
我們幾個人終於都現了原形。
原本,相互間還客客氣氣,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現在不成了,環境太差,都忍受不了了。四個人連夜開卧談會,你一言,我一語,緊急商議。
那個日本人差點勁,英語太爛,好在只有他一個,我幫著說說也能對付。終於,這個跨國的常委會達成了一個共識,盡一切努力,把設備用最快速度修好!然後趕緊跑路,回到我們都熱愛的北京去。
事實上,此後我們幾個人拚命地加班加點,還真的只用了3天,就把原定5天的工作搞定了。幾位習慣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大爺,終於在五一勞動節結束的時候,勝利逃亡。
事後,我回想了一下。按說德國人、日本人,都算比較嚴謹的群體,說幾天的工作,就幾天完成。既不提前,也不會拖後。
這次怎麼就能提前完成,怎麼就想開了呢?而且我們幾個人,意見高度統一,誰也沒裝大尾巴鷹,都抓緊幹活,少BB。
很簡單,條件艱苦,被逼急眼了唄。早完事,早回家!
艱苦的條件就是一面照妖鏡,它能讓人們的各種「裝」都現原形。
不管你從哪裡來、有多麼牛的背景,一旦環境所迫,餓上幾天,人的本性,就會顯露出一致的本色來。
怪不得孔子說:莫裝逼,裝逼造雷劈呢,這話在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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