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亡

最後一次,將軍也沒帶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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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時候,康將軍身邊跟了三個貼身的侍衛。三位精瘦的漢子看上去其貌不揚,但氣息渾厚內斂,想必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們登門的時候,杯盞都像在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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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的時候,康將軍身後站著幾十號人,無一是濫竽充數之輩。他們身後是毛色純紅如火的戰馬,鐵甲聲在山谷里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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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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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康將軍身後站著兩千人,山谷外是漫山遍野的將士。他把麾下的精銳全都搬了過來,正是這些人殺穿了辰國的十裡邊防。鐵骨錚錚的漢子們小心翼翼地脫下厚重的戰甲,生怕壓倒了腳旁的山茶。劍鞘在烈陽下烤的發燙,像河川一樣在谷里蔓延開來,泛著粼粼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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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康將軍知道,就算再帶上五萬人,也拿不下這個茶莊。

遠年茶莊在南境的一角,這地界舊稱茵州。四十年前,茵州尚是辰國的疆土。而後經大宏連年征討,辰國的防線土崩瓦解,只得一退再退。被蠶食的疆域千瘡百孔,時逢天災人禍的辰國杜家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力覬覦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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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茵州幾近被徹底征服,大宏的鐵騎隆隆地踏進茵州的茂密山林。天子連下三道御令,減免賦稅,大赦天下。甚至連茵州的舊民也大多歡喜起來,百姓與其關注遠在天邊的聖上,還不如操心果林和莊稼的收成。被國力強盛的大宏納入版圖,倒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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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忠」字也沒那麼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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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並非整個茵州都被易主,還有一處地界…確切地說,僅有這一處地界尚不屬於大宏。茵州這塊白布上只有一處墨點,像是浩瀚汪洋中的孤嶼。它就在菀城的遠郊,名為遠年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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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暖春下,幾近熟時的山茶。康赤翻身下馬,又回到這熟悉的山道。茶莊最外面的宅子極盡樸素,遠遠看去甚至以為是一團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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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戎馬一生戰功赫赫,卻被一個茅草屋搞得焦頭爛額。他和他的五萬鐵騎打下了整個茵州,卻擺不平一個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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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尤記得那年第一次來到茶莊的時日。那時也是四月,他也騎著純色的戰馬。他下馬時,莊主正戴著斗笠從茶花里站起身來,滿臉笑顏地看向他說:「康將軍也來喝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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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這才知道,莊主是個女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妝容清淡,一襲淺白,卻有種難以言說的嫵媚。而且她看見幾位糙漢子不懼不怕,也並無過分謙恭和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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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笑了笑說:「莊主認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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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主說:「當然。康赤將軍是大宏的軍神,是茵州百姓的福將。整個南境想要尋一個不認識將軍的人,怕是一個也無吧。將軍的畫像,舊年還賣的紅火,說是擺在宅中,求一份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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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這裡一頓,著重道:「小女當年還畫了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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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寬慰許多,既然莊主熟識自己,這事情就好商量。他說:「莊主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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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主說:「叫我若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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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頓了頓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絮叨了。莊主應是個機靈人,知曉我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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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搖搖頭說:「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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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話時,還不忘點清手裡的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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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輕嘆一聲說:「莊主定然知道,菀城是過境的咽喉,而茶莊所在的位置更是糧草運輸的要道。這山谷的地勢絕佳,宛若大宏在整個南境的心脈之一。若斷了茶莊這條路,則又要繞過菀城,再徒增六七十里山路,折損尤甚。我聽聞遠年茶莊素負盛名,茵州無人不曉。只要莊主一句話的事情,借這山谷給我康赤一用,至多三年,必然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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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州是辰國的門面,若想再進一步徹底重創辰,必先從茵州出發,長槍直指腹地和王都。而所謂兵馬不動糧草先行,只要拿下遠年茶莊,以大宏的軍力,辰國…只在三五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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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什麼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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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被問的一愣,他答道:「自然是大宏的江山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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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小女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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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心中一震,臉上卻還是掛著笑說:「莊主想必是在打趣吧。無論是軍中還是朝野,無人不知莊主是個懂事理的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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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絕非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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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莊主可要細細思量,茵州駐軍秣兵厲馬,等的只是一句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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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句話軟中帶硬,語氣里透著難掩的辛辣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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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將軍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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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言又止,採茶的動作也頓了下來,直到遠處飄來一聲輕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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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我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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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步外一個小姑娘從茶樹旁探出頭來,手裡高高地舉著一幅畫作。康赤定睛再一看,畫的竟是自己。那畫像微妙入骨,簡直像是自己被拍進了白紙里,壓成了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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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起身說:「時候不早了,將軍還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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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左手輕揮,示意小姑娘過來。若妍摸著那丫頭的馬尾辮說:「彩兒,把畫收起來,莫讓旁人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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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兩人一言一語,講些恬淡家常。若妍也是全然不再理會康赤,這位征戰四方的將軍雖然心中窩火,卻不敢動兩人一根毫毛。

因為,他動不了。

來此之前,康赤早已向朝中上書,通篇大論之中,言辭里早已隱隱暗含著「動武」的意味。他知道三言兩語未必能說服婦人之見,但動了干戈,想必再硬的骨頭也啃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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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知非但聖上態度曖昧,朝中幾位重臣也是言辭冷淡。兩位皇子更是擺到明面上,直言不準。一石激起千層浪,康將軍要對遠年茶莊動粗的消息不脛而走,從朝野一路擴散到坊間,民間的商會、武盟的論調如出一轍,都要力保茶莊。文人墨客爭相對康赤口筆誅伐,才當了沒幾天的「茵州軍神」差點被罵成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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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一輩子仗的康赤這下摸不準了,他根本猜不透莊主身後有多深的干係、多大的城府。這女人非但不是軟骨頭,反而是塊精鐵。真要硬來,別說自己這將軍之位還能否坐的安穩,整個茵州軍估計都要被拖進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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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雖然脾氣爆裂,但不傻。要是不能來真的,那就只能唬人。帶了幾次精銳想嚇唬住這女人,卻發現人家連眼皮都不挑一下。那女人簡直如同飄然出世的仙人,與前塵舊事都斷絕,半點懼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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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刀子舉了半天,連莊主的妹妹都沒怕過一次,反而還眨著眼睛靠上來,一臉好奇地問:「康將軍,這刀背上寫的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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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只能抽著嘴角說:「是『應』字,乃是聖上之姓,也是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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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的來不成又是軟的,最後萬般無奈的康赤只得帶上兩千將士情願,足足站了三個時辰希望那莊主能回心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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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事情沒談妥當,茶倒是喝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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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茶香氛四溢,唇齒間像是要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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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名漢子,毛尖喝了幾十大壺,甚至還有些用桶裝。莊主門前的碗碟多過春茶,將士們什麼也沒辦成,卻喝的哈哈大笑,彷彿凱旋而歸。

看到莊主軟硬不吃之後,康赤身後再沒了人馬。他只會隻身一人登門造訪,好言好語的說是要來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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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若妍會微微含笑地上茶。莊主沏出的茶,只一口就差點忘了心中煩憂。奇香縈繞在舌尖,又鑽進心窩,像一股涓涓暖流。康赤想是再稱讚上千遍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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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時常寡言少語,又偶爾攀談兩句。若妍在康赤眼裡不過一介弱女子,眼界和談吐卻襯得上她的名氣。兩人會聊一些家國天下,聊一些兵戈戎馬。她會聽康赤講起沙場往事入迷,清澈如水的雙眼裡根本藏不下雪月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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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彩兒的丫頭會在一旁端著畫筆作畫,紙上的驚艷引得康赤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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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這姑娘將來的畫技,天下恐無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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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當即噘著嘴說,現在已經無出其右。那話里的狂傲,簡直讓康赤看到自己兒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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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夏之後,天氣漸漸轉涼。康赤上一次去的時候,早已經熟了門路,像是知交多年的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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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問:「將軍左臂是被什麼兵器傷的?不像是刀劍…卻也並非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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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當時卸了鎧甲,用白布擦拭著左臂的赫然創口。一道黑紅的豁口像是永遠不會結痂,再深一點險些嵌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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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笑笑說:「一個邪門玩意,莊主還是別打聽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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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還沒癒合…難道是新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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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這傷陪我很多年了…而且又要增上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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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他轉過身直視著面前的女人說:「莊主,再之後,又是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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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將軍的意思,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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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茵州的兄弟們養了塊一年,也緩過來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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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點點頭,沒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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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我一月登門五、六次。莊主想必不勝其擾,也該是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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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茵州百姓……這麼多年也已經不勝其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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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怔了一下說:「茵州早晚遭此一劫,這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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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猶豫,吞吞吐吐地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茶莊內外錯綜複雜,單憑我一人,話里的分量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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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若妍沉默不語,康赤這鐵骨錚錚的漢子俯下身來說:「若妍。這事無論是否了結,你都會是我一位摯友。哪怕只是摯友的一個夙願…能幫一下我這位姓康的么?只要你一句話,偌大茶莊的所有茶農、它背後千絲萬縷的擁簇都會為我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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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神色變得冰冷,她良久後搖搖頭說:「小女一介庸人,哪裡配當康將軍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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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康赤再想開口的時候,若妍抬起手來,回身道:「彩兒,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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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把畫筆一扔,笑著跑過來推了推康赤的胳膊說:「將軍,姐姐今天已經累了。」

康赤上一次在茶莊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小丫頭的笑臉。彩兒當然笑得天真爛漫,康赤可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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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第一次見面之後,已經快滿一年了。這事情一拖再拖,等若變相給辰國喘息的機會。更何況他手下駐了茵州一整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耗到什麼時候,嘩變么?

這一年光載,康赤竭心儘力的要與莊主打好交情,可還是沒能逾過最後那道關。

所以這一次,就會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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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跟莊主平心靜氣的談,如果還談不妥當,就放棄山谷,繞遠路而行。哪怕額外搭上多少糧草和人馬,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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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康赤離宅子還有三五步的時候頓覺有異,曾經喧鬧的宅子今日竟冷清下來,甚至還瞥見角落些許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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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竟然就在門裡不遠的地方,聽到腳步聲立馬推門出來。她面容憔悴像是容顏飛逝三五載,而後冷冷地直視著康赤,咬著嘴唇卻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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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愕然道:「莊主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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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咬牙切齒地說:「康將軍,我本以為你大丈夫坦坦蕩蕩,不會做此等齷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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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髮絲凌亂神色猙獰,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從容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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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茫然道:「我不懂莊主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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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打斷道:「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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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想起了莊主的妹妹,那個舉著畫卷、甜美可人的小丫頭。他心中一驚,怕是妹妹走失之後庄主悲痛欲絕,才落得如此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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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我若是把茶莊贈予你,你能把彩兒還給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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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說:「彩兒…是幾時不見得?若是尋人,我康赤願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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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說:「我早知道將軍對我積怨頗深。但彩兒本不該受此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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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撲通跪地,哭嚎著哀求康赤把妹妹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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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康赤還不了。他根本不知道莊主的妹妹去了哪,或是被哪個賊人擄走,或是山中凶獸,或是其他的什麼天災人禍,而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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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萬般解釋,若妍卻始終堅信是康赤在從中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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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實在太過蹊蹺,康赤深知自己是百口莫辯,這時節他無論如何也洗不清干係。他只好坐在地上一聲不發,等著若妍哭得嗓子喑啞,沒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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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後,喉嚨裡帶著血絲地若妍盯著康赤說:「將軍知道為什麼我不肯借山谷給你們么?此道是大宏向辰的要道,可也是辰反撲大宏的要道。從這裡再往十里,辰嘔心培養的精銳蓄勢待發,正欲殊死一搏,不下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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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用惡毒地眼神看著他,然後憤恨地說著:「我人脈通達,接連宏辰兩國,又壓在兵家要道上,勉強鎮住了此地戰火。可軍勢如猛虎,絕不會善罷甘休。無論我把茶莊交付給兩軍任何之一,結局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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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逞了。」若妍顫抖著說:「無論你把彩兒怎樣,我都會廢掉整個茶莊。屆時將軍大可引兵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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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苦笑著說:「莊主,無論我如何解釋你也不會信我。但我向諸天神佛起誓,令妹的事斷然與我康赤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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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沉默了許久,又重新泣不成聲。她像是發泄般死死地攥住康赤的左手腕,隨後哽咽著說:「都罷了。有關與否,我都要遠行,直到找到彩兒。康將軍,我有一句忠告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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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後」若妍把手鬆開,冷冷地說:「茵州必被血染,山下枯骨何止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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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背起箱籠,把畫卷灑了一地。那都是彩兒當初給康赤的畫像,現在全都躺在了泥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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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束起長發轉身離去,向著林中密道一去不返。

那也是康赤記憶里最後的莊主。而那之後,他又在這山谷里揮霍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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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年茶莊的莊主失蹤之事,很快傳遍大宏。也正如莊主當年毒咒般的臨別之語,兩軍的將士在這個山谷,埋葬了不知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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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鏖戰把山谷變成墳場,而孤魂無處安放。當年的茶樹被血染的烏黑,屍體堆積如山,腐臭百里可聞。康赤和他的茵州鐵騎想不到辰國還能組織起如此頑抗,辰也遠遠沒有想到他們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吞天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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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茵州大亂十年,沉浸在熊熊戰火中。兩百萬流民無家可歸,茵州外的荒野里,白骨多如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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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當年那三個侍衛在亂戰中戰死,他自己也是負傷累累。後來一日天蒙蒙亮,線人悄聲進了軍帳,跟康赤說當年莊主的妹妹,應是被辰國的密探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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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點燃戰火的不止大宏,康赤明白辰國早有收復舊土之意。但線人的消息是否屬實,康赤並不知曉。而彩兒到底流落到了哪裡,線人說可能是被賣了人家,也可能是選入宮中,也保不齊是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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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康赤聽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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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年茶莊又出現了,不過不在茵州,聽聞也不是若妍開辦的,只不過當年的茶農沒了去處,又在別的地界借了這名堂,討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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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又去了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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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他想當做摯友的女子,康赤再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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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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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赤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赫赫戰功里,不會寫上那絕贊的毛尖茶,那如水的女子,那個一臉笑顏的小丫頭。那些畫當年被水泡了,現在早已走了顏色。當年的茶莊,最後沒留下一點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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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杯中的碧螺春,那茶葉是御賜的,摘采自聖上選的上好茶園,他喝著有點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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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好像是戰鼓響了,康赤怔了一下,把杯盞里冰涼的茶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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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左手腕,又披舊年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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