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明雪亮中睜開雙眼——昆德拉《不朽》

「一個少女深夜來到公路上，背對著來車坐下。她的頭埋在雙膝之間，她等待著死亡。第一輛車的駕駛者在最後一秒鐘避開了她，同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掉進溝里一命嗚呼，第二輛汽車也在壕溝里完蛋了，然後是第三輛。少女完好無損，她站起來走了，永遠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我記得自己高中那時候，米蘭昆德拉和村上春樹，幾乎是所有自稱文藝青年的人熟稔的名字，這些年村上春樹筆耕不輟，作品也算得上是優質，在國內人氣和聲望一直能夠稱得上是樂觀。在學校的圖書館裡赫然擺著一排，新嶄嶄的模樣。昆德拉幾乎已經找不到，在書櫃最高處，書脊和邊緣已經磨損的很厲害，每次從書櫃下面走過去，總感覺我一仰頭他就要發笑了。

可能是昆德拉不容易上手去讀，或者是故事基本上都稱不上有一個固定的情節，逐漸成為冷門也是尋常事，但我始終覺得想讀哲學，想讀意識流，想讀學院派，是要讀昆德拉的。他能夠把你從世俗日常里一把拎出來，提著一根筆把你的人生一條條解構清楚，然後寬容你的淺薄。昆德拉不營造幻象，他只解構那些幻象，有一種世間種種將必成空的調調。

《不朽》講的是在渴望逃離和渴望永存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信念驅使下，普通人會縱身躍入怎樣的人生。兩種信念的最終目的都是自我實現，無法分辨說哪一個更加崇高，但如何進行自我實現，進行自我實現有什麼意義。

一切都是從一個回頭的手勢開始的。阿涅斯並未追求不朽，她渴望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消失。妹妹洛拉覬覦姐姐的丈夫，與男友分手後陷入極端，極度渴望他人同情。歌德並未刻意追求不朽，但成為貝蒂娜追求不朽的工具，她希望被稱為是歌德的情人。

「貝蒂娜渴望偉大的永存不朽，她要說『我拒絕與現在及其煩惱一同消失，我希望超越我自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因為歷史是永恆的記憶。』洛拉即使是渴望微小的永存不朽，也抱著相同的希望，超越她自己，超越她穿過的這個不幸的時刻，做點『什麼事』在留在所有認識她的人的記憶里。」

在小說里，昆德拉提到：「我相信造物主的電腦。」如果真如昆德拉所說，所有人在被造物主塑造出來時即已經了解到所有人的同一性，沒有人有所不同，你是被安排好的，機械的，那麼追求不朽，追求自我實現，顯得合情合理，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人生的首要內容。一旦自我實現遭遇挫折或者是徹底失敗，人必須自行給予自我一個自我價值。

就像阿涅斯在街上看到的一切，她看到的不是各式的服裝，行為，大聲說話的噪音，是一個個自我，他們必須發出聲音，提醒他人記得自己。阿涅斯捂上耳朵，想念起自己的父親，一個幾乎一死去就已經消失的人，照片，衣物都已經不存在。阿涅斯像父親，洛拉像母親。

貝蒂娜堅持出現在歌德家的客廳，不顧歌德已經數次表示不希望見到她的意願，洛拉帶上她的墨鏡，這種行為和如今我們在社交圈子裡展示自己沒有什麼不同，有人愛貓，有人堅持運動，有人熱愛美食，人人熱衷於給自己貼上一個又一個標籤，力圖使自己更加完整，甚至希望某個標籤成為自己的專屬，只為自己發聲。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和為什麼在哪件事上惹惱了別人，在哪件事上討了他們的喜歡，在哪件事上使他們覺得我們可笑，我們的形象對自己來說也是神秘莫測的。」

極其入世的行為，比如熱鬧的家庭生活，妻賢子孝兒孫滿堂，對體制的崇拜，或者是極其出世的行為，如隱居山林，落髮為僧。一個是為自己貼上標籤，另一個是直接拒絕了所有標籤。而這一切行為的起點，是因為每個人都是相似的。

談到愛情。歌德在妻子受到貝蒂娜的冒犯時，維護了妻子的尊嚴，即便是所有知識分子都對他的平民妻子惡言相向時，歌德依然能夠挺著頭顱向貴族和他憎恨的偏見的隊伍猛衝過去。但如何判斷歌德對於妻子的感情一定勝過貝蒂娜對於歌德的感情。阿涅絲活著時丈夫對其充滿愛意，但在阿涅絲死後他同樣娶了洛拉。除去性行為和繁衍需要，愛情的一個明顯特徵是它能夠滿足一個人的求異心理。一種被從所有人中選中的感覺，同樣，我們也希望能夠把愛人視作是獨一無二的。

「感情很顯然是在我們不知不覺之間，而且經常是在我們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的。當我們希望去感受它，感情就不再是感情，而是感情的模仿，感情的炫耀，是通常所謂的歇斯底里。」

昆德拉是否能夠被稱得上是不朽。

小說中人物的行為方式多少存在主義的影子，存在主義文學在二十世紀開始在歐美地區流行，直到四五十年代達到高潮，昆德拉的影響力在其中不能說是沒有起到作用。他選擇了用小說的方式去講哲學上的概念。

「我感到遺憾的事，幾乎所有那時寫出的小說，都過於服從情節整一的規則。我的意思是，這些小說都建立在情節和時間唯一的因果關係的連接上，這些小說酷似一條狹窄的街道，人們拿著鞭子沿著街道去追逐人物。戲劇的張力是小說真正的不幸，因為這樣會改變一切，甚至把最優美的篇章，場面和觀察變為導致結局的一個普通階段。結局不過集中了前面所有情節的含義，小說被本身張力之火所吞噬，像一捆麥草那樣燒光。」

昆德拉所說的不朽和歌德所說的並不完全相同，昆德拉強調的是在死亡基礎上的不朽，你無法拋開死亡去談論不朽，它們如影隨形。歌德強調的則是在歷史上的不朽，從這個角度來看，歌德也的確做到了，但不朽的代價即是你將無休止的受到所有人的審視，你可以死去，但審視不會停止，你將永遠活在公眾里。

感謝echo 的文章

有興趣的可以關注她的公眾號南水北地

最近事比較多，更新文章的速度也非常慢，可能會讓一些朋友失望，在此說聲抱歉了各位

誰有好的文章可以通過知乎或者私聊投稿到本專欄，文章所獲的讚賞將全部作為稿費，本人不收取一分

謝謝大家的支持，專欄還是會做下去的

有想來當編輯的可以私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