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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夜

我住在離市中心很近的地方。這裡人很多,從早到晚,總能看見一張張忙碌又疲憊的臉。所以不上課的時候,我會搭乘公車一間偏僻的咖啡館看書,那裡安靜,而且總能找到好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上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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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很好,至少早上我是被窗外的陽光驚醒的。醒來後我又懶洋洋地在床上躺了半個小時,用枕頭捂住臉,直到整間卧室都被光線填滿。我想,該去走走了,終於慢吞吞地起來洗漱、喂貓,然後換了衣服,朝車站走去。現在已經是五月,但外面還在颳風,常綠的草坪上零碎地疊著一些落葉。走到車站,我覺得有些熱,便脫了外套拿在手上,往車來的方向張望。我不知道具體來講現在應該算春天還是初夏,但即使在陽光下,天空仍顯得陰翳。這或許是由於冬天和雨季都太過漫長的緣故,所以有種類似季節後遺症的東西作怪。比如今年的櫻花就遲遲不開。那些等待花開的人們,我想,他們一定倍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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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車,我找到一處靠窗的好位置,從包里拿出電腦,閱讀波拉尼奧的小說,《安妮穆爾生平》。關於這個作者,他是一位朋友推薦給我的,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拗口的名字。朋友說,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很好,也很喪——喪是他慣用的形容詞——我就問他,是不是像雷蒙德卡佛那個樣子。他說比卡佛還要好,還要喪,於是我立刻有了興趣。我向來偏愛那些和失敗者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故事,被拋棄、被遺忘,被生活徹底碾碎的形象,簡直令我著迷。這當然是我個人的古怪喜好,但是就某種意義而言,這種殘忍的閱讀口味也是出於對自己的憐憫。但我想我不應該過分解剖自己。總之,我買下了這部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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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讀完了《聖西尼》、《亨利·西蒙·勒普蘭斯》和《恩里克·馬丁》三個短篇,又在朋友的建議下讀完了《通話》。那時已經凌晨一點過了。《通話》是其中最短的一篇,只有寥寥幾頁,講的是一個發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故事。當然,這是廢話,大部分故事都發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小說里,這個男人和女人分開後,一直靠電話保持聯繫。但隨著時間推移,女人對男人的感情漸漸消失,在電話里也只是附和幾句。後來有一天,他打電話給她,卻沒有出聲,只是悄悄哭起來,然後就掛上了電話。又過了段時間,他得知女人被謀殺了,便前去她生前的住所探望。他發現兇手是一個打匿名電話的人,是她從前的情人,就像他一樣。一周後,兇手被捕的消息從電話里傳來,只剩下他獨自一人。讀完後,我對朋友說,這故事讓我想到《戀人絮語》里的一段,大致是講戀人對於情偶過去的情人——也就是他的競爭者,對手——往往懷有同情或者說感同身受。因為他知道那些在這個情人身上發生過的事情終有一天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管怎麼說,這篇小說讓我感覺很不好。不是因為戀人或者別的什麼,而是籠罩全篇的孤獨。我問他,是因為這小說本身壓抑還是因為我作為讀者太過消極。畢竟按照某些故作高深的理論,這些感覺也可能是我自身慾望的投影。但我朋友說,是因為這小說本身就令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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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讀的這篇《安妮穆爾生平》是整部小說集里最長的一篇。我在車上讀了大約有二十頁,情節剛剛發展到安妮返回舊金山那段,就聽見廣播里的到站提示。我想先收好電腦,但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匆匆忙忙地抱著東西下了車,蹲在人行道上,穿好了外套準備把電腦塞回包里。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一時沒回過神。直到過了幾秒,我抬起頭,看見前面有個穿白色帽衫的姑娘回過頭來,沖我笑了一下,又繼續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是那種寬闊的灰色人行道,修成很多年了,路面稍有不平。邊上是成排的梧桐樹。那個穿帽衫的姑娘,腳步印在人行道邊緣與綠化帶分界的地方,一高一低地走著,左邊的鞋子上依稀能看見褐色的泥土。我不明就裡地呆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剛才是她又不是她。當時我自己的樣子,多少有些可笑,但事情確實就是這樣發生的。我努力回想了一陣,但沒能記起任何名字。我甚至想,也許只是誰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肩。然而,正當我這樣想著,她再次回頭了。這一次,她整個人都轉了過來,彎下腰,似乎是隔著一個透明的隧道在和我打招呼。四周一片靜謐。她的形象穿過長長的透明隧道出現在我眼前,我注意到她微微張開的嘴唇,像是在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能聽見。僅僅是那麼一瞬,她又恢復了先前的笑容,然後轉回,漸遠,沒入人群,在熙攘的街景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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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咖啡館,排隊的時候我始終想著這件事。我想,她也許是我某堂課上的同學,就坐在我前面或者後面的哪張桌子上,下課後我們甚至還約過同樣的人去圖書館寫作業;也可能是我常去的那家健身房的前台,或者私人教練,或者某間咖啡館的臨時員工;或者朋友的朋友,在一場陌生人舉辦的聚會上我們曾短暫而禮貌地交談過……最後,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也許,她是上周我在夜店認識的那個脫衣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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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咖啡館半玻璃的屋頂,我能看見外麵灰色的天空和偶爾駛過的輕軌線。從剛才起,我一直有些神思恍惚。我不知道天色是什麼時候黯淡下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咖啡館裡忽然就擠滿了人。我猜他們大概是來避雨的,但我不能確定。在我前面還排著兩個大媽和一個穿紅色夾克的老人,而店裡現在幾乎已經找不到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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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個舞娘牽著我的手指把我帶進了房間。我記得她先是用香皂洗了手,脫掉胸罩,撫摸著我的臉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我說是。她彎下腰,坐到我的腿上,幫我抹消毒液。接著,就摸到了我手上的繭。她問我這些繭是怎麼回事,我說是在健身房弄出來的,她聽到後就仰起身子,隔著大約半米的距離看著我。看了一會兒,她湊過來,脫掉我的衣服用手緊緊捏住我的肩,我的背,最後落在我的腰上。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我閉上眼睛,把它想作是一種暗紅色的、霧氣一樣的東西,包裹在我周圍,然後,就聽見她在耳邊問我,是不是緊張。她一面說著,一面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讓我撫摸她的乳房。我遲疑了,手指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她笑起來,問我是不是從來沒碰過女孩子,我說不是,她就俯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慢慢扭動身體。她的唇膏是西柚味兒的。後來我去洗手間照鏡子,看到臉上的唇印果然也是西柚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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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排在我前面的只剩下那個穿紅色夾克的老人了。外面飄起雨絲。落在屋頂上,細密的雨聲淅淅瀝瀝,響個不停。老人彎著腰在擺放甜品的玻璃櫥櫃前已經看了好一陣,雙手始終揣在那件髒兮兮的夾克衫兜里。輪到他時,他先是摘掉帽子,用手梳理了一下所剩無幾的頭髮。他指了指櫥櫃里的一份小巧克力蛋糕,用生硬的英文說道,要這個。說完,又整理了一次頭髮,戴上帽子。店員拿了碟子,走過去打開櫥櫃。老人先前一直揣在兜里的雙手這時終於拿了出來,撐在櫃檯上,伸著脖子,直直地看著櫥櫃里那塊蛋糕,搓了搓手。然而,就在店員準備取出蛋糕的時候,老人忽然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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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那個了,老人說。要咖啡,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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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從兜里摸出一把硬幣,很認真地揀了半天,終於取出五枚放在桌上,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我忽然想到孔乙己。店員收了錢,問他加糖還是加奶。他明顯猶豫了一下,說都要,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能不能再加一份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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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油要額外收錢的,店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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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老人把剛收回兜里的那把硬幣又摸了出來,一面挑揀,一面說,今天是我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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