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奇魄瑰麗,波瀾壯闊的民族史詩

讀《白鹿原》

五一勞動節,照例的三天假期,多數的人卻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選擇蝸居在家中,享受這一年之中,間或而至的閑暇時分,大多卻是從善如流的,選擇加入那熙熙攘攘,紛紛擁擁的「觀景大軍」之中。這種情形,大致從假期的第一日,清早時分就一反常態,車水馬龍更勝往昔的路況,便可見一斑了。

當然我不是好鬧熱的人,也並非是一個整日熱衷於將自己旅途之中,所見所聞,奇聞異景,日常飲食記錄下來,再分享與那些實則與你的生活毫不相干,也漠不關心的人群之人。故而大抵每每逢得這種難能可貴的閑暇時分,與其匆忙的便裹著行囊上路,享受那般人山人海,紛至沓來的景區亂象,我則更是願意尋一處陽光正當好時的僻靜之地,心遠地自偏地翻一翻平日之中因為種種原因,從而一直為能得償所願的書籍,找尋那片刻的寧靜。

故而五一的假期三天時日,我便再次重溫了曾經兒時淺嘗輒止之下,便難以後繼讀下去的《白鹿原》了。

之所以稱之為「重溫」,全因在學生時代,機緣巧合之下,從而也淺嘗輒止的讀過陳忠實的這本鴻篇巨著。只是一個人的閱讀體驗,與見識,大致也是隨著年齡的改變,而多有不同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的境遇的不同,對於書本的認識,自然也是天差地別的。學生時代的我,好似一張空無一物的白紙一般,自然是無從體悟到陳忠實這位與賈平凹所並駕齊驅,號成為秦地作家之中的「立地擎天柱,架海紫金梁」一般的代表人物其筆下的龍蛇之姿了,更加之陳忠實那種與賈平凹所極其相似,極近樸實,平實,甚至近似於直白粗俗的文字風格,又使得《白鹿原》這本書之中,多有那令人耳紅臉熱的橋段,一度使得學生時代的我,將其與賈平凹所著的《廢都》,視作為令人不堪的洪水猛獸,敬而遠之了。

只不過孟子教育過我們,對待書籍的態度,「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無獨有偶,魯迅也曾經主張過「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所謂「拿來主義」的態度。這二者都是可以教育我們如何去看待一本書,一部作品的,而時至今日,我已近而立之年,早已非學生時代的吳下阿蒙,再次翻開這本《白鹿原》之時,卻是不禁咋舌,深深的沉浸其中,難以自拔了。

就如同民國作家錢鍾書,在形容自己創作《圍城》這部作品,是「錙銖積累」而成,費盡了心血一般。陳忠實作為秦晉之地的文化脊柱,其在身前就曾經說過「作為一個作家,想創作出一本能夠在其入了棺材之後,枕在其下的作品」。而《白鹿原》這本書,也確然當得起陳忠實的此番話語,無論是在其一經問世,便使得洛陽紙貴,讀者們的趨之若鶩,還是文化界的一致讚譽,稱其為不亞於當今任何一部獲得過諾比爾獎的文學作品之下以外,《白鹿原》這本書,確實實至名歸的,是一部不僅僅著重於描寫一個時代之下,兩個家族,一處地域的悲歡離合的作品,同樣其也是反映了陳忠實本人,對於一個民族的反思與深省。

首先這種深省,便出現之於了白家的族長,白嘉軒之上了。而對於哥倫比亞作家,同時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加西亞 馬爾克斯所著的《百年孤獨》,並對其中的別出心裁,早已成為了無數讀者甚至於作家所爭相引用的卷首語,「多年之後,在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 布恩迪亞上校,便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經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如此這般的話語有所印象的讀者,則就會在看到《白鹿原》之中,諸如「白嘉軒一生之中引以為豪壯的便是取過七房女人」這般的話語,就會不由的會心一笑了。而得益於陳忠實那極其質樸,平實之下,又能夠令人回味悠長的話語,白嘉軒這一集中了舊社會時代之下,小農階級所具有的一切特點的人物,便就這樣,躍然於紙上了。

魯迅在《狂人日記》之中,橫看豎看舊社會之中都是「吃人」二字,這是刀筆如鋒的毫不掩飾的鞭笞。而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之中的白嘉軒,其所引以為豪壯的七方女人,卻是無論如何看之下,就是好似於《儒林外史》之中的「范進中舉」一般的,是旁敲側擊的令人不言而喻的諷刺了。尤其是書中在白嘉軒死了四任女人之後,鄉間村夫之間,便開始流傳白嘉軒的「那話兒」,是帶著勾子,有毒的,是能夠害人姓名的。再至於白嘉軒的否極泰來,也是因為其在某日,發現了地下有株使不得姓名的白草,而其在眼中無所不知,近乎於「聖人」般存在的朱先生,更是對其言語不詳的暗示之後,他便認為這是白鹿原之上的「白鹿」化身了,從此剛才苦盡甘來的沒有再次死女人,還一舉破了白家向來都是少後的魔咒,為白家的傳宗接代,立下了不世之功了。而這一切在現如今的讀者看來,匪夷所思的內容,卻是充斥著一種近乎於魔幻現實主義般的赤裸裸的,對於彼時鄉間的愚昧與落後的諷刺與反思了。

這種諷刺與反思,不僅僅局限於作為白家家主,同樣也是一族族長的白嘉軒之上。也同樣反應之於了書中的主角之一的黑娃之上了。

我國俗語之中有雲「斗米恩,升米仇」,這種匪夷所思,卻又言簡意賅的直擊人性之中最為醜惡一面的寥寥數語,同樣也在《白鹿原》之中的黑娃身上,多有體現。只不過《白鹿原》之中,陳忠實所塑造的黑娃這個角色,雖然就好似武俠小說的泰斗,金庸筆下的多數男性角色一般,總有些人云亦云的唯唯諾諾一般,但是黑娃的本性,還是十分淳樸的,但即便是黑娃這種淳樸本分的庄稼人,卻也對著鹿三說出,不想去白嘉軒的家中,繼續做長工,原因也就是白嘉軒這位老爺,好自然是對他家極好的,只是就是「腰杆子挺的太硬了」。米蘭昆德拉曾經寫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只是黑娃所不能承受的,卻是白嘉軒白家速來代代相傳的「忠厚仁義」的那一份恩情了,這不得不說,是十分具有諷刺意味,並耐人尋味的。

再至於黑娃這個角色,前文之中也有所提及,它就是如同金庸筆下的多數男性主角一般,大致是毫無主見,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從最早的被白嘉軒手拉著手,硬生生的拽入了徐秀才的課堂,再至於受到了田小娥的勾引,從而與其做出了苟且之事,並在鹿兆鵬等人的影響之下,大鬧村中,後來的拋下田小娥的遠走他鄉,以至於造成田小娥的悲劇,並最終被白孝文陷害致死,黑娃的本性是善良的,忠厚的,但它同時又是被動的,迂腐的,總是沒有自己的主意,想法,在大時代的動蕩之下,隨波逐流的人云亦云著。但是在黑娃的身上,卻同樣也兼具了一種與時代所不相容的叛逆氣息,而也正是這種叛逆的氣息,也讓黑娃這個角色,在兼具了種種矛盾,從兒時的不願邁入課堂,再至最終成為朱先生的關門弟子,實現了黑娃對於自身的救贖,同樣也是作者陳忠實想要表達於讀者的,對於自我,以及整個中華民族的救贖了。

而作為一部奇瑰壯麗的小說,其中除卻了白嘉軒這等,雖然秉承著白家忠義,仁厚的美名,卻始終脫離不了小農階級的局限性的代表人物,以及黑娃這種身具矛盾的性格,善惡兼備,卻最終能夠實現自我救贖的角色之外,書中也不乏類似於白嘉軒的姐夫朱先生這等,似乎遊離於書中的任何角色之外,甚至超脫於白鹿原這片土地,隱隱然的近乎於「聖人」般的角色了。

不過書中在鄉民,甚至於當權者眼中,都是近乎於《三國演義》之中的蟄伏於茅廬之中,號稱「卧龍」的諸葛孔明般的存在,卻並非是作家陳忠實的杜撰而來,而是在秦地之上,確有其人,其事可靠的真實人物的原型。陳忠實其本人也在《白鹿原》之後,專門之於文中的「朱先生」,有過詳盡的說明,說明朱先生這個人物,是源自於藍田縣之中的一位大儒,民間素有「牛才子」,以及「半仙」美名的牛兆濂,改變而來的。甚至於陳忠實在創作《白鹿原》之初,為了塑造好牛兆濂這位傳奇般的人物,特地在其藍田縣的檔案館之中,盤恆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翻閱了不少關於這位關中才子,關學的最後一位傳人的相關奇聞軼事,並直言不諱說道塑造朱先生這個人物,壓力甚重,唯恐一個不慎,就唐突了這位聖人。

故而我們方才能夠在《白鹿原》這本發生於新舊時代的衝突之下,鄉間野里的小說之中,驚鴻一瞥的驚嘆道居然還有朱先生這等「大隱隱於市」之中的聖人般的存在了。若說白嘉軒等人所代表的,是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混沌未開的下里巴人,那麼朱先生儼然就是在這其中卓爾不群,卻又不追名逐利,自甘寂寞的聖人了。他既不好似劉禹錫那般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般的自詡清高,反而竭盡所能的運用自己的見識,知識,去幫助白鹿原的村民們化解煩惱,憂愁,又能夠雖萬人,吾往矣的不與那些流連於花街柳巷之中,並對其厚重的口音,嗤笑不已的同仁們,以至於在《白鹿原》之中,白嘉軒也在朱先生去世之後,由衷的感慨道「白鹿原最好的一位先生去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的好先生了」,故而《白鹿原》全書之中,與其說庇佑著白鹿原這片土地的是那世世代代的村民口中,所口口相傳的「白鹿」,不如說這「白鹿」,便是這位有著「古來聖賢皆寂寞」之風的朱先生了。

不過《白鹿原》這般能夠比肩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般的鴻篇巨著,其所描寫的角度,也是絕不僅僅只拘泥於男性角色之上的,其對於女性角色塑造與描寫,同樣也是令人過目難忘的。

眾所周知,一部成功的作品,往往其中對於女性角色的塑造,都是令人拍案叫絕的。前有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之中的對於潘金蓮,潘巧雲等一系列女性的繪聲繪色,入木三分的描寫,後有《白鹿原》這樣的作品之中,對於田小娥,白靈的刻畫。皆為能夠載入史冊的。而前者施耐庵由於所處時代背景,以及社會風氣的緣故,其作品之中,對於女性,是極盡所能的付諸於最深的惡意,所刻畫描寫的,尤其是以潘金蓮等本身就是時代所造就的悲劇性質的女性,更是報以封建禮教衛士的口吻,口誅筆伐之下,對其進行抨擊,鞭笞,是絲毫不具有任何的憐憫性的。

至於陳忠實的《白鹿原》之中,田小娥的境遇與命運,則無疑也是如同潘金蓮等人一般的,是時代付諸於女性的命運,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劇。無論是田小娥在郭舉人家中,被大夫人所傾軋,甚至於被拿來作為郭舉人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泡棗」之用,抑或是便是行那房事,都會被大夫人所規定了時日以及時限,這與《水滸傳》之中的潘金蓮之於原先的主人家,同樣受到主家惡夫人的排擠,是同出一轍的。而田小娥這般的女性,對於自己的命運的抗爭,也是顯而易見的,先是對於郭舉人的將自己作為「泡棗」之用的容器,採取了將其棗丟入便器之中溺者,再至於後來對於不諳世事的黑娃的有意的勾引,都能夠看作是田小娥這種女性的一種抗爭。更何況田小娥的出生,也不似潘金蓮那般生來就是為人婢女,田小娥的父親,原也是教人讀書的舉人,卻也是不可免俗的將田小娥送入了郭舉人家之中,受如此的輕賤。只是田小娥在不甘心之下,確實不似《白鹿原》這本書中,陳忠實所有意的兩相比較下的鹿兆鵬,其所指腹為婚的媳婦,在鹿兆鵬借口數月不回家之後,卻也只能夠在心中暗暗壓抑那股源自於人性本能之中的火焰了。

只是田小娥卻是不會如此,她的身上,同樣兼具了我國傳統女性之中的「三從四德」,卻又不僅僅局限於此,而也正是這種近乎於跳脫的勇氣,卻也是造就了田小娥的悲劇。尤其是在《白鹿原》之中的這樣新舊時代有所衝突的背景之下,田小娥之於黑娃,是源自於女性的愛,更是源自於肉體之上的愛戀與纏綿,這是毋庸置疑的。而再至於黑娃因為革命之後,遠走他鄉,田小娥再被好色的鹿子霖,連哄帶騙的奪得了身子,並成為了鹿子霖拉白孝文的下水的工具之後,田小娥早已並非是曾經的那個打著膽子,讓黑娃在無人之時,稱呼其「小娥姐」的田小娥了。

很多讀者認為田小娥在被鹿子霖連哄帶騙之後,便墮落了,自暴自棄的放浪形骸了。我是不盡贊同的,田小娥作為一個女性,雖然其身上具有了新時代女性的標誌,與勇於追求愛情的勇氣,但是就如同白嘉軒等人一般,是終究難以逃脫出時代的桎梏的,同樣也是具有時代的局限性的。這種局限性之於黑娃初次將田小娥帶回白家,卻受到了白家以及自己的生父鹿三的一致反對,便是可見一斑的,再至於黑娃拋棄田小娥遠走他鄉,從此不聞不問之後,田小娥作為一個女性,終究是能力有限的,更何況於其本身的名聲就不甚好,更是不能夠為白鹿原的村民們所能夠接受的,自身的生計,尚都不能自足,權宜之下的委身於鹿子霖,自然也是不難想像的,只是不想鹿子霖卻是只將其視作一個玩物,發泄的胴體而已,這也就使得田小娥,萬念俱灰之下的自暴自棄了。

田小娥的死,是早已註定的,這也是《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所刻意為之的,同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如同田小娥這般命運的女性,比比皆是,數不勝數,讀者也不應當就「非黑即白」的,將其視作為不知廉恥的「淫婦」,一概而論,同樣,陳忠實之於白孝文這等壞事做盡,卻最終成為縣長的人物,也自然是大有其深意所在,若是結合時代背景去感悟,自然其用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魯迅曾評價司馬遷的《史記》,用了「史家之絕唱,不韻之離騷」這般的話語,而陳忠實的《白鹿原》,則無疑於陳忠實在卷首所引用的巴爾扎克的話語,「小說被認作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一般,是一卷不僅有關於秦地民族的秘史,同樣也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反應大時代之下,普通中華民眾的波瀾壯闊的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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