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風 | 立夏之芍藥——橋邊紅葯為誰生

「穀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照看芍藥。」芍藥殿春而放,別名婪尾春。初夏時節,牡丹式微,芍藥初綻。對牡丹意猶未盡的遊人,紛紛前往牡丹園賞芍藥。蘇軾曾以「多謝花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道出憐花惜春之意。

芍藥種類繁多,根據形態,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單花類, 花朵由單朵花構成,花瓣向心式自然增加,雄蕊只著生於子房周圍,隨花瓣增多而相應減少直至消失。單花類包括單瓣型、荷花型、薔薇型等。二是台閣類,由花朵中心或者花間之生長點經再次分化花芽開花而成。在下方花朵中心再形成一朵上方花,上方花與下方花相疊合,從而增加了重瓣程度,有些品種甚至由三花乃至四花疊合而成。台閣類包括彩瓣台閣型、分層台閣型、球花台閣型等。

單花類

單瓣芍藥

台閣類

千層台閣芍藥

芍藥自古以葯為名,花即是葯,且是重要的藥材。《本草綱目》: 「制食之毒,莫良於芍,故得藥名,亦通。」《和劑局方》中, 芍藥與當歸、川芎、熟乾地黃搭配為「四物湯」,可治肝血虧虛。《景岳全書》中,芍藥與黃芩、黃柏、續斷等搭配為「保陰煎」,可治血虛有熱。《傷寒論》藥方逾百,用芍藥者約佔總數的三分之一,如四逆散、葛根湯、桂枝湯、當歸四逆湯、芍藥甘草湯等。白芍具有養血柔肝、緩急止痛等功效,至今仍被廣泛運用於治療心腦血管、肝臟疾病。

芍藥既可醫身,還可治心。傳說中,花神從仙界採集芍藥花種子,治療人間瘟疫。古希臘神話里,醫藥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有個醫術高明的徒弟派翁(Paeon),成功醫治了戰神阿瑞斯和冥王哈迪斯。阿斯克勒庇俄斯心生嫉妒,準備殺掉派翁。哈迪斯為了保護派翁,將其變成了一株芍藥花。

除具治病救人的功效,更多時候,芍藥因出眾的美麗為人銘記傳誦。李時珍《本草綱目》:「芍藥,猶婥約也,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約,故以為名。」芍藥的綽約之美,包涵了豐富的文化意象。世人稱牡丹、芍藥二絕,其中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芍藥被稱為「花相」,還有一段「四相簪花」的故事。

沈括《夢溪筆談》云:「韓魏公慶曆中以資政殿學士帥淮南。一日,後園中有芍藥一干分四歧,歧各一花,上下紅,中間黃蕊間之。當時揚州芍藥,未有此一品,今謂之『金纏腰』者是也。公異之,開一會,欲招四客以賞之,以應四花之瑞。時王歧公為大理寺評事通判,王荊公為大理評事簽判,皆召之,尚少一客,以判鈐轄諸司使忘其名官最長,遂取以充數。明日早衙,鈐轄者申狀暴瀉不止,尚少一客,命取過客歷,求一朝官足之。過客中無朝官,唯有陳秀公時為大理寺丞,遂命同會。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為盛集。後三十年間,四人皆為宰相。」當時只有宰相穿紅色官袍、系金色腰帶。因此,坊間傳說,出現了「金帶圍」,當地就有人陞官,乃至當宰相了。

作為「花相」,芍藥儼然一花之下、萬花之上的權貴。前些年流行宮廷劇,人們又將牡丹比作端莊的皇后、芍藥比作妖嬈的妃子。實際上,將芍藥比作大權在握的宰相,亦或是皇帝寵愛的貴妃,都不甚妥當。在中國傳統文化長河中,芍藥的意象大多與權力無涉,與恩寵無關。如果說牡丹身居廟堂之高,芍藥則身處江湖之遠。有人說,中國的芍藥類似於西方的玫瑰,象徵著浪漫。其實,芍藥的浪漫,是廣義的浪漫,不僅限於愛情。芍藥的意味,包含了知音難覓、別離傷懷,包含了逍遙與洒脫、獨立與淡泊,正是歷代文人追尋的魏晉風骨。

芍藥文化歷史悠久。王禹《芍藥詩並序》:「百花之中,其名最古。」鄭樵《通志略》:「芍藥著於三代之際,風雅所流詠也。」在最古老的夏、商、周三代,芍藥已著稱於世。虞汝明《古琴疏》: 「帝相元年,條谷貢桐、芍藥。帝羿植桐於雲和,令武羅伯植芍藥於後苑。」帝相是夏代第五位君王。鄭樵、虞汝明為宋人,所記皆源於考據傳說。

芍藥頻見於先秦古籍中。《山海經》多次提到芍藥生長地點:「條谷之草多芍藥。」「洞庭之上多芍藥。」而《詩經》,最早記錄了有關芍藥的風俗。《詩經·國風·溱洧》:「洧之外,洵訏於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先秦時期,人們思想尚未被禮教束縛,大多熱情浪漫,其中鄭國民風尤為開放。每年上巳節,青年男女聚在溱、洧兩水之上嬉戲遊玩,打鬧調笑之餘,互相贈送芍藥。自此,芍藥被賦予了定情、贈別之意。

作為贈別之物,芍藥又名將離、離草。《韓詩外傳》:「芍藥,離草也。」崔豹《古今注》:「古人相贈以芍藥,相招以文無。文無一名當歸,芍藥一名將離故也。」古人含蓄,常常以葯寄情。離別時,贈之以芍藥;相招時,寄之以當歸;拒返時,回之以遠志。離別之時以芍藥相贈,大抵如同折柳吧。元稹《憶楊十二》:「去時芍藥才堪贈,看卻殘花已度春。 只為情深偏愴別,等閑相見莫相親。」

自宋以降,揚州芍藥享譽盛名。揚州的芍藥,恰如洛陽的牡丹。汪灝《廣群芳譜》:「一名餘容,一名鋋,一名犁食,一名將離,一名婪尾春,一名黑牽夷,廣雅作攣夷。本草曰,芍藥,猶婥約也,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約,故以為名。處處有之,揚州為上,謂得風土之正,猶牡丹以洛陽為最也,白山、蔣山、茅山者俱好。」李時珍《本草綱目》︰「昔人言洛陽牡丹、揚州芍藥甲天下。今葯中所用,亦多取揚州者。」

揚州太守蔡繁卿曾在芍藥盛開時,用花十餘萬枝舉辦萬花會。蘇東坡到揚州就任,認為萬花會擾民,從此停辦了。對芍藥的品種分類,亦起於宋代。宋代《芍藥譜》、《鮮芳譜》、《揚州芍藥譜》中,芍藥品種大約三十多個。至乾隆時,揚州芍藥品種達百餘個,不乏「楊妃吐艷」、「金玉交輝」等名品。如今,芍藥品種己發展至千餘。芍藥也如同牡丹,實現了紅、黃、白、粉、藍、黑、紫、綠、復九大色系的完整系統。

揚州是多情之地,溫柔之鄉。天下月色三分,有二分屬於揚州。揚州

文人雅士聚集,風塵女子為伴,留下詩詞無數,其中姜夔《揚州慢》傳唱千古:「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橋邊的紅芍藥,猶如與他住在赤闌橋邊的初戀情人。相伴數年,分別後懷念二十年,人生四分之一的詞為她而寫,雖終為陌路人,何嘗不是一種浪漫的精神寄託呢。

芍藥的浪漫風雅,還可見於《紅樓夢》中醉眠花下的史湘雲。《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果見湘雲卧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此情此態,曠達洒脫,真乃晉人之風啊。

芍藥詩詞

張九齡《紫薇庭芍藥》: 仙禁生紅葯,微芳不自持,幸因清切地,還遇艷陽時,名見桐君錄,香聞鄭國詩,孤根若可用,非直愛華滋。

梅堯臣《七里灣得朱表臣寄千葉樓子髻子芍藥》 :誰稱為近侍,宜與牡丹尊,霞綷千千葉,香撩黯黯魂,紅樓思俠少,寶髻奉王孫,剩插不堪照,顏衰汴水渾。

蔡羽《毛督經浣亭官舍芍藥》: 晝靜綠陰匝,微風滿院芬,紅欄昨夜雨,碧館見朝雲,春杳鳥空怨,暖多花易熏,須煩紫絲帳,遮護到斜曛。

張泌《芍藥》: 香清粉淡怨殘春,蝶翅蜂須戀蕊塵,閒倚晚風生悵望,靜留遲日學因循,休將薜荔為青瑣,好與玫瑰作近鄰,零落若教隨暮雨,又應愁煞別離人。

蘇軾《玉盤盂詩並序》: 東武舊俗,每歲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以芍藥供佛,而今歲最盛,凡七千餘朵,皆重跗累萼,繁麗豐碩,中有白花正圓如覆盂,其下十餘葉稍大,承之如槃,姿格絕異,獨出於七千朵之上,雲得之於城北蘇氏園中,周宰相莒公之別業也,而其名俚甚,乃為易之。雜花狼籍占春餘,芍藥開時掃地無,兩寺妝成寶纓絡,一枝爭看玉盤盂,佳名會作新翻曲,絕品難尋舊畫圖,從此定知年穀熟,姑山親見雪肌膚。花不能言意可知,令君痛飲更無疑,但持白酒勸嘉客,直待瓊舟覆玉彝,負郭相君初擇地,看羊屬國首吟詩,吾家豈與花相厚,更問殘芳有幾枝。

蘇轍《和子瞻玉盤盂二首》: 千葉團團一尺餘,揚州絕品舊應無,賞傳莒國遷鍾簴,移憶胡僧置缽盂,叢底留連傾鑿落,瓶中捧擁照浮屠,強將絳蠟封紅萼,憔悴無言損玉膚。故相林亭父老知,出群草木尚何疑,無多產業殘花藥,幾許功名舊鼎彝,豐艷不知人世別,佳名新換使君詩,明年會看花尤好,剝盡浮苞養一枝。

周必大《彭孝求送芍藥數種鄙句為謝》: 占斷春光及夏初,琉璃剪葉朵珊瑚,休論花品同而異,且詠詩人樂且吁,北地莫辭金鑿落,南禪爭看玉盤盂,彭宣微恙何妨醉,自有嬌痴婢子扶。

楊萬里《多稼堂前兩檻芍藥紅白對開二百朵》: 紅紅白白定誰先,裊裊娉娉各自妍,最是倚欄嬌分外,旁招近侍自江都,兩歲何曾見國姝,看盡滿欄紅芍藥,只消一朵玉盤盂,水晶淡白非真色,珠碧空明得似無,欲比此花無可比,且雲冰骨玉肌膚。芙蓉渡酒店前金沙芍藥盛開

山店春光也自妍,芙容渡口數家村,筍輿低過金沙架,籬落疏圈芍藥軒,孤客倦遊殊寂寞,雨花著意與溫存,可憐經眼匆匆去,不折紅香到綠尊。

郝經《芍藥》: 夜來風雨洗殘春,芍藥還開春又新,入座忽驚持酒客,舉杯先酌送花人,煙輕雪膩丰容質,露重霞香婀娜身,鐵石肝腸總銷鑠,都將軟語說風神。

馬祖常《芍藥》: 鶯粉分奩艷有光,天工巧制殿春陽,霞繒襞積雲千疊,寶盝凝脂蜜半香,並蒂當階盤綬帶,金苞向日剖珠囊,詩人莫詠揚州紫,便與花王可頡頏。

文徵明《禁中芍藥》: 仙姿綽約絳羅紳,何日移根傍紫宸,月露冷團金帶重,天風香泛玉堂春,千年想見翻階詠,一笑羞稱近侍臣,不似人間易零落,上方元自隔凡塵。

白居易《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主人。

白居易《草詞畢遇芍藥初開偶成十六韻》: 罷草紫泥詔,起吟紅葯詩,詞頭封送後,花口折開時,坐對鉤簾久,行觀步履遲,兩三叢爛熳,十二葉參差,背日房微歛,當階朵旋欹,釵葶抽碧股,粉蕊撲黃絲,動蕩情無限,低斜力不支,周回看未足,比諭語難為,勾漏丹砂里,僬僥火焰旗,彤雲剩根蒂,絳幘欠纓緌,況有晴風度,仍兼宿露垂,疑香熏罨畫,似淚著胭脂,有意留連我,無言怨思誰,應愁明月落,如恨隔年期,菡萏泥連萼,玫瑰刺繞枝,等量無勝者,惟眼與心知。

孟郊《看花》: 芍藥誰為婿,人人不敢來,惟應待詩老,日日殷勤開。

王十朋《芍藥》: 千葉揚州種,春深霸眾芳,無言比君子,窈窕有溫香。 已過花王候,才開近侍香,來游禁酒地,免作退之狂。

韓愈《芍藥》: 浩態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龍,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

蘇軾《題趙昌芍藥》: 倚竹佳人翠袖長,天寒猶著薄羅裳,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流時世妝。

黃庭堅《廣陵早春》: 春風十里珠簾捲,彷佛三生杜牧之,紅葯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

註: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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