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芳|逐夢經方人未老
人 物 介 紹
陳建芳,宜興市人民醫院中醫科主任中醫師。擅用經方治療中醫內科、中醫婦科及中醫兒科常見病、多發病,尤其對內科慢性病的調治,老年疾病如老慢支、肺心病、冠心病、糖尿病及其併發症等的防治,亞健康的調節,腫瘤術後及放化療中的中醫調治,婦科月經不調、痛經、閉經、崩漏、不孕病、盆腔炎、更年期綜合征等的調治。
採訪筆記
「黃老師說的,四診合參斷不能少。」本來三點半的訪談,被陸續闖入的病人打斷,延遲,她看病又極有耐心,一定要刨根問底,查體,問病史,問職業,問情緒,問婚姻,問婆媳矛盾,開方後還不忘關照幾句,「有情緒不要憋在心裡,哪家沒有難念的經呢?」我們的訪談,直到五點半才算開始,她說,一天四十多病人看下來,腰酸背痛脖子僵。
宜興市人民醫院中醫科主任中醫師陳建芳,擅用經方治療中醫內科、中醫婦科及中醫兒科常見病、多發病,尤其對內科慢性病的調治,老年疾病如老慢支、肺心病、冠心病、高心病等的防治,亞健康的調雜症均有獨到見解。
準確地說,她的中醫人生是從49歲開始的,雖然之前她也是正兒八經的中醫,但她說有些慚愧,糊裡糊塗,盲修瞎練,「其實,在這個小城裡當個中醫蠻安逸的,準時上下班,一腔治病救人的念頭,也在沒有明師指點的尷尬下越磨越少,開出來的藥方,自己都不知道如打靶一樣能打中幾環,四平八穩,療效總不那麼盡如人意,這種狀態,困擾我很久,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這樣的。直到有一天,看到了那些書,知道了那個名字,黃煌。」
這個名字讓她打開了一扇窗,知道了經方還可以這樣用。黃煌,南中醫教授,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研究經方,著有《黃煌經方使用手冊》、《張仲景50味葯證》、《中醫十大類方》等,尤以經方的方證與葯證為研究重點,並現致力於經方的普及推廣工作。
黃煌教授成了她在中年以後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引路人,「突然找到正確方向,黃煌教授的方-病-人三角診療模式,方證葯證學說,發揚豐富辨了證論治體系,提出以葯—人相應、方—人相應,從癥狀辨別、對病論治轉向辨體質論治,為臨床診療提供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思路,易於健全醫者中醫診療思維。」
從49歲那一年開始,她就沒有雙休日,節假日了,最初三年,來回奔波於南京和宜興之間,跟黃煌教授抄方,「一天幾十位病人,老師一面看診,一面講解。」如今,她是經方講師團老師,輾轉多個城市,為年輕醫生講授經方的奧秘。
她表示,黃煌教授所說的葯人與方人,應該是葯證與方證的延伸,尤其突出葯證方證中「人」的部分,也就是突出了患者的體型體貌、精神心理、甚至膚色胖瘦等以及發病趨勢的特徵,從而突出了葯證方證的客觀性和整體性。這樣,可以使人更易於把握方證與葯證,更容易從整體的角度看問題。換句話說,方人葯人的提出,與其說是經驗的傳授,到不如說是思維方式的強調。從「對病用藥」以及「對癥狀用藥」的思路中解放出來,轉向整體的用藥思路。
我問,49歲才開始,有點晚了嗎。她笑道,既然來了,那就開始吧。
我很喜歡她的狀態,已經到了退休年紀,反而快馬加鞭,似乎要追回所有的流光溢彩。
我很想請她欣賞一首歌,也獻給她這樣的重生者,理想者:
多少年以後 往事隨雲走
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這一生一世 這時間太少
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現
你清澈又神秘 在貝加爾湖畔
逐夢
中醫人想必都做過這個夢。
夢見自己的醫術愈發高明,能緩解蒼生疾痛;夢見華夏的中醫學弘揚四海,在寰宇發出振聾發聵之響。
陳建芳也一樣。
也許不知這個夢能做多久,能走多遠,但就是因為堅持,才能積土成山,壘出成績。陳建芳是有過迷惘痛苦過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問自己:為什麼熟讀了所有的教材,甚至在學校教授課程,但開方時卻沒有能通達應用的感覺?
直到49歲遇見黃煌老師,發現埋在她心底的中醫夢,確實可以做這麼大。
那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陳建芳在新華書店「遇見」了黃煌老師,黃老師的著作猶如一盞指路明燈,讓她的求醫之路慢慢撥雲見日。
她不記得那個下午是否有陽光,但還清晰地記得拿起第一本《張仲景50味葯證》後,整個屋子都亮了。閱罷感覺解開了多年的疑惑,那些熟悉的古方,彷彿在現實生活中又能扮演新的角色。手不釋卷,津津有味,直到拿起另一本《中醫十大類方》,覺得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定製,回家之後反覆閱讀,越看越興奮,彷彿找到了一條新路。
「也許這是思維想通的理解吧,因為黃老師從事教學,我也是,教材水貨乾貨一看便知;而黃老師的書確實是把複雜的東西簡單化,讓醫生、甚至老百姓能夠看懂、理解,如果能得到他的提點,一定對今後的人生大有裨益。當時剛好江蘇省第一次實施「江蘇省農村優秀中醫人才培養項目」,使我有幸拜師於黃老師,追夢之旅又添一助力。」陳建芳坦言。
49歲的年紀再開始學習,甚至她自己都覺得遲。但畢竟良師難尋,曾經並無機會。她說,「我年紀也大了,記憶力當然不及年輕人,還好我還有一點勤奮。作為醫生,若到退休還迷迷糊糊,不免有些遺憾。既然有一條光明大道在眼前,那就試試吧。」
這個決定需要陳建芳幾多勇氣,而黃煌老師自也是看中了她的靈性和堅持。十年前的小餐館裡,她初次同黃老師面對面,吃著最簡單的快餐,黃老師說,你可以學。其實想做我學生的有很多,但我並非每個都同意。這句話在那個寒冷而簡陋的小餐館裡,成了最明亮的光熱,照亮了陳建芳的經方之路。
於是,那三年陳建芳每周兩天在南京和宜興之間輾轉,晚飯都在汽車上吃,抄方隔日還要照常上班。她忙得不可開交,個人生活根本顧不上;但同時又非常快樂,樂此不疲。
如今,陳建芳已經結束了三年的師承學習,並運用到臨床中取得良效。患者口耳相傳,絡繹不絕。她說,現在的生活忙碌而充實,曾經不知道往哪使的力氣,現在都不太夠用。
也許這才是她最好的時光,發揮經方所長,幫助更多病患。夢想在,就去追,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築夢
在中醫的學習上,黃煌老師曾發表一番見解:學真正的中醫其實不難,難在選擇,難在鑒別。換句話說,學中醫關鍵是學眼光,學思路,學方法。沒有挑剔的目光,沒有科學的方法,沒有實事求是的態度,是學不到真正的中醫的。用學文的方法,用信教的態度,用經商的手段,用理政的標準,均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能看病的中醫。
跟著黃老師學習的10年來,陳建芳一直不忘老師的教誨,加上踏踏實實總結積累臨床經驗,作為一名實打實的經方派醫生,她承襲了老師的一套方法,活學活用,辨證辨病。比如,她在實踐中也一直堅信臨床中以經方為基,盡量少做加減,「因為經方結構非常嚴謹,過多加減則破壞了經方的結構。」
陳建芳不迷信加減,視具體情況——有則加減、無則免之,盡量少加減,敢於突破「用原方不加減是違背了辨證論治原則」的思想禁區。另外,根據黃老師總結的經方體質,強調方證相應,例如黃老師在《中醫十大類方》中提出的五種「葯人」, 即「桂枝體質」「麻黃體質」「柴胡體質」「黃芪體質」「大黃體質」加上後來在臨床上又總結出的「半夏體質」等等,方便記憶,且容易對「葯人」之病下藥。
現在,陳建芳不僅是一名逐夢人,還成了別人的築夢人:在培訓班當講師,為更多在學醫路上磕絆、困惑的人們指出新路。另一重身份無疑會讓她更忙碌,但她理所應當認為,這是從醫的本分,也是夢想的起點。
今年年初還是寒冷時,學員們溫暖的感謝比春天來得更早一些,看著一個個與10年前自己相似的學員,在迷茫中找到出路,這忙碌而有為的生活,也可以算得上無憾了:
這次「蘇州經方學習班」的收穫是巨大的,使我不但對麻黃類方、柴胡類方、茯苓類方、黃芪類方、當歸類方、甘草類方這六大類方的方證理解更精確,還觀摩了老師們的眾多經典案例,深入學習了經方的診病思路。各位老師風采各異,相同的是對學員毫無保留,傾囊相授。儘管同學們基礎層次不齊,但是大家都能從五天緊張的學習中得到不同的收穫。非常感謝各位老師的精彩授課。他們真正做到「授人以漁」,將寶貴的臨床經驗無私分享給學員們……
要感謝的人太多,此次五天的學習除了學到了很多經方的使用關鍵,最重要的是讓我發現了自己在各方面的不足,為我接下來數年的努力明確了方向。
從追夢到築夢,理想者的腳步從未停止,在中醫實踐傳播的路上,總有人舉步不停,總有人奮然前行。夢想從未有早晚,只有是否堅持,既然夢,何不夢大點?如同克里斯托弗·諾蘭那部經典電影的台詞:
You mustn』t be afraid to dream a little bigger。
獻給每一位做夢的人。
口述實錄
唐曄:您跟了黃煌老師學習了九年,收穫是什麼?
陳建芳:老師把我領上了幾個新的台階。我現在能比較熟練地用經方治療疾病,這輩子行醫走到陽光最燦爛的地方——很多中醫這輩子迷迷糊糊就過來了,但我有一位良師,能用到祖國醫學中的精華和最規範的經方為病人解決病痛,非常開心。不少年以來,經方逐漸被人淡忘了,那是人們沒能真正體會經方的思想。在我們看來,張仲景的方子簡單規範,每一味葯配伍都有規範,比如有四味葯,其中一味葯稍有調整,方名就改了,作用點和功效也不同了——麻黃湯和麻杏石甘湯、麻杏苡甘湯,都是一味葯的差別,作用方向就完全不同了。在為人方面,我也非常敬仰黃老師。去年無錫市衛計委舉辦了經方培訓班,在無錫地區集中學習,那正是酷暑的7、8月,我們成立了講師團,每周去無錫上課,黃老師是總顧問,他非常敬業,幾乎每次上課他都去,還要講課,我們上完課之後老師還作點評和補充,摳的很細。我覺得,經方博大精深,門檻並不很高,但是內涵很深,窮極一生也無法學完,就算是黃老師也在不斷探索中。
唐曄:以前我們也學經方,為何不像黃老師用得這麼出神呢?
陳建芳:《傷寒雜病論》是漢代著作,語言非常精鍊、字字珠璣,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每一個字都有它的意義。然而歷史畢竟太過久遠,因而不容易理解。因為黃老師是搞各家學說的,他對中醫各家流派都研究比較之後,發現經方是祖國醫學中的精華,進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經方上,並打開了經方用藥組方的秘密,黃老師寫的葯證、方證讓臨床醫生更容易理解、運用張仲景的方劑。黃老師的理論是:方、病、人要統一起來。張仲景的方子有了,但臨床醫生運用時,必須抓「人」的特徵,這種人容易發哪些疾病?他們發生疾病後常使用哪些經方?黃老師說,方子在我們心中,我們要一手抓人,一手抓病,在這三方面要不斷地循環,尋找結合點,符合點越多,命中率就越高,療效就越好。以前有一種錯誤的認識,覺得《傷寒雜病論》是看外感病的,其實雜病都可以用,只要抓住方證、方人、方病相應的原則。
唐曄:在您自己的臨床上,怎麼體會到方證人的平衡呢?
陳建芳:比如一個患者,我們要先看人,不同的人患同一種疾病,方子是不同的。比如像梁山好漢李逵這種又黑又壯的人,和大觀園裡林黛玉這樣的人,得了感冒,用藥肯定不同。因為體質不同,得病之後的臨床表現也不同,用藥也不同。黑、胖、壯實的人,感冒之後可能表現為發熱、頭疼劇烈、甚至全身疼痛、沒有汗,這樣的人可以用麻黃類方劑,出一身大汗之後癥狀能有所緩解。而瘦弱膚白的人,體質虛、易出汗,用麻黃這樣的猛葯肯定受不了,甚至可能傷害機體,可以用含有扶正藥物的方劑。還有,老年人和年輕人用藥也不同。黃老師非常強調這一點。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
唐曄:您平時哪一類的方子用得比較多?
陳建芳:還是看病人,我們這一帶,柴胡桂枝類的方子用得相對比較多。至於麻黃,不僅治療外感病,現在我們經常將麻黃用於治療內傷病,尤其是婦科病使用較多,比如多囊卵巢綜合征、卵巢囊腫、月經失調特別是月經稀少,還有一些皮膚病等療效都很好。比如多囊卵巢綜合征,根據人的體型用,如果是體弱、氣血不足、月經稀少的,我們用溫經湯比較多,如果病人得病之後情緒鬱結,有柴胡證,我們也可以用柴胡類方,小柴胡、柴胡加龍骨牡蠣湯等都可以選用,具體還是看病人的情況。我的一位患者,在讀大學的時候就發現了多囊卵巢綜合征,在我這裡看了十年,在大學時就堅持中藥調理,能讓月經基本正常,2015年結婚,半年後一直沒有懷孕,後來覺得吃中藥時間太長不想吃了,我說,如果不想懷孕就可以不吃,她聽了還是堅持服用中藥。後來懷了孕,又不想吃中藥了,結果出血了,過一階段就出血,我說,好不容易懷上的,你要聽話繼續吃中藥保胎啊,她再次接受了,我用當歸芍藥散,很好的保胎方,現在胎兒已經八個月了。
唐曄:您一般看什麼科?
陳建芳:內兒婦都看,孩子的病看的也比較多。兒童咳嗽、感冒、發熱,這樣的外感病很多。孩子免疫力差,容易被感染。其實,孩子感冒看中醫的相對於看西醫的人來說仍然較少,來看的都是嘗到了甜頭的,一般幾帖葯下去一二天就見效了,很多時候比西藥更快。
唐曄:您從醫也35年了,當時為何選擇中醫呢?
陳建芳:我是宜興當地人,就出生在這家醫院。媽媽身體一直不好,經常在吃中藥,我覺得中醫很神奇,就想學了中醫為家人看病比較方便。我大學考上了南中醫,學得雲里霧裡的,自己心裡也比較虛。工作六年後我去了學校當老師,四大經典、中醫婦科一上就是十八年。但現在看來,那時對經典的理解也沒有現在那麼清楚。後來兩家單位合併,我就到了現在這家醫院。
唐曄:跟師黃煌教授,很辛苦吧?
陳建芳:是的,業餘時間基本被佔滿了。我們要整理醫案,黃老師強調,每一個病人、每一個病案,都是一個科研課題,都要認真研究——每位醫生都要有一個病案本,要把病人的病案記下來,才能從中找到規律。當然,我現在也沒時間記下所有的病案,一般會把病人的病歷和陽性體徵用手機拍下來,過後有時間再整理記錄,手機里已經好幾千張了。這不僅是為了尋找規律,總結經驗,而且給學生上課也用得著。
唐曄:中醫也並非「慢郎中」,也可立竿見影?
陳建芳:急性病真的可以的。有一位老先生,高血壓、肚子痛、便秘。那天來的時候已經快下班了,他耳朵又背,交流起來也挺困難。我看他雖然年齡大,但是形體高大、壯實,講話聲音洪亮,鼻子暗紅,是大柴胡湯體質,檢查發現腹部脹滿,按之疼痛,還有高血壓,下肢皮膚暗,靜脈曲張,按之凹陷,我就給他用了個合方,大柴胡湯和桂枝茯苓丸加牛膝——牛膝是因為血壓高,當時還有腿症。二十多天後,他陪著他的妻子來看病,見到我就說,醫生您上次的方子效果太好了,今天我帶著錦旗來謝您,服了葯之後肚子就不痛了,晚上大便就來了。他夫人在一旁說,他以前肚子痛到晚上問我要農藥喝,吃了你的葯,一下就好了。我給你看一下錦旗,錦旗上書:神仙處方治住三病 腹痛便秘高血壓。
唐曄:您是怎麼看待時方和經方呢?
陳建芳:時方一定是有效的,也是別人經驗積累總結出來的方劑,但實踐時間沒有經方久遠,經方是東漢以前更古時代的經驗結累,是經過無數人嘗出來的療效肯定的千古良方。好的時方我們有時也會用,黃老師也不排斥時方,有很多時方,用好了也歸到經方來了。比如溫膽湯,它並非張仲景的方,還有我們現在常用的玉屏風散等。
唐曄:中醫醫生的人文情懷也是很講究的,您平時有注重嗎?
陳建芳:中醫有中醫的優勢,中醫是關注人——其實很多問題是心理造成的,心理問題不解決,病不會好的。黃老師常說,中醫既要看病,又要做牧師。現在醫院裡的心理醫生太少,中醫就要負起這樣的責任,我們不僅關注病,時間來得及,還要問病人的家庭、婚姻、職業等。關注這些問題,才容易解決更多的問題。有些病人說,找你看病是一種享受,說說話心情就開朗了,病好了許多。其實,這就是中醫特別注重關注病人的感受,病人是會感受到的。
唐曄:您現在的心情怎樣?
陳建芳:很快樂。療效好,就開心。不過現在年紀上去了,看了一天門診,覺得自己都氣血瘀滯了,晚上要經常散步才好。其實現在體力在下降,一天下來感到疲勞是難免的,所以我自己也吃中藥。醫生精力充沛,給病人看病效果才能更好。
唐曄:這種狀態您會保持到何時?
陳建芳:其實我很嚮往退休以後的悠閑生活,旅遊、讀閑書,打太極拳都挺好的。最好是半天門診半天書——這十多年一直很緊張,其實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如果不向黃老師學習,可能比現在悠閑很多,但是我心有不甘。沒有學到一定的境界,總會有些遺憾。
採訪/唐曄 編輯/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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