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徐公翩翩來——100個邪邪的小故事16
這年頭說起「見網友」恐怕要笑掉別人的大牙,特別是去見一個名字叫「城北徐公」的網友。小玉問,你就沒先跟他視頻一下?我白了她一眼,說,你懂什麼呀,我們這是靈魂的碰撞,長相什麼的全是浮雲。
這麼說著,可見到徐公我還是嚇了一跳。我問他:你恐怕得有兩米高吧?他笑了,伸手打掉我帽子上的雪——這動作我怎麼都覺得像跟自己的寵物互動。
我說:你這也太名不副實了吧?
他說:我住在城北,姓徐,又是公的,怎麼就不符實了呢?
我笑彎了腰。
他又說:娜娜,你不是說想吃烤魚嗎?走吧。
——我的網名叫彌涅耳瓦,復古吧?這麼有格調的名字,他一查,是雅典娜的意思,然後我就被叫成「娜娜」了,這個徐公真是夠土的!
沒等我細想,已經坐在了暖烘烘的烤魚店裡。一恍惚,熱騰騰的咖啡已經端了上來,香草拿鐵,正是我的最愛。再一恍惚,香噴噴的烤魚已經在跟我的味蕾親密接觸了。徐公龐大的身軀縮在小小的卡座里,不考慮身高,他確實是一個很儒雅的男人。
我們最初是在一個文學論壇上認識的。那時的我,剛離了婚,又辭了職,正在過人生遲到十年的「間隔年」。百無聊賴中,我發了個帖子,打擂台對對子。帖子一發,閑散人士們都涌了進來,可是慢慢兒地,我出的對子就沒什麼人能對上了,帖子也沉了。過了小半年,我想起來那帖子,再去翻,發現每個對子都被人對了出來,沒錯,那人就是徐公。
後來就加了微信,天南海北地聊——一直用文字,都沒有語音過——不過,徐公的聲音出乎我意料地好聽。我不出聲,是因為害怕暴露自己——我曾經在這個城市裡主持深夜的電台節目三年之久,現在偶爾打車,我一說話,還有老司機能馬上聽出來,連我離婚都知道,死活不要我的車費。可是,徐公這麼渾厚磁性的聲音為什麼也躲起來呢?
這個問題他眨了半天眼,才說,文字比聲音純粹,更直擊靈魂。
面對一桌狼藉的魚骨頭,談靈魂真是有點不合時宜。我們很快換了話題,又聊得熱火朝天了。我發現從文字切換到面對面的交談,並沒有影響我和徐公交流的流暢度,甚至可以說是更進一步了,因為除了聲音,我們還能看到對方的眼睛還有面部表情。
後來又約了幾次。開始是一兩個星期一次,後來兩三天一次,再後來我們就天天見面了。他開著一輛小車子,每次都從城北風塵僕僕地過來。小玉得了他一包又一包零食,說,哪天你要是不要他了,記得轉讓給我——於是她被我打得直求饒。
過了些日子,我和徐公去了西安。從古城到西安,我們坐了十幾個鐘頭的火車。不是買不起飛機票——離婚時我分到了前夫大半的財產,不過那完全是他出軌應付的代價;而徐公開著一個小文化公司,不算日進斗金也算很過得去——我們就是單純地有火車情結。時值淡季,火車上沒有幾個人,然而陽光好得不得了。我們從卧鋪轉移到小桌邊,兩個人都用額頭頂在車窗上,閉上眼睛感受著火車那不變的「哐當哐當」的節奏。笑得一塌糊塗。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進展得太快了。在浴室里的時候我就這麼想,出來看到穿著白睡袍的徐公已經躺在了床上,更是心裡打起了鼓。
不過好在一切都很好。很唯美。
第二天我們去看華清池——居然那麼小!又吃了羊肉泡饃——又燙又油膩!街道上人山人海,只有個大學的風景還不錯,一層厚厚的雪蓋在仿古的飛檐斗拱上,頗有些仙風道骨。
黃昏時分,徐公在雪地里叫我,我走近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地上一圈蠟燭圍出大大的心形,火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徐公拿著一大把玫瑰花,慢慢單膝跪了下來。
當時沒怎麼細想,想得最多的就是怎麼快點結束這尷尬的局面。想來想去,我轉身跑掉了。身後大學生們的倒彩經久不息。一直到坐在了返程的飛機上,我的心還是砰砰直跳。
我曾經跟他說過,結婚這種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我歷來奉行體驗論的人生觀,認為人生就是一個遊樂場,有限的時間裡,要多玩幾個項目才不虧。他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問我,項目是代指男人嗎?我就笑出了眼淚——難道這些話他全忘了?
不過把他一個人丟在西安這件事,好像並沒有影響我們的關係——他還道歉說自己太心急了。很快我跟他又恢復了天天見面。
那天我在房間里大掃除——小玉什麼都好,就是太懶——他來了,拎著一顆巨大的榴槤,自己去廚房找刀子開殼了。我喊,給小玉留一半啊,他探出頭來,說,小玉能吃得了一半?我說,你讓她放開量,她能吃一整個。
下一秒,他就把我的大烏龜從缸里拿了出來。
你幹嘛?我問。
你說它能吃一整個榴槤?徐公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是說小玉,不是說我的烏龜。我覺得他莫名其妙。
你的烏龜不是叫小玉?他好像比我更莫名其妙。
等小玉回來,我告訴她,你說她是烏龜。看她打不打你?我笑道——他的幽默感有時我真的跟不上趟。
娜娜!徐公忽然捉住我的手腕,他說,我覺得你不對勁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總說小玉,小玉到底是不是你的烏龜?
我徹底被他弄糊塗了。互相解釋了半天,他還是非說經常跟他打照面的小玉,一直被他以為是我的大烏龜。於是我們坐在房間里等——等小玉回來——可是真奇怪了,小玉那天一整夜都沒有回來,打她的手機也關機。
徐公上班走了有半個小時,門一響,小玉回來了,臉上的妝花得一塌糊塗。一問,說是同事聚餐在KTV喝多了,手機也沒電了,同事扶到她家裡去睡了。我跟小玉說了徐公一直當她是烏龜,她說再見到他一定讓他好看。
不過小玉沒時間理會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她接了一個電話,就開始氣急敗壞地收拾著行李——她被經理抓了壯丁,馬上得去出個長差。
這下可好,晚上徐公來了,盡情地胡說八道起來,非說小玉是我想像出來的。我氣得不輕,回他說,要想像我不會想像一個翩翩佳公子啊,想像一個女的出來,有什麼用?為了證明小玉真的存在——真沒想到我會幹這種荒誕的事——我拿銀行卡撬開了她的門。
小玉的床,小玉的化妝台,小玉的衣櫃。還有小玉的內衣褲呢,要不要看一看?我問他。
徐公長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他用兩隻手指在桌子上划過,舉到我面前:你看這灰塵都這麼厚了,像是有人在住的樣子嗎?
她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回答。我已經被他這種執著弄得要發瘋了。見我生了氣,他連忙又哄又勸。
再沒有提這件事。我琢磨著該重新找個工作了,給電台的老同事打電話,卻沒有一個接的。真是人走茶涼,也罷,我決定不在廣電圈子找工作了,換個環境——生活就是要多體驗啊!可是徐公勸我再休息一段時間,等過了年再說。被他一說,我又懶散起來。
過小年那天,徐公來找我,還帶著一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挺面熟。
徐公把我安安穩穩按在客廳的沙發上,跟我說:娜娜,我要告訴你一些事,你聽了千萬不要激動。
不待我答話,那中年男問我:還認得我嗎?
我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真的有些面熟,但是仔細一想又沒了頭緒。我客客氣氣地問:請問我們是在哪裡見過?
古城第二人民醫院。他說。
什麼?我一下子呆住了——古城二院,是我們市裡的精神病院,大家開玩笑,經常提到這個地方。
——章小雨!那中年男突然叫我的名字——好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了,我心中一動——好像有點想起來了,這人是個大夫,而我是去找他看過病。剛離婚的時候,我有點兒鑽牛角尖。吃了他的葯,好多了。
想起來了嗎?中年男期待地問。
您是高主任吧?我說,您的葯真不錯,妙手回春,我已經完全好了!我沖他豎著大拇指。
可是,高主任聽了,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徐公挪了挪身子,緊緊抱著我。
高主任說,章小雨,你的病沒有好,現在還重了。
徐公說:不過你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他撫著我的頭髮,我被他的手帶起的靜電弄得心煩意亂。
徐公和高主任說了半天,我聽明白了:他們還是要告訴我沒有小玉這個人,是我想像出來的。
我火冒三丈地說:等著,我現在就給小玉打電話,撥通了讓她跟你們說話。不料電話打過去,小玉又關機了。
高主任拿走我的手機,擺弄了一會兒,讓我再撥。這次電話打出去,手機分屏了,一邊顯示我在給小玉打電話,另一邊顯示「章小雨」在給我打電話。什麼情況?我半天反應不過來。
高主任說:小玉就是你自己啊,章小雨!你是雙卡雙待手機吧?她的號碼就是你自己的另一個號!
我什麼時候又辦了一個號?我仔細回憶著,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過一閃而逝。我極力回憶著我和小玉是怎麼認識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他們繼續說:我在二院住了幾個月院,有天趁人不備跑了出來。
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來,我是從二樓一個廁所的窗口跳了下來,還好正跳在雨後的軟泥地里,只弄了一身污泥。
接下來——接下來的事又想不起來了。
他們接著說:我之所以住院,是因為我前夫出軌被我發現了,我自殺未遂——被我爸救下來了。
——等等!別說了!我吼道,同時感覺無數記憶正爭先恐後湧入我的腦海——然後我爸犯了心臟病,沒搶救過來。再然後,我在《小雨夜話》里播出了一篇指名道姓寫給我前夫的文章,全城嘩然。再再然後電台辭退了我。再再再然後——
我越來越害怕,渾身抖個不停,指甲都扎進了掌心——電光火石間,我就回憶起了讓我痛徹心扉的一切。
——啊!我撕心裂肺地吼著,我好不容易忘了,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高主任按住我,我使勁掙扎。最後的記憶是徐公滿眼的淚,都滴到了我嘴裡——又咸又苦。
醒來時一張陌生的臉對著我,臉的主人非說他是徐公。聲音倒是一樣,可是,他跟我記憶里的徐公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個子目測跟我差不多高,五官有些奶油,不過論氣質,倒真有幾分「城北徐公」的風采!
見我不信,這人拿出了他的身份證。見鬼了——他的身份證我看過無數次,上面那個人明明不長這樣!可是名字和號碼都一模一樣,難道我真的病得不輕?
徐公陪著我住進了二院。加護病房。
窗外有零零星星的爆竹聲——過年了。
我吃了葯,枕著徐公的胳膊又沉沉睡去。徐公唱著歌哄著我,聲音又低沉又充滿顆粒感,好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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