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獎作品賞析 | 恩里克的旅程：一個偉大故事的密碼

文 / 葉偉民

現在，一口氣讀完長篇特稿《恩里克的旅程》已相當困難，但過去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人們仍有時間和耐心去關注更多嚴肅的問題，例如飢餓、毒品和非法移民。它們也是全球記者展示勇氣和毅力的舞台，例如時為《洛杉磯時報》記者的索尼婭·納扎里奧。

1997年，她與瓜地馬拉鐘點工卡門的廚房閑談中，意外得知一個「死亡之旅」。每年，無數因為貧窮、失去父母及各種不幸的中美洲偷渡客，把潛入美國視作最後一搏。這可能是世紀之交最隱蔽也最具死亡色彩的叢林走廊，極端天氣、飢餓、野獸、惡警、黑幫，甚至火車本身都成為沿途數千公里的生命收割機。

此時，美國正處在「911」前最大的移民潮時期，每年非法入境達70萬人。但沒有人關心他們為何而來，只是粗暴地將城市最髒的活、最低的報酬和無由來的鄙視傾瀉給他們。同樣也是南美移民的索尼婭深知融入之苦，她想推動問題的解決，但首先要知道悲劇的源頭和「把人類的面目還給他們」。

索尼婭計劃重走偷渡者之旅，並將目光鎖定其中的童子軍——他們大多出自破落的家庭，北上尋找失落多年的父母之愛。但很快，索尼婭也被自己瘋狂的想法嚇到了，路途之艱險，連政府救助機構的官員也勸誡：「這無疑是自殺。」

後來的事實證明，索尼婭身上兼備了上世紀「扒糞記者」的那種「軸」和「精」。他先花一年時間安撫丈夫和設計路線，還極其幸運地拿到墨西哥總統私人助理的介紹信。在確信危險已降低至可控範圍內，她最終上路。

索尼婭的計劃很快就被擊碎。她原本打算從中美洲跟一個男孩，直到他抵達美國，找到母親。這根本行不通，她不可能和15歲的孩子賽跑，也不敢指望好運氣能全程庇護——對方途中不被遣返。

於是，她轉往美墨邊境尋找，抵達這裡的偷渡者已曙光在望，只需再跨幾步便能抵達理想之國。這時，恩里克出現了，一個千里迢迢搭乘死亡列車前往美國尋找母親的宏都拉斯男孩。這很符合索尼婭對故事的期待。

索尼婭在邊境和恩里克相處了兩周，獲得足夠的情節和細節。隨後，她按照恩里克的講述回溯他的步伐，從他的故鄉開始重構其經歷的「野獸之旅」。索尼婭為此穿越了墨西哥31個州中的13個，旅行距離2560多公里，其中一半是在貨運火車上度過的。

這一路，她首先遭遇倫理問題。背包里的食物、指南針、手機、碘片和救護毯，能允許飢腸轆轆的孩子使用嗎？如果她「陪伴」或「帶」一個渴望撲進母親懷抱的孩子非法入境，是否也是犯罪……

墨總統助理的介紹信和報社律師幫她解決了這些問題。尤其是前者，如護身符，讓她無阻爬上貨車頂部，通過各種關卡及獲得協助。但索尼婭堅持不用來幫助她的採訪對象，除非對方處於緊急危險狀況。否則干預了真實的現場，他們將不能再用在故事中。所以，即使恩里克後來在邊境拚命賺取打給母親的電話費，索尼婭也沒有把兜里的手機給他。「記者必須自己來決定界線在哪裡。」（索尼婭）

在復盤恩里克足跡的幾個月里，索尼婭隨時面臨遭毒打、被搶劫或被強暴的危險。一個雷電交加的雨夜，在一輛運載燃料的火車頂蓋，她差點被樹枝打下車。她還目睹了火車出軌、差點遭遇黑幫、持槍對峙等危險。由於高強度的身心刺激，她回美後接受了幾個月的心理治療，才恢復正常睡眠。

圖：中美洲扒火車的偷渡者，他們不少和恩里克一樣到美國尋找打黑工的親人

寫作是另一段艱辛的開始。從墨西哥回來，索尼婭已經記錄了100個筆記本，幾百小時的採訪錄音，和超過100個電話採訪的材料。她面臨一種癱瘓感。

編輯里克·邁耶鼓勵了她，讓她又花了六個星期分類排序整理，這間接催生了後來文章末尾創紀錄的197條注釋。一直以來，非虛構寫作中的文學性是雙刃劍，既雋永又薄弱——真實性如何保障？《恩》文這樣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寫作上的苛刻，說出來可能讓我們意外——花了一年，改了11稿。索尼婭和她的編輯稱之為「丟垃圾」的過程，把龐大的筆記先壓縮成一個粗糙的初稿，再反覆提煉、打磨。索尼婭這樣回憶組稿過程：我想忘記整個計劃的龐大，唯一目標就是把它寫到紙上。我在電腦上貼了個標籤：「寫的是年表，笨蛋！」

到第11稿的時候，索尼婭已經「對每一個詞提問」了。這個真的必要嗎？刪掉會損失多少？加快敘事節奏會收穫多少……

看到這裡，「天賦派」、「攻略派」和「捷徑派」可能已經感受到響亮的耳光了。那些一蹴而就的童話都是騙人的。再天才的作家，也要經過漫長的實地丈量和時間折磨——寫作首先就應該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索尼婭的付出終獲回報。《恩里克的旅程》獲得2003年普利策特稿獎，還寫成書，並被HBO改編為系列劇。但更讓作者快樂的是，文章發表後至少接到1000個電話與電子郵件，表達他們對移民及根源問題的重新認識。「這是我們的使命，也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索尼婭）

除了故事本身的精彩，如果你還是寫作愛好者的話，我非常推薦你收藏此文並對其「庖丁解牛」。它能為你呈現一個優秀的故事需要具備的一切——格局、細節、優美和終極關懷，如果你能徹底破解一個長故事的密碼，其他故事也將不在話下。

最後，我們應該感謝譯者王小飛，他最大程度彰顯了原作的文本之美。我認為這是迄今最好的中譯版。與其相遇的11年來，《恩》文對我的影響之深，不僅僅在技巧文辭，更在心志——那種對偉大的故事的迷戀、致敬與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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