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集

一　

The Weald　　

形骸潰紛紛，十字淩虛立。大夜起腥風，隱有戰龍泣。驀地三界白，窺見洪荒歙。林莽巨靈伺，蝠影互絞集。山語如啽囈，地火流熠熠。數人持矛戈，默看篝煙濕。

二

Out of Eden

活我上帝，成我撒旦。形焉魂焉，各功其半。恆相峙焉，皆期我贊。沃沃樂園，有果璨璨。食之如飴，原罪遂判。逐入棘叢，冥河之干。上心惻焉，聆我啼喚。上心怫焉，責我迷亂。見我耽思，亦笑亦嘆。我思如疽，所在如棧。天門永鎖，六合垂幔。原上茵茵，落花粲粲。

　　

三

Manhood

平野橫萬古，深天一聲猿。霜風過崖海，拂蕩招魂幡。為父所厭棄，慟哭在荒原。為父所溺寵，質弱焉可存？棘叢去無際，毒瘴迷天閽。熒熒瞳四合，腥氣發微溫。死亡咆哮漸，何臂可攀援？戰栗不能舉，冥冥有人言：天地皆爾敵，造物固寡恩。已無神足信，亦無理堪論。善也為僕婢，惡或可成尊。一智禦萬類，三界可鯨吞。此亦自存道，諄諄到兒孫。訇然開巨洞，壑谷殺氣翻。相扶而奮起，呼叱向虎豚。誓師火光裏，頰額認符痕。山巔引長號，同望伊甸園。

　　

四　　

An Execution & Celebration

煌煌正午,煌煌大都。奉神聖名義,殲放蕩之女巫。引長號嘹亮,壘薪於通衢。貴族端立,人民歡呼。然,然也,異類當誅。跣纖足兮,俯伏於泥塗。解長髮兮,掩頸肩雪膚。裎其身兮,褫罪裙穢污。鳴乎,嗟乎。以鐵木之尖,深入其豐腴,洞穿其身軀。鐵腥凜冽,滾落嫵媚頭顱。法器鏘鋃,烈焰痙攣,石似群鳥。貴族端立,人民歡呼。

五

The Conquerors

日冕散亂，尖樁流血。貫瞠目之異教徒，天深赭兮紅海裂。精靈覆地擭腸臟，厲叫如雷奮爭奪。蜃氣搖曳金泉關，十字旌下輪軋軋。父神!賜我以戰爭，討外邦之悖劣!彼酋之專倍，可殺、可劄、可滅。焚其殿,奪其妻、役其民、黥其面、截其舌。迦南草深羊豊腴，天眷兮，人悅。聖壇有羔白勝雪，民虔兮，天悅。

　　

六 　　

Going Back to The Womb

勃勃向天聳，巨門若女陰。天丁吹長號，聖女撫豎琴。光彌永生道，潺緩起歌吟。眾靈如精子，趨趲越古今。長衣白勝雪，紛紛沐甘霖。天國大無界，庭園耀黃金。匍匐向聖座，無辭白兒忱。今兒千創魄，極樂得再妊。永眠胞衣裏，合目聆聖音。為愛所深裹，憂怖不復侵。此境曾有憶，復得於溯尋。一切全交託，不煩誦銘箴。

七

Overlooking From The Cloudland

北冥之雲來兮，浩浩茫茫，壅壅秩秩。寒若雪、凈若雪、雪原靜穆。列匍伏之萬羊兮，縈無形巨足。若絮、若縷、若羽、絞纏奔逐。此無垢之國，聚亙古不泯之靈魂，永生恩寵，璨爛榮光，神之所擢。雲去兮，雲復。此境界，非我所夢見，異前人所述錄。牽袂者誰？往賢亡親，依稀面目。倏忽而去遠兮，遺我冷光一握。雲去來兮我何在？雲去來兮迷海陸。雲隙下，灰色城市，微生浮遊，暗流混濁。有十字閃亮，若胸針，遺落在山麓。

九

The Curtain Of Night

天門沉沉隔鐵幕，幕外呼喚，是我甦來，若嬰啼之音。

赭紅長戈挑大幕，幕後星光，宇宙茫茫，有碎裂之音。

社火搖曳幻一幕，幕前車杖，人形出沒，奏瑤池之音。

蛛網千重如垂幕，幕下垝垣，靈魂深鼾，拍潮汐之音。

十

What I Am

昔上智者,曰思而在。中心頹然,我何曾在。浩渺銀河,槳聲若在。花落颯颯,山深誰在?菊邊忘言,飲者名在。塵深百丈,往來誰在?儕輩碌碌，喜而自在。妻喚兒啼,應聲而在。沸然一鼎,群羊同在。興亡見證,赫然我在。觸冰接炙,痛而覺在。捫心而哀,合理存在。

十一

Floating Down The Styx

　　

不記所來,茫然至此。去也茫然,四面大水。水若永夜,朔氣入髓。斗柄顫顫,盤上斜指。持槊獨立,戰慄不巳。持槊之人,能不畏死?自由之人,濟者能幾?未濟之舟,若浮一紙。冥河無聲，磷光湧起。

十二

Who Sowed The Seeds

南風沛沛,生命紛揚。或佈於阡陌,或散落山岡。山岡寂靜,造物遺忘。南風習習,有語綿長。説僻遠之盛放,進繾綣之微芳。微芳僻遠，井上轆轆,人間插秧。出沒燕雀,窺古老倉房。機栝緩緩,散播秕糠。歲歲阡陌,歲歲山岡。南風依舊,生命如常。各自豊盛,共一太陽。

十三

In The Hypogeum

暗室如淵吾獨在,衾床觸處滿塵埃。靈魂默倚梯邊立,氣息微吹睫上來。凍壁夢痕猶悸動,流沙鑿跡正湮埋。襟前倏有花香過,逐入光柵不復回。

十四

The Cloning Lab 　　

白光走橐橐,人形如薄紙。圍立長衣者,目色如利匕。緋紅一胚胎,深眠於羊水。未詳來自某,未詳簽號幾。泛白拳曲肢,模糊見眼耳。突突一悸動,似怖亦似喜。嬉聲起半空,魔童或天使? 五色基因塔,幕中爍不巳。幕中有符咒,伊甸信可抵。皮曩若褻衣,衰而隨手禠。永生托神工,魂魄不可毀。永生隔晶牆,冰寒沁掌指。圍立長衣者,形貌皆酷似。光中一回首,我坐角落裡。

十五

Take Up An Attitude As A Thinker

九問之餘，終成太息。天也斂頤，人也無惑。生者渺渺，死者寂寂。渺渺之期，且寐且食。百歲之弋，永年之的。河無二涉，親愛無憶。遑言冥國，遑言天國。橐橐瓦缶，蒼蒼蝶翼。道上嵯峨，終為瓦礫。摩挲之美，終歸迢逖。六賊紛來,焉非奇跡? 支頤態勢，苟證所適。

十六

A Tale of The Frogs

蛙之噪也，雲靁有芒。白雨驣煙，水溢橫塘。蛙之怒也，戰於八荒。鼓起澤國，戰士盤腸。殘軀猶躍，暗夜有光。蛙之喪也，喪在庖房。刀砧隱匿，鼎底暗黃。溫湯溫湯，百骸舒張。人形動物，浴於溫湯。

十七

Anathema & Don Quixote

逢無恥之世，處浮糜之國。無一墳可弔，無一事可泣。無一義可守，無一心可測。蟲豸久冠纓，能非暴民力？暴民真芻狗，雍雍十四億。暴民伏臺階，舔吮屑與汁。或有未愚者，爭向垣下匿。蟲豸不罪己，冥冥無神飭。萬代謊言在，生年不滿百。生命若蟎蟲，霉生於襠腋。

　　

長矛挑兜鍪，高歌出大邑。溪谷皆靛青，野無薇可食。飛鳥絕南山，嘯之無應答。風車若巨人，群立山之北。擎矛欲一擲，天地忽蒼白。

　　

十八

Silent Night

大地微溫，有細胞綻裂。大地蠕蠕，湮恐龍墓穴。颯颯飛欃，平野紛霏屑。河漢汨汨，掌中流泄。冰寒，灼熱。絢爛曇張，冉冉往來，人馬座下諸天翮。我亦起舞翻與旋，在此孤懸之石。

嗟！此自由之絕域，壯闊籠牢！嗟！典墳千載，纍巴別之高。聖哲袞袞，奮臆想之盾矛。然真理終一潰，被殛殺以天條。

苟戚戚之存在兮，死固莫避。疑存在之實兮，乃倚於思。白霧茫茫後，凄烈呼聲，艨艟載去人類。

浪拍沙吹，攘攘紛紛，水生動物來。大城坍塌，法杖已湮埋。光年冷卻，黑洞悄然開。星光後，有巨人臉笑、巨人臉哀。

中夜甦來人，在上帝之手。若鱒魚之卵，星河沉浮，神記否，某國某城某家某？軌轍冷冷，輪輻轔轔，倏忽嬰孩白首。我挹光年一霎，無可爲，孰可守？大愛信無疆，而某心衰朽。誰滿身星光，秉燭來門叩。

十九

The Mirror

對坐兩不語，遙隔光年外。疏離一如昨，相識四十載。形神久皴染，依稀似父輩。額角振銅光，準傲若險隘。項肩直角立，頭顱昂不退。此相最淩人，世慳一青睞。有聲來復去，瞳睛明與晦。夜海過千帆，漸次入沆瀣。倏迸鐵石光，洞見春爛穢。草深纍骷髏，死前曾痴愛。遺一青銅臉，合與誰佩戴？銅臉來叩訪，深更席相對。襤褸二囚衣，合目正懺悔。錚然落一髮，夜色忽頽潰。

　　

二十

The Blessed Event

曙色困於籠．大地滿穢紅．潮水悲泣到蒼穹．幼獸咆哮於子宮．雷車轟隆，天使霎瞳．銀瓶乍破走腥龍．神魔纏戰出泥壅．鏗鏘芒角爍青銅．汨汨胞漿血一蓬．猙獰陌生容．凝結險與兇．世界怔忡．世界冰封．驀地地底一聲洪，兩界湧流一貫通．開裂暗夜之倥侗．雕就晨光之玲瓏．汲天虹．萬花叢．希望之手攫向空．空中乍放白芵蓉．芙蓉搖曳九色風．風催熱淚滿面龐．急向青冥鞭白驄．歧道乍與前身逢．

二十一

An Affair Of Flesh & Blood

琉璃天路，紛披星霰。暗室有窗，偕彼待旦。指掌冰涼，柔絲如幔。指掌冰涼，白蓮開綻。指掌冰涼，乳尖微顫。吮汲擭伸，慾望蘿蔓。覆彼橫仰，且噬且輾。覆彼俯伏，邃門深貫。一楫長驅，溫熱河澗。春草勃勃，在河之干。靈魂蕩去，波光迷亂。靈魂蕩來，一一擊散。玄穹聲起，噎入喉咽。若恨若歡，若吟若嘆。暗室有鏡，靡麗迷幻。晨光蒼白，扼彼之腕。暗室深深，彼將去遠。有鳥來窗，其啼婉囀。彼默去矣，去不囘盼。市聲漸來，浮潛人面。有影透明，在斑馬綫。

二十二

Serenade

桂蔭若罟，塵佈千門風一縷。月亮摩挲，褐色年輪似有痂。　　

群貓疾走，明滅毫芒穿敗牖。蕪上來聲，鬱鬱青光接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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