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力:從比喻句談起,人最應該擁有的一種能力

前幾天在知乎看到一個關於比喻句的問題,問題下有人羅列一堆比喻句後,著重強調寫出好的比喻句的關鍵在於想像力。

這種說法不能算錯,但只看到了最淺顯的部分。

在學習寫作之初,我心心念念想的也是如何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寫出令人手冷的故事和令人拍案叫絕的句子。明明下雨天沒有悲傷,但生怕浪費了一場雨一樣,坐在屋裡不看窗外,卻硬是從屋檐水的滴落寫到了時間流逝,從昏暗的光線寫到城市對人的壓迫。

寫的時候很爽,覺得自己簡直太有才了,居然能在各種意象之間翻轉騰挪,毫不停滯。寫完後回頭一看,東西比垃圾還垃圾,不僅華而不實,還沒有一絲個人的溫度和特色。

想像力是個好東西,但它從來不是無根之木,它是一個人用對事物的認知將自己推到接近某種瓶頸的高度時,突破即定思維的桎梏,向其他任意方向再度升華的過程。沒有對事物的洞察和深入認知,一切想像都是空想,就好比天馬行空,那也得是看過馬和天空的人才能想像。

自古以來,包括科幻作家在內,很多優秀作家窮一生所追求的,就是能對包括自身在內的世間萬物進行深入的洞察,發掘事物的本質,而不是想法設法提升自己的想像力。

就像博爾赫斯那句被引用得快爛掉的名句:死就像水消失於水中。

很多人以為這個句子的精妙之處,在於博爾赫斯將死亡這一過程想像成一滴水消失於一團水中的過程,體現了個體的微不足道和死亡發生時的悄然無聲。

假如這個句子的內涵真如此平常,那它根本就不具備成為經典名句的資格,因為不夠特殊,因為將人的生死喻小後放入大的事物中,是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就存在的事。不只是文學,幾乎一切藝術形式中都有一種「敢於承認人類自身的渺小即是強大"的思想。

這個句子真正的精妙之處在於,博爾赫斯從水消失於水中這個每個人都見過的現象中,洞察出了神秘和不可逆兩種本質,並將這兩種本質用簡練的文字和死亡這件事結合在了一起。

每個人都見過水消失於水中的過程,但沒人看見一滴水掉進水裡的瞬間是如何不見的,這就是神秘;一滴水消失於水中以後,任誰也無法再將那滴水原原本本的找回來,這就是不可逆。

一個人死了,就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玩手機了,這是一個像水消失於水里一樣每個人都見過的現象,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但要是有人問起這個事實,誰也不知道死掉的人究竟去了哪裡,更無法再將他找回來,所有人就只知道,有個人神秘地、不可逆地,沒了。

除了這句,其他很多經典的比喻句乃至文學作品,從表面上看是作家以尋常人沒有的想像力將其創作了出來,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作家以其遠超常人的洞察力將事物具有的某種本質進行提煉、結合,再表達出來,給讀者提供美的享受,讓讀者不由地驚嘆:"原來如此"、「竟是這樣」、「居然還可以這樣」。

比如呂不同是男神,這不是把呂不同想像成了神,而是有些具有洞察力的人在呂不同身上發現了神才具有某種品質,於是就將呂不同和神結合了起來,又由於呂不同兩腿之間有個小掛件,於是神的前面,就加上了一個男字——事情的本質就是這麼簡單。

離開文學作品,將洞察力代入到其他藝術形式,依然可以找到無數個將想像力化解為洞察力的例子。

這幅畫是梵高的《星夜》(局部),畫上胸罩一樣大的星星和火焰般躍動樹木都不是我們看過的星星和樹木的樣子,按理說這是梵高動用了他的想像力,用極具感染力的筆觸和濃厚的顏料,將真實世界裡存在的東西誇張的描繪了出來。

但面對這幅畫時,我們卻不會為他的想像力而驚嘆,反而是猛然驚覺,星星和樹木就應該是畫上的樣子,星星和星雲就應該這樣絢爛而巨大,帶有一種令人眩暈的流動美感,樹木也應該是這樣具有活力向天空竄去的樣子。

畫上的事物確實不是那些事物應有的樣子,但這幅畫誕生以後,梵高用色彩和線條以及色彩和線條背後的情感說服了我們,說服了我們他才是那個看到了那些事物本質的人,說服了我們他那無比誇張和張揚的筆觸不僅不誇張不張揚,反而是另一種比寫實還寫實的寫實。

我一直覺得萬物皆有修飾。

哪怕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桌子,你看到它時,它也被光修飾過,被它擺放的位置修飾過,被你當時的心情修飾過,被它上面放的東西修飾過。

當一個藝術家想描繪它或想借它表達一些東西時,必須先洞察它的至少一種本質,之後才能對它的本質進行純自我的解釋,而也只有在對桌子的本質進行純自我的解釋時,藝術家才有機會在被剝落了修飾的桌子的本質上,附上純自我的修飾,從而實現真正的化萬物為己用,化凡物為藝術。

或許你會問,一張桌子有什麼本質。

那我倒要問,一張木頭桌子和大理石桌子有什麼區別,一張你獨自吃過飯的桌子和一張你跟朋友吃過飯的桌子有什麼區別,一張你用來看那種片時放電腦的桌子和一張你跟對象玩嗨了時用來助興的桌子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些時候,有些藝術家,在洞察事物的本質之後會不屑於對其進行再解釋、再創造,只直接展示他洞察到的事物本質,一個人哭了,他就說,一個人哭了。一棵朵花笑了,他就說,一朵花笑了。

這種猛一眼看上去幾乎不進行解釋和創作的行為,其實仍是創作,仍是對事物進行藝術化的過程,因為一樣事物進入了一個人的心裡,再出來,它就絕對不再是原本的樣子——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也有一層這個意思,儘管佛說完這句後又說了很多。

至於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藝術,一部分取決於到底是從誰的心裡出來,另一部則取決於,在對事物進行觀察,進而洞察的過程中,你剝落了這件事物表面上原有的多少種修飾,你剝落的手法是否新穎,你剝落掉的修飾又是多少人從未在意的,而你又要用這個事物的本質達到一種什麼目的。

小便斗在你手裡只能拿來噓噓,但放在杜尚手裡,由他簽一個名,取一個名,就可以用它來剝落西方藝術之前過度的修飾,進而改寫整個西方藝術的歷史。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他寫東西時總會很慢、很難,好不容易偶爾寫快,寫完後又簡直不忍心看。

我不是作家和藝術家,但我覺得寫東西很慢、很難、很難看,一種原因可能是你確實不識幾個字,只是想寫,並非能寫。另一個原因可能是你寫東西前,根本沒有洞察過此番表達的目的,更沒有洞察過自己將要表達的東西的本質。

你要寫愛,那就是以表達愛為目的,這是你接下來的表達的內核,所有的一切都得為這個內核服務。在表達的過程中,你想讓自己的表達帶有溫度、體現出價值,那就要從愛中洞察出某種別人沒發現的本質。

那本質可以是溫暖,可以是盲目,可以是濕漉漉的,可以是乾巴巴的,可以是白色,可以是彩色……你至少要洞察到一種本質,之後才能對「愛」進行描繪和化用,也只有將「愛」的本質提煉出來,你才可以用其他事物修飾它,或用它去修飾其他事物,或者乾脆只寫本質,不做解釋。

「春風十里不如你」是馮唐當時當下的洞察,甭管矯情不矯情,你自己的呢?

談完洞察力在藝術上的作用,再來談談洞察力在生活中的作用。

近些年不知是由於社會發展過快還是人的慾望膨脹太快,無數人為了各種目的,弓著身體、皺著鼻子到處聞哪裡有提升情商的方法、辨別人渣的方法、高效學習的方法。

這些辦法確確實實存在,但我卻一直覺得,人在生活中若不能先洞察自己,那任何方法都無效。生活不像藝術,但生活的本質仍然是一種創造。

你要跟一個人建立關係,對一樣東西建立所有權,都等於是去創造出關係和連接,而一旦涉及創造,就又回到了洞察事物本質的問題。

人看在外物時,只能看外物,因為外物與人屬於不同的種類,共通性極少,只要你有足夠的能力讓大多數人信服你對一樣東西的解釋,那那樣東西就屬於你(這點得寫篇論文都解釋不完,就下一個結論,你們先自己想,為什麼解釋權等於擁有權)。

人在看人時,雖然不能輕易剝落他人身上的掩飾,但卻能以洞察自己的方式對他人進行判斷和定義,畢竟人跟人在本質上的共通處遠比表面上多。

理論上,人的本質屬性有三種,一種是生物屬性(得活著),一種是社會屬性(得和他人一起活著),一種是精神屬性(得活得爽歪歪),這三種屬性決定了所謂的人性。

而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對應的就是人的生物屬性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對應的就是人的社會屬性,最後的自我實現需求對應的就是人的精神屬性

這兩種目前略有爭議的理論結合起來,基本可以解釋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人種種行為的動機和目的。

面對他人時用理論去硬套有點傻,但在所有無聊到蛋疼的時刻——相信我,這種時刻會很多——用這些理論認真的審視一下自己,幾乎可以洞察自己百分九十以上的行為動機和目的。

你會更清楚自己是如何變成了現在的自己,更清楚自己真正的需求到底是什麼,自己又是如何因為要滿足需求而做出種種行為。

當你明白了自己是個什麼玩意、什麼德性後,他人在你面前的掩飾,也就剝落得差不多了,這時你再根據他人的本質去創造關係上的連接或是關係上的破壞、判斷他人到底值不值得連接或能不能與自己連接,都會事半功倍。

無數人咕咚咕咚往自己腦中灌入提升情商的方法、高效學習的方法、辨別人渣的方法,但卻不願意花一分鐘時間坐下來,好好洞察一下自己,搞清楚自己此時所處的位置、未來想達到的位置、自己到底要從人群中攫取什麼、又要獨自享受些什麼。

很多人被傷害,被背叛,被生活一下一下擊倒在地,再爬起來時便滿腔怨氣,不是暴躁地認定全世界人都他媽陰暗就是懦弱地認定全世界人都應善良。

一個人在生活中碰到挫折,承受不必要的痛苦,運氣差是一方面,世上人渣太多是一方面,但若你自身洞察力足夠,又怎會無論明槍暗箭都一一笑納?

你若能洞察自身價值,又怎會去跪舔那些客觀上自己就壓根配不上的東西?

你若洞察了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又怎會輕信他人無償奉上的蠅頭小利?

你若洞察了自己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環境中會有不同的選擇,又怎會輕易抱怨人性的陰暗,諷刺他人的善良?

你若洞察了有些東西只能拿來約束自己這個事實,又怎會因為有人把那些東西隨意扔在地上而暴跳如雷?

……

被美國電影協會選為「百年百佳影片第二位」的電影《教父》中有句台詞:一秒內能看透本質的人和花半輩子也看不透一件事情本質的人,自然擁有不一樣的命運。

電影里還說,一個人只有一種命運。

台詞算不得真理,但洞察事物的能力、敢於像洞察其他事物一樣洞察自己,這兩種能力無論用於高於生活的藝術還是低於藝術的生活,都可以從根上決定你比別人慢多少、鈍多少、你會比別人多走多少彎路、多遭遇多少挫折。

人生在世有很多盲點不可怕,可怕的是從未透過生活中一切可見、可聽、可聞的事物表面,去凝視那些自始至終都存在的或明或亮的內核。若你與自己相處幾十年,卻不曾了解自己,那你又為何會相信你可以掌控他人、掌控那些無數人想掌控的東西?

假如說人的一切需求來自於與生俱來的空缺,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完成「填補」這一個動作,只有這樣,才能使僅此一種的命運顯得圓滿。那洞察空缺,顯然是一切的開端。

更何況,博爾赫斯這位充滿洞察力的文學家、思想家還說過,任何命運,無論如何漫長複雜,實際上只反應於一個瞬間: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

這個瞬間,非持續不斷地洞察自己和世界而不能得。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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