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豪放女

我的第二本書，名字是「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來自於聶魯達，前一句是，我要對你做。這是我寫的200度篇情愛參考的一個精選集。現在開始預售了。

這篇文章，就來自於這本書。

[唐朝豪放女]

導演：方令正 主演：夏文汐/萬梓良/張國柱/谷峰 年代：1984年

「雲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當魚玄機還叫魚幼微的時候，在一群新科進土題字的崇貞觀壁旁邊，她留下了這樣的詩句，一旁亦師亦友的溫庭筠感慨良多。我對闊鼻海口的溫庭筠一向不太感冒，可是這個故作天真的投機主義分子，這個優柔寡斷的小人，偏偏是風雷隱隱的魚玄機的初戀。

這個大唐盛世快意恩仇的奇女子，這個才情涌動跌宕不羈的女詩人，在中國歷史的書頁里成就了最為哀傷而鏗鏘的一幕。無法想像，長安咸宜觀里曾有怎樣的萬千風情，那個後來被人時常懷念的女道士寫下「滿懷春綠酒，對月夜琴幽」時 ，是不是真的當時皓月當空清風拂面？行刑那天的清晨，風卷落葉，長安城一片肅殺之氣。午後的陽光，見證了魚玄機永遠定格在26歲的華年。她和侍女綠翹一起期待的另一個世界，真的如她們夢想中那樣清朗得「不羨牽牛織女家」嗎？當年那位使得心高氣傲的魚玄機「焚香出戶相迎」的潘岳，此時又留連在何方呢？一切都無所謂了，羅裙薄衫，清酒夜宴、絲竹管弦以及一地清冷的月色。

是的，所謂[唐朝豪放女]，也只有魚玄機可以當之無愧。

影片基本再現了魚玄機最重要也是最令人神往的一段歲月。看得出來，導演方令正的確下了一番苦功，散見民間的野史和正史記載穿插互見，取捨有度，尤其難得的是他不偏不倚的態度，對於這樣一部關乎風月的電影而言實在值得鼓掌。我想，正是由於其冷靜的態度和超然的角度，我才相信了影片中的魚玄機就是著有《北夢瑣言》的魚玄機，相信了她豪放的天性和細膩的文筆，相信了春秋筆法也不儘是別有用心。

道士玄機

影片開始，鏡頭以神一樣的姿態俯視魚幼微和侍女綠翹穿過人群，緊接著大呼小叫的李億，哭哭啼啼地闖進來哀求幼微回家，他的老婆裴氏也在一旁幫腔。這是整部影片惟一令我不舒服的地方，其實歷史上的裴氏不但是一個醋罈子，還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婆娘，就是因為她，魚幼微才挽起了頭髮成了艷名遠播的魚玄機，在補闕大人李億還殘存有男人最後一點尊嚴的時候，魚玄機寫下了令我艷羨至今的「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影片反其道而行，似乎在暗示魚玄機天生就是個賤貨，這有點不太地道。

史實記載，魚玄機出家在長安咸宜觀，為當時一大鼎盛之所。「李家女幼微，咸通六年，正月甲辰日，皈依三清，道號玄機」。

唐時道教盛行，觀所成了最自然不過的交際場所，一時之間迎來送往倚紅擁翠香艷非常，這似乎與我們記憶中香煙繚繞的清冷感覺不同。影片對此的描繪可謂不遺餘力，除了時時笙歌、動輒縱情聲色之外，還暗示了當時王侯巨賈們的家眷一樣佻達放浪，但顯然方令正志不在此，他在第一時間安排了魚玄機和范陽崔伯侯相遇。

范陽崔伯侯，這個浪跡天涯的俠客，這個四處追殺貪官的赤子，給我的第一感覺卻猶如牲口一樣。他和魚玄機在渡口小船上的雲雨，被他雄性生物一樣的連連怒吼和不近人情的眼神，泯滅了所有的風情。他裸露的胸肌在燭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充斥船艙的慾望和蠻橫的動作，地動山搖。後來看他屢次追殺賊寇都是一樣搏命的方式，忽然理解了一些。當時雖然義蓋雲天的范陽崔伯侯名滿天下，但他畢竟是散見於鄉野民間的梟雄，上不得廟堂。平康里再見的時候，他也說「不屑於為官，又讀不得聖賢書，只得做一些快意恩仇之事。」他代表了一種樸素的民間力量，一種最有可能推動歷史的源動力。我對民眾論一向持有懷疑，但又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來自於民間的力量才是最根本的，而那些高堂駿馬的背後，其實更多的是一個形式，一種姿態。

船上的魚玄機表現得異常柔順，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驕傲。方令正的狡猾也在這一段開始顯山露水。鏡頭像是一雙貪婪的眼睛，不肯錯過每一個角度，但是方令正總是能用人體或者是船艙里的桌几等物遮擋觀者的視線，以為一切盡現無餘，其實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雕梁畫舫外，細雨橫斜，滿江都在煙霧之中若隱若現，魏博歐陽鑄劍如雕塑一般仗劍而立！一個時辰之後，范陽崔伯侯和魏博歐陽鑄劍再次聯手斬勾結閹戍的獨孤城恩於馬下。

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

史載最得玄機青睞者共有三人，一是落第書生左名揚，一是絲綢巨賈李近仁，另一個就是樂師陳韙。左名揚曾和魚玄機詩詞酬和，所謂「日暮鐘聲相送出，箔簾釘上掛袈裟」說的就是其在左名揚面前的小女人心態。而李近仁則負擔了魚玄機的日常開銷，又不限制她呼朋喚友，一個精神一個物質，照顧了魚玄機的大部分生命時光。陳韙是她最後的記憶，也正是因為這個溫情怯怯的樂師，綠翹主僕反目最後黃泉命隕。

電影中也有類似的人物對照，但是導演並沒有很好地分辨幾個人對魚玄機的意義，只是簡單地再現他們的男女之情，而且為了戲劇衝突的需要對人物進行了修改。比如那個自恃高傲的道士其實就是左名揚，但是因為導演對禮教的偏見而最終讓他和魚玄機相見而側目；那個肥豬一樣的商人就是李近仁，但是導演為了突出人物而選擇了逃避，於是銀幕上魚玄機狠狠地調戲了這個不良之徒。陳韙則成了一直為魚玄機伴奏的樂手，並安排他和綠翹私情在先，謀害綠翹的原因也由原來的情事而變成了魚玄機要綠翹墮胎的無心失手。

其實，導演方令正頗有野心，他要表現的是時代的壓抑和個體的無奈，比如魚玄機常有激憤之語「男人都不相信，一個女人可以過獨立的生活，而且還過得那麼瀟洒」、「我要靠我自己，做女人多少會有一點用處」、「其實做人可以瀟洒一點，不一定要嫁人生子，依賴一個男人」……最後教訓綠翹的時候也聲嘶力竭地狂嘯，「你是一個女人，你不是一個奴婢！」可是儘管唐風豪放，但還沒有豪放到允許一個女人可以藐視男權的程度。聚集在魚玄機門前的都是竊香鼠輩，根本不值得寄予什麼，當寇首孔孟武襲來的時候，這些平日里睥睨天下的人中龍鳳哆嗦成一團。魚玄機是一個個例，影片中間潑水時候出現的那個遍體鱗傷的少婦也是一個個例，但是所有的個例後面都籠罩著一個龐大的男權陰影，一個魚玄機顯然還撼搖不了什麼。

道觀已經無法棲身了，魚玄機攜侍女綠翹來到了平康里，「長安平康里，風流數澤地，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就在這處浮華之地，主僕二人雙雙告別了這個愛著也恨著的世界，和當初搬過來時候終於解脫了的心情相比，這，是她們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遙寄飛卿

怎麼也避不過去這個人了，這個不是「千萬恨」就是「洛陽愁絕」的牢騷鬼，最為後人所知的無非是「屢試不第、恃才傲物」和「花間鼻祖」之說。有傳言曾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和魚玄機的初次相見，如何剎那失色，如何輾轉無眠，其實二人初相見時，魚玄機還不滿十三歲，其以「江邊柳」為題邀玄機賦詩，我記憶中最令人叫絕的一句就是「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迎來送往以及桀驁之心初見端倪。

愛情往往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在魚玄機26年的生命歲月里，這個叫溫庭筠的男人涵蓋了她十三歲以後的所有日子。可是視功名大過天的溫老，只是偶爾才會想起有這樣一個女子。影片後半部，魚玄機聽到溫庭筠和人打架脫落了兩顆門齒，笑道「飛卿還是這麼可愛」，而當友人告知「飛卿落拓而亡」的時候，落下了影片中惟一一次的眼淚。

其實方令正把范陽崔伯侯塑造成溫庭筠的影子，讓這個男人反覆出現在魚玄機的生命里又反覆離開，她把他當成一個夢想，一個遙遠的現實，她能看得到，但是抓不住。這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挫敗感，遙遙地和魚玄機所實施的互相呼應。今天我們再看彼時彼地，魚玄機的命運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也許她自己也有所感，但她只是無路可退，就這一點而言，魚玄機也沒有勇敢到令人擊節的地步。

魚玄機對比那個樂師和歐陽鑄劍時候說，「一個是雕得太精細的翠玉，一個是煉得太鋼的純鐵」。這也是對溫庭筠和崔伯侯的感覺，她應該愛上火花四濺的鋼，但那塊玉是她最初的夢想和最後的寄託，她小心維護。最後，暮雀啾啾空繞林，玉碎人渺！

盛唐風

我一直對那個一衣帶水的鄰國不甚感冒，抵賴和狡辯和他們所崇尚的武士道精神南轅北轍，但是被他們執行起來理直氣壯。我承認，我不是一個豁達之人，對於瀰漫著大和民族的東西也附帶著某種成見，所以對於影片中不時閃現的花腔、面具、雙手劍，有點耿耿於懷，尤其是崔伯侯和魚玄機雲雨之後，戴上殺賊面具高聲吟誦「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迢」的時候，真想撲上去掐死他。

可是我仍然不可否認的是遣唐使的存在，是的，這群欺上瞞下的不學無術之徒，並沒有真正地理解大唐盛風，可是他們卻極好地保持了彼時風韻，現在我們看到的和服、榻榻米都殘留著大唐風神，所以方令正的考據心態就值得表揚了。

這也是我對影片保持肅然之心的一個原因。

是的，崔伯侯最後的命運，影片並沒有正面交待，但是溫庭筠的下場已經前車之鑒了。從來都是環境改變人，而僅憑一己之力回天的還是太少太少。這並不是說大環境不可改變，只是有太多的人在半路就喪失了勇氣。魚玄機是嗎？穿越一千多年的風雲，我們對此早已經失去了發言權，但是我知道魚玄機是不快樂的，夜夜笙歌的背後也許就是沁人心脾的寂寞，一個寂寞的女人，真的像她表現的那樣堅強嗎？

影片中瀰漫了太多的玄機，二三十年的時間不是很長，但是真的要我們穿越那麼多的日日夜夜，去探索影片拍攝時候的所思所想，還是不大可能準確。有時候，光影的力量真的蘊含了一種不可言說的魔力，導演是在還原還是在假說？是在暗示還是藉此抒情？我想，魚玄機的一生不具備什麼代表性，而個案從來都是哪說哪了的！

一個樂師發現了埋藏於沙土之下的綠翹屍體，而負責審訊的則是屢被魚玄機拒之門外的京兆。她笑了，長出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放浪形骸的生活結束了。第二日午時，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人滿為患。秋風蕭瑟，枯葉飄零，一代才女最後整理羅裙，再次踏上最後一次的青石板路。圍觀人群，錦衣華服，中有峨冠博帶者面有譏諷之色。

是時「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的平康里，依舊喧囂繁華，門前鞍馬絡繹不絕！

【本文原載於公眾號 阿郎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