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的與世周旋
陳道明的與世周旋
文/蕎麥花開
題前:
陳道明:「我並不是絕對的不願意與媒體打交道,我的個性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喜歡安安靜靜地工作,拿作品來說話。」(2003年1月《文匯報》專訪陳道明:《演員的至高境界是「無語」》)
陳道明:「我的原則是只回答有含金量的提問。」(2010年7月《南方周末》專訪陳道明:《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
話題不妨從2009年電視劇《手機》拍攝期間媒體的一次探班說起。北京文藝台《天天影視圈》在探班後的報道里,形容主演王志文和陳道明為兩位「葛爺」。但同中有異:王志文不接受訪談,拍戲前後倆保鏢相隨,記者完全被隔離了。陳道明則是「好言好語和媒體周旋」——但最後記者發現我們觀眾也發現,陳道明「狡猾地」跟記者說了半天好玩兒的話,而關於這個戲、戲中的角色,實際上他什麼也沒說,就是大家嘻嘻哈哈逗樂完事兒,你完成了採訪我其實啥也都沒說。
這個報道很大程度上一管窺天,透射出了陳道明的某一真實側面:與世周旋,虛與委蛇。友人薇藍從陳道明歷年來受訪里摘取了他「應對」記者或採訪者的不少「萌招」:
一、自嘲式
1.記者:「你是一直走在前沿的那種演員……」
陳道明:「誰說的?我一直在後防線上。」
——2005年《浪淘沙》片場:《陳道明:我不是娛樂圈的》
2.主持人何東:「1992年到現在我想想,2010年是多少年,我無意中就在網上聽你唱那歌(《北洋水師》片尾曲)。」
陳道明:「呵呵。」
主持人何東:「你別嬉皮笑臉的。」
陳道明:「不幸被你聽到。」
——2010年鳳凰衛視《非常道》訪談
3.主持人:「我可以特別負責任地講,在我們《非常故事匯》的演播室里雖然來過很多很多的嘉賓,但是能夠引起觀眾如此熱烈歡呼的,似乎只有這兩位(陳道明,劉震雲)。」
陳道明:「排練了很多遍,不容易。」
——2010年《非常夫妻》訪談
4.記者:「您會撒謊嗎?」
陳道明:「沒有不撒謊的人。你一點兒不撒謊嗎?我不信。」
記者:「您今天真帥!」
陳道明:「嗯,謝謝,這不就是謊話嗎!」
——2010年《手機》發布會
5.記者:「陳老師我了解到你個人是比較文藝氣息的,比較注重修身養性……」
陳道明:「別給我戴帽子,姑娘。我就是個俗人。」
——2014年10月《娛樂星天地》觀瀾湖球賽群訪
二、太極式
1.問他為什麼接受《上海人在東京》中的這個角色來演,他便拍著吳冕:想與她做夫妻呀。你出招,他化招,表面上談笑風生,有問必答,可實際上全是"搗漿糊"。
這回又要寫陳道明,說老實話,心裡發怵,怕他又打太極拳。
——1995年文章《陳道明:心思如燭》
2.在採訪結束之際,記者最後向他提出關於對「方鴻漸」這個人的認識。這時候陳道明終於露出了那種頑皮的狡黠。「你像方鴻漸。有很多方鴻漸身上的善良和弱點。」他隔著沙發扶手拍拍記者的膝蓋,爽朗地笑道。
——2011年陳道明專訪:《時間是有趣的誤讀》
3.記者:「接下來有什麼影視作品的工作?」
陳道明:「影視作品叫『今天我休息』。」
記者笑,陳道明笑著又問:「知道這片子嗎?」
——2012年《楚漢傳奇》發布會
4.一位東北口音的記者問:「近來好多集中拍楚漢題材的有四五部了,您怎麼看這個事兒?」
陳道明:「你的口音咋總改不了呢?咋整的?」
——2013年豪雅發布會
5.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髮型和鬍子的問題,問他喜歡戲裡的哪個胡型,他顯然是講究的,卻偏偏不答,歪過頭笑著問:「你喜歡哪個?你喜歡的,就是對的。」
——2014年4月《ELLE》專訪:《人生的高級玩家》
6.記者:「陳老師你打球打得怎麼樣?」
陳道明一邊慢慢搖頭一邊笑著眯起眼問:「所有的問題能不能有點新鮮的?」
記者:「是否還會再跟老朋友馮小剛合作?」
陳道明:「一會兒馮小剛同志會來,你們問他。我說出來全都是不準確的!」
記者:「你的下一部影片兒是啥?」
陳道明:「影簽兒?……下一部電影?過去有個電影叫做《明天告訴你》。」
記者:「來海口這麼多次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
陳道明故作深情:「不一樣的就是見著了你。」轉而露出燦爛笑容。
採訪完畢,陳道明走下台大步流星地離開,邊走邊喊:「人有三急,我其中一急!」
——2014年10月《娛樂星天地》觀瀾湖球賽群訪
7.2015年6月25日LILANZ x Van Gogh Alive特別合作系列發布秀群訪環節:
娛記:請問在您心中選擇好作品的標準?
陳道明:我有我的標準就是了。跟別人的標準可能不太一樣。至於怎麼不一樣我也不知道。(略苦笑搞怪的敷衍表情)
三、直言式
1.記者:「那您女兒實際上是什麼樣子?她是演員嗎?她不打算進影視圈嗎?」
陳道明:「有機會我領你見見她。她反正就是倆眼睛一個鼻子那樣兒。」
——2007年《卧薪嘗膽》發布會
2.陳道明:「媒體說話一定要嚴謹!為什麼總說外行話呢?其實我特別希望的狀態是什麼呢,這片子播了,或者是你們看了這片子,你們帶著鮮花和板磚來找我。」
陳道明:「其實我也不願意採訪,你們大家都知道我已經惡名遠揚了。」
記者笑。
陳道明:「你別笑!你們這笑就是一種默認。」
——2009年《手機》探班
3.記者:「關起門兒說,我們媒體其實挺怵……」
陳道明:「媒體有關門兒嗎?媒體不是一直想敞門兒嗎?娛樂記者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有些問題追究,看著電線就行了,非得看見電門什麼樣兒。看電門還不過癮,非得刨電門從哪兒來。」
——2012年《一九四二》發布會
4.被記者問到太多個人愛好問題(高爾夫、鋼琴、寫字)時,
陳道明說:「這跟咱們這個酒店沒關係。」
記者:「今天問題必須得跟酒店搭邊兒。」
陳道明:「當然了要不然你幹嘛來了。」
記者:「我來採訪您呀。」
陳道明:「採訪我來了我是高總請來的,我現在是他的員工。」
記者:「您會在酒店點些什麼菜呢?」
陳道明:「(問題)逐漸接近八卦。」
——2012年崑山蘭博基尼酒店開業慶典
5.陳道明緩緩地笑:「你們很八卦啊。因為你說的事兒很八卦,我只能告訴你這件事兒很八卦,特別的無聊,我都不願意說。明白嗎姑娘?」
——2012年崑山蘭博基尼酒店開業慶典
四、賣萌式
1.寫書出書是中國文藝界的一大風景,陳道明應該不會湊這個熱鬧?顯然。
「把自己出售出去這事有家出版社找過我,但我沒能力給讀者那麼大的信息量,也沒那個綜述能力,沒那麼多的閱歷讓觀眾看起來津津有味。因為你的職業而寫嗎?我覺得我在褻瀆我自己,有一天我想寫時,就一句:有這麼一個人。」
——1998年專訪:《一出一入陳道明》
2.攝影師一直忙著找拍攝的感覺:「你外衣太黑了,不好拍,脫了。」
陳道明很聽話地脫了外衣,裡面還是一件灰黑的襯衫,於是打趣:「你不會還讓我脫吧?」一笑,很難得的詼諧:「這張臉沒法拍啊!哈。一張老臉。」
同行的女記者打趣地問道:「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很酷?剛才你一進門,很酷的樣子,嚇了我一跳。不過酷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是自己對別人的一個姿態:拒絕。」
陳道明急得有些發笑:「我沒有拒絕啊,你約我,我如期而至;他(攝影師)讓我抽煙,我就抽了。我很配合啊!如果從內心拒絕,我就不說了。也根本不會坐到這裡。我大概是一個表裡如一的人。」
不論陳道明怎樣解釋,我們的女記者還是堅持認為他很酷,而且很有味道。
——2002年《時尚名流》:《陳道明:我沉澱的與我堅持的》
3.《新娘》雜誌:「想知道陳道明式的愛情觀。」
陳道明:「現代愛情太多了,1000個人就有1000種不同的愛情觀。如果要問我陳道明式的愛情觀,6個字:本人愛情無觀。」
——2003年《新娘》雜誌:《陳道明:「普通人」的恬淡愛情》
4.拍照時,他面對相機完全不像個在大陸得獎無數的影帝,他說接受媒體拍照又不是在演戲,不會擺姿勢,「攝影機盯著我讓人緊張,十分不自在。」在「新紅資」俱樂部大門拍封面照的時候,附近鄰居紛紛過來圍觀,陳道明臉都快垮下來了,但是當隔壁巷內的人說有車擋住路了,陳道明反而是親切地說著:「馬上移開。」就在眾人注視之下跑去把他的車開到別處。
——2004年《GQ國際中文版》:《陳道明:北京隱士樂與怒》
5.《刺陵》導演朱延平現場大讚陳道明不俗演技,並拋出「師奶殺手」的話頭,這下引發了現場記者們的熱情。「其實,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觀眾層。每個觀眾層都認為自己時代的演員是最出色的,其實這無可厚非。演員就是個符號,記錄了歲月的痕迹,寄託了觀眾的情感好惡。任何一個演員都不能說吃透三層,能被一層觀眾記住就不錯了。」陳道明說到這裡突然反問:「什麼年齡層才被稱為師奶?」
——2009《刺陵》大話「師奶殺手」:《第三隻眼看陳道明》
6.問他是不是對形體塑造很重視,他先是一笑,然後陡然凝重:「給你們說四個字吧,我那是天生麗質(眾人狂笑)。」然後開始自嘲說,自己天生就沒肚子,沒腦子的人才沒肚子。
——2011年《時尚COSMO》:《陳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
7.記者:「最近好幾天看見你了!」
陳道明無奈地笑:「最近活動有點兒多,叫人有點兒煩。」
——2011年北京人藝榮譽演員授獎儀式
8.陳道明:「生活習慣的問題。我這天我一樣穿單褲。」
記者:「都不穿秋褲嗎?」
陳道明:「我不喜歡穿。」
記者:「很耐凍。」
陳道明:「這就屬於扛凍動物。」
——2012年《楚漢傳奇》發布會
9.問他:「平時您不拍戲的時候,在家都做些什麼?」
陳道明慢悠悠地答:「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啊……」
記者:「比方說?」
望著圍了一圈兒的記者舉高的話筒和錄音筆和期待的眼神,他一臉無辜:「比方說,發獃啊,睡覺啊。」
記者:「您之前說喜歡德國的產品,為什麼呢?」
陳道明:「我比較恪守計劃,想好的事情我不想變。確實,我在做事上更『工業』一點兒,輕微強迫症吧。這個理由算嗎?(算)哦……那我就答完啦。」
——2013年9月9日《北京晚報》專訪:《陳道明酷幽默乾淨利落》
10.「你懂我意思嗎」是採訪中陳道明的口頭禪,放在每一個需要你確認的觀念末尾。說這句話時,他的身體還會前傾,看著你,直到你點頭他才放心,說下一件事。
「這些記者,這邊你問一句,那邊他問一句,這些問題都是有坑的。其實這樣不好玩兒,你懂我意思?」陳道明這樣說。
——2014年5月《搜狐2014頭條人物》:《陳道明:留點餘地,是給自己面子》
以上摘取的採訪片段給人一個總體印象,就是與一個「慣常誤解」——陳道明「高冷難近」相反,這位「葛爺」其實不乏甚至可以說「滿溢」幽默詼諧,甚至謔而近虐,有些小「促狹」。近年來尤然。陳道明多次以自嘲作強調「我這人只剩一個優點了,就是隨和」,或可修正為「我這人只剩一個優點了,就是搞笑」。無獨有偶,與陳道明同歲的周潤發發哥(2015年60整壽),亦如老話所說「老要癲狂少要穩」,不論在片場還是發布會場,多能看到他耍寶逗趣的萌景。然而僅僅從性格角度解讀,未免探驪失珠。細察陳道明的說話內容,我們不難發現,他經常是在嬉笑逗樂中讓記者或採訪者乃或觀眾不知道會不會恍然若失:這個老狐狸,啥也沒說最後。真是「陳氏太極」貨真價實的傳人。
他為什麼這樣?陳道明從來便是這麼一個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不拿真誠對人的人么?《中國新聞周刊》2014年6月17日文章《陳道明:想做個滿腹經綸卻不炫耀的平凡人》:「在採訪中也是,只有當問到他(陳道明),真正關於表演的問題,他會突然從漫不經心變得認真起來;當他在表演中用心揣摩的細節處理被觀看的人發現時,他才會露出真心的高興。話變得主動甚至有點多。」讀陳道明的另外幾次訪談,如《圍城》演後田小蕙對其專訪《陳道明訪談錄》、《我的1919》演後田小蕙對其專訪《我演顧維鈞》,《唐山大地震》演後《南方周末》記者張英對其專訪《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眼前是一個認真說戲、認真說人生的演員。說戲的他滔滔不絕,興味盎然,說人生說社會說文化的他,言如湧泉,時而感悟時而激憤時而落寞消沉。原來,陳道明說話是在交心,還是在打太極,端視乎與談之人。
有演藝和文化的深厚積澱、對藝術與人生有深刻體悟的演員特別是中年男演員,與時下演藝界(娛樂圈)絕大多數記者採訪者(犯眾怒說一句,大多不是犯二就是腦殘,還有就是膚淺,還有就是懶,不做功課,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明知哪壺不該提偏偏就是要提,您不是葛爺么,我就是要杵一火),在絕大多數場合處於一種話難投機、方圓枘鑿的本質上的無法對話的狀態,幾乎是必然的。個性不同者具體應對又有不同。譬如與陳道明長期「並稱」中國演藝界三大「葛爺」的姜文王志文(我對陳道明之外的演員了解不多,所看姜、王訪談也有限,僅就所知姑妄言之,不對處請達人指正):姜文一直是個任性率意的大男孩,他是個把狂字掛在嘴上絲毫不加掩飾妝飾的人,如果採訪者不懂他的藝術,解釋了幾番還是不懂問話儘是外行話不沾邊兒,他真的就會直接把蔑視記者不懂用斜向下45度眼神射出,如果記者犯二,他真的就會伸出倆指頭直接晃記者眼前告訴你,「你丫真二!」王志文跟姜文形異神同,他要麼就是乾脆與記者物理隔絕生理隔離,堅決不受訪(如文首所提《手機》探班),要麼就是直言不諱毫不顧忌,如有一次記者千方百計讓王志文透露一些與陳道明合作的細節,王志文就是不說,而且當面揭記者的短:我要是說了,你們明天就會編排出來王志文與陳道明不合!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王志文對記者缺乏幽默,他不願搭理某些記者不願虛與委蛇,甚至覺得不值得哪怕跟他們玩遊戲走場面。王志文對記者的木,跟姜文對記者的狂,本質上是一個道理,就是敷衍都不屑於敷衍。這是最可惡的一種不解風情。「惡謔」一下,譬如逛窯子,幾個巨口黃牙粗腰平胸年老色衰的窯姐兒搔首弄姿擲手帕喚大爺,陳、姜、王仨花客同是心中不願,陳道明陳公子或許會側過頭做個學樣的鬼臉,雖然也是搭理了實則回過味兒來啥也沒搭理,姜文姜大爺就一聲暴喝「給老子滾!」,王志文王老爺則視若無睹穿花叢如過朽木——三者相形,難怪記者更恨王志文姜文。
陳道明對浮淺記者採訪者的虛與委蛇、太極周旋,有別於姜文的剛直,也別於王志文的拒斥,有那麼一絲「道家」太極之味。據我觀察,陳道明近年來接受各種訪談的量次,數倍於王姜二人,頗有點來者不拒的味道。這麼「愛」拋頭露面,幾乎與多接代言一樣,頗為人詬病。(對於陳道明近年來多拍廣告的觀察,詳參鄙作《陳道明的藝術人生》,此不贅。)而據我分析,陳道明或許有這個潛在意思:「聊唄,反正也就是聊那麼些話。無可無不可。」翻來覆去都是那麼些問題,我早就備好了機器人回答,直接按鍵即可,反正也不用怎麼走心燒腦子動情緒。娛樂時代,大家共圖一樂唄。(但這是表演之外,表演這個領域裡,陳道明絕不容許自己走過場。事實上,陳道明近些年來對於挑戲拍戲只有比以前更為矜慎。在出片率大幅下降的這幾年,他的演出如電影《唐山大地震》、《歸來》,都是出手必有響兒。詳參鄙作《陳道明的藝術人生》,此不贅。)下面引他受訪時的兩段話為證:
在1995年專訪《難道難明陳道明》里,陳道明與採訪者對話:
採訪者:「你好象對記者和媒介很有看法?」
陳道明:「對有的記者有看法,確實有看法。就是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捧呀,殺呀,全是他們。我覺得演員要有自己的創作良知,記者也一樣。有些記者就很好,很內行,很有眼力,能看出演員的潛能來,可有些不是這樣,而是莫名其妙地去『炒』一個人;給冠上各種頭銜。所以我現在對那個『著名』比較反感,那麼多人都『著名』了,滿天的星星,弄得月亮都不亮了,哪怕來朵雲彩,也覺得雲彩好看了。我倒不是有什麼抵觸,就是感覺上覺得不舒服,因為稍稍有點腦子的人,這種文章看了也不信。把一個人吹得太邪乎了,這人就會倒楣……今天當一個人走紅的時候,所有的記者都問他同一個問題,於是他不厭其煩地說,這有什麼意思呢?所以我覺得真正的記者應該幫助演員創造藝術價值,而不是去包裝那些明星。我和記者也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我也碰到過一些非常好的記者,有自己的思想,一問問題,切入點就不一樣(蕎麥插話:如田小蕙、張英~)。特別有那麼幾個對我特別了解,不管我演什麼,他寫文章一下就寫到點子上。也有一些記者,我就覺得咱們還是做朋友吧,你就別採訪我了,因為你承擔不起採訪我的任務,你真要我說,我可以按照一般規則來說,說得連我自己都不信,我可以這麼說,可我覺得這是很無聊的事。我要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你寫的文章給誰看呀,這也挺難的。」
據《陳道明為何不信任媒體》報道(載2010年12月《新民晚報》):
記者張英:「在《中國式離婚》的新聞發布會上,當時攝影記者和攝像記者一直擋在前排,阻礙了你們跟文字記者的互動,你乾脆帶著主創離開主席台,走到文字記者席中央。」
陳道明:「今天的娛樂界,變得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完全是無序的狀態。我領著導演和其他演員下了主席台坐到台中間,因為我們看不見在場的文字記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新聞發布會現場都很混亂,攝影記者和電視記者、網路記者永遠是在第一排,好像我們就是為了來照個像的。提問的話筒始終在前排轉,大部分問題都和劇情無關,都是些花邊、緋聞、八卦,對創作出來的作品,反而沒有交流和溝通,結果變成了全是豆腐花的報道。每個新聞發布會,有很多記者不職業,不看作品,只知道故事介紹和劇情大意,連演員演的角色你都不清楚,就跑來採訪了。那是記者起碼的基本功課呀。那我們聊什麼呢?讓演員介紹自己演的人物特點,談自己和對手的合作印象;讓導演介紹故事和劇情,評點演員的表現。這樣的新聞採訪已經成為了常態,當一種不正常的採訪方式成為了常態是有問題的。我覺得,新聞報道是一種意見,它也是一種評論,你看了我們的作品,對我們演的人物滿意不滿意,這個電影、那個電視劇的故事講得好不好,製作的質量好不好;你滿意是哪裡,為什麼不滿意,故事好在哪裡,不好在哪裡,這才是我們之間要談的話題。今天,還有哪些媒體對這樣的話題感興趣的?極少!……我覺得可能是娛樂界覺得我們不重要,我們不夠娛樂,那些人才重要,他們是娛樂的,他們最關心的是那些人,所以我們慢慢地就避開了,你們不是要娛樂嘛?要娛樂至死嗎?那我們不和娛樂界玩。……我們的一部電影、電視劇上映,本來有很多叫觀眾一塊兒能夠了解的,一塊兒可以體會的東西,但我們都不願說。好些不健康的東西,也殃及了不少池魚。」
再有,陳道明對記者打太極拳,從圈子生存哲學來看,可能有時候也是不好得罪媒體,不想沒來由招埋汰。套用蘇軾《上梅直講書》中名句「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人不可以苟讚譽,亦不可以徒罵毀。」不知道朋友們注意到沒,陳老師以前的名聲似乎是不如現在,是跟姜文王志文兩位一樣「臭」,但近年來似有一點變化:當姜王兩位的受評似乎一仍其舊,陳老師在各個媒體上則倒似有全國山河一片紅的齊唱讚歌的趨勢。這,說全出於他的苦心經營,未免陰謀論;說一點也沒有他的經心留意,我也不信。這其實符合我對他的總體認知:都不得罪最好。或者說最低限度都能照顧。比如藝術,比如錢:想錢想富貴,多拍廣告多做代言;那麼到演藝藝術這邊,我就可以從容的接拍我真正想演的戲,接戲反而可以不用考量商業了,我也可以不那麼計較拿多少錢——陳道明路子:用拍戲「周邊」來養拍戲。
但陳道明也有兜不住綳不住的時候,那就是記者太放肆,「膽子太大了」,譬如逛堂子,窯姐兒不是打情罵俏拋手絹兒而直接是硬拽著往房裡死拉,或者甭管樂意不樂意張開血盆大口先啃你一臉,這時候,「善解」風情如陳公子,也不免再無好臉,一個窩心腳踹飛你丫的——譬如陳道明出席2014紅樹灣高爾夫明星賽(博朗贊助、以他的名字冠名的「陳道明和他的朋友們」高爾夫球會),在群訪環節,有記者來得生猛,直接問網傳他在香港有無購買豪宅一事,陳道明立即黑臉:「這問題有意思嗎?你再問我馬上走。」當即說出做到,下台便走,不再顧及在場被晾呆的所有人。如顧維鈞在巴黎和會最後一次發言,撂下「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這沉痛的一天」這句擲地有聲的話後,甩也不甩主席團那群鳥人,徑自下台離場,披襟帶風,穿波破浪,裂開記者湧來的人牆。顧維鈞是為國之尊嚴,陳道明是為己之尊嚴。當妓者不復為妓者直接要強暴,當妓者都不給風情直接來風暴,我為何還要去解風情?與大多數時候其實是戴著假面具的「善解」風情相比,這一刻,立馬黑臉的陳道明,那麼狂暴,那麼不屑,那麼任性,那麼孩子,那麼真實。原來,陳道明王志文姜文,根底深處,你們畢竟都是一樣的人。我真是太喜歡陳道明的這一刻。遺憾,這一刻,何其少也。
狂者陳道明,何其少也;狷者陳道明,何其多也。狷者有所不為。陳道明大多數時候,都還是一個不是狂者的狷者。兼具原則與智巧的狷者。立身有道接世有術的狷者。然而,陳道明與世周旋的身姿看似瀟洒,實則落寞。友人薇藍說:「明叔在眾多訪談中,很少談自己真正內在的感受。他說的永遠是大局勢,很多觀點都附到群體之上。但是他說那段話,『作為一個演員就是一個戲子,我們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表達自己的意識形態、表達自己對社會的說法,我們一般都是在完成作者、完成導演派給我們的指令。到了現在,我不願意了,所以我在選劇本的時候,我會選我能夠跟社會對話的一部分的內容和人物。因為我覺得來這一世,不能只取悅於別人。』還是將自己的內心掀開了一條縫。台下觀眾齊聲鼓掌,但他心裡想的應該是,這掌聲是為這句話最淺層的所謂『經典,個性,酷帥』而起的。我說的是啥意思,你們根本就不明白。」也許,因為說這番話是在他一直比較欣賞看重的《南周》的地界說,且又是在他被授為南周年度人物的致敬環節說,他便難得地說了這麼一番袒露心聲的莊重之辭。但正如薇藍所言,這番難得說出的心裡話,台下鏡前,知心音者,又有幾多?他之所以不願意袒露內心,經常用機器人回答外交辭令與世周旋,或者跟記者玩猜謎,或者「人有三急」戲謔搞笑,也是因為他很明白,大眾(最大多數的人),無感、或者說根本不耐煩聽你的內心,聽你對藝術的用心。陳道明最可寶貴的內心,是不屑於示眾的,他不願意把最隱秘最真實也其實最脆弱的內在,就那麼輕易隨便地袒露於喧嘩淺薄歡騰娛樂至死的「不解其中味」的庸眾之前。不值得。他們不配。所以他的嘻嘻哈哈其實是悲哀的,看似做了不少訪談,說了一大堆話,看似他也嘻哈開心,可你們看到他內心深處的落寞了嗎?陳道明越來越會跟媒體做遊戲兜圈子了。他越來越嫻熟於此道。記者和觀眾現在也慢慢覺得,陳道明愈加歡脫了,「人有三急,我現在就有一急」這麼耍寶逗樂的瞬間,使老道幾乎可以與「隨時沒正形」的發哥一起,並為「金牛二萌寶」~。然而,一個日漸「喜樂」的陳道明,背後卻是我眼裡日漸悲哀的陳道明,他已經幾乎是徹底關上與外界對話的門了。哀莫大於心死啊(對陳道明作此觀感或許略嫌矯情,但深層底色上,我認為不差)。即便回看陳道明2010《南方周末》訪談《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的確也是往深里聊,但是你能感到他還是有很多內心話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也說不出來。再怎麼的,對外界,他也只能說到這個度。他與這個很大程度上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的某種優選和解是各進一步,各得所哉。這各進一步的「里子」實則是各讓一步,退後一步。這是陳道明染有道家之味的「以進為退」。正如方文山歌詞: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他日漸隱淡模糊的剪影分明寫著清楚明白的兩個字:無奈。陳道明自己說得再恰切不過了:我無奈於時代,時代也無奈於我。
2015年1月13日寫於成都
【番外一】姜文的狂傲與壯烈
與陳道明不屑示眾的孤傲相比,某種意義上說,姜文人前不假掩飾的狂傲其實更悲哀。或者說更壯烈。他是厲若海丈二紅槍(黃易《覆雨翻雲》),哪怕拼著噴血人亡哪怕人亡也還是殺不了龐斑,他也要刺出那一槍,哪怕只為了那個刺出的姿勢。姜文也很清楚對話者絕大多數不懂,他這個清楚是不比陳道明少清楚哪怕一絲半點。但爺無所謂,爺就是圖個嘴快。姜文是不管不顧旁人善意地附耳低語一句勸:「您的狂跟他們犯得著嗎?他們配讓您狂嗎?跟他們狂,這不掉您價嗎?」《一代宗師》片末梁朝偉葉問對章子怡宮二淡笑說道:「這幾年,宮先生唱念做打,文戲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只差一點,就差一個轉身。」姜文,又何嘗不是就差一個退步。可再想想,轉了身的宮二,還是宮二嗎。退了步的姜文,又還是姜文嗎?
【番外二】陳道明與姜文的一個相同點
孤傲陳道明與狂傲姜文,向來被大眾推為中國演藝界並峙的「雙峰」。發現二人一個有趣的共同點:都演過中國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和最後一個皇帝溥儀。而且細細搜羅,中華始末二帝都演過的演員,似乎只有姜陳這兩位?陳道明:《末代皇帝》(1988)演溥儀;《英雄》(2002)演嬴政。姜文:《末代皇后》(1986)演溥儀;《秦頌》(1996)演嬴政。真可謂「慎終如始」^_^。希望這二位優秀的演員在自己的演藝個性和演藝人生上也同樣能「慎終如始」。
Ps:《末代皇帝》是陳道明第一部成名作品,他如果沒拍這個,在業界不是初升之星,也輪不到他後來被選中拍《圍城》,然後他也就不是今天的陳道明了。(陳自己在做客鳳凰衛視《非常道》訪談時便這樣說過。)——或可這麼一比,《末代皇帝》和《圍城》,對於段奕宏和張譯來說,就是他們的《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末代》這個劇也算是八十年代最火最好的少數劇集之一了。但以今日眼光看去,情節、內蘊、表演上都有稚嫩粗硬之處。陳道明在該劇中的表演,不論是表演技巧的運用,還是表演設計的深湛,實在不及他在九十年代幾部劇,如《圍城》、《夢斷青樓》、《一地雞毛》、《二馬》等劇中那麼精彩粲然。
八十年代影視界有股晚清潮,慈禧和溥儀是最火的兩個題材。慈禧題材的有李翰祥清宮三部曲《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一代妖后》,三部片男主角為梁家輝(前二部)、陳道明(第三部),女主角為當時的女演員第一人劉曉慶;還有《兩宮皇太后》(男主角是王志文)。溥儀題材的除了最有名的陳道明主演的電視劇版《末代皇帝》,電影有《火龍》(也是李翰祥的片子,溥儀是梁家輝,李淑賢是潘虹)、《末代皇后》(溥儀是姜文,婉容是潘虹)——當然,國際上最有名、藝術價值最高的則是貝托魯奇那部《末代皇帝》。——這裡面分析下來有點意思,溥儀,最優秀的男演員都演過:陳道明、梁家輝、姜文;慈禧,最優秀的女演員劉曉慶包了;潘虹又演過婉容又演過李淑賢,等於是末代皇后和「皇妃」都包了(這樣的演過同一個帝王的不同妃後的女演員極少,印象中還有一個——周潔:電視劇《唐明皇》趙麗娘,電影《楊貴妃》楊玉環);梁家輝演過三次咸豐,一次溥儀,他跟著李翰祥入行,到北京拍戲(他跟著李翰祥拍戲的因由也有點意思:「當時他正在追求一位漂亮的封面女郎李殿朗,沒想到被女孩的老爸看上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他發現這個和女兒拍拖的小夥子,怎麼看怎麼像歷史圖片上的咸豐皇帝。……拍完李翰祥的《垂簾聽政》和《火燒圓明園》,26歲的梁家輝捧回了1984年第3屆金像獎,成為金像獎史上最年輕影帝。」(《梁家輝 一半退休,永不退役》,載2010年1月《南方周末》)),所以四部片子都是李翰祥的片子;陳道明和王志文演過同一角色:同治。
【迴響】
友人「生而安和」:《論語》載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揆諸斯言,蕎麥文也有三變:第一眼,看大段長文,大量鋪排與引用,嚴謹正經的學術范兒呼之欲出;第二眼,細細一看,行文幽默平實,且傾注了自己的情懷和審美,絕非死氣沉沉的冷冰冰的學術文;第三眼,樂過笑過之後,再看他剖析人物(不論是陳道明的角色,還是陳道明本人)心理,竟有冷水澆背之感。給我感觸最深的就是這篇《陳道明的與世周旋》了,開頭讀得你哈哈大笑,後面讀得你後背發涼。如同高中校會上無論校長發言時,開頭的方式有千百種,最後還是回到學習和愛國的主題上來了。無論蕎麥的文開頭是詼諧幽默,還是嚴肅莊重,讀到最後總能感覺到他對所處時代的嘆息和痛恨,以及那份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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