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對待同性戀是什麼態度?

文|Purple學術組

最近,有一篇文章引起了一些討論:《同性戀運動為什麼是反智的運動》(以下簡稱《同》,發表於3月26日,作者知乎用戶名:@遲飛 )該文章也曾被作者發表在知乎專欄中,但現已被作者刪除並更新為《同性戀運動為什麼是不道義的運動》。

作者在更新過的版本中總結了文章的核心觀點:

拒絕生育等同偷竊社會成果。拋棄生育的社會責任即為反智。

作者宣稱是通過對「同性戀運動」進行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才得到的這些結論。那麼,我們就來看一看,這是馬克思主義分析該得到的結論嗎?

應該把問題問得更嚴謹一點:馬克思主義對待性少數群體及其解放運動是什麼態度?

在真正探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得明確一件事:馬克思主義並不完全等於馬克思或恩格斯說過的話。馬克思主義並不是一種結論導向的歷史決定論,而是一種分析問題的範式。它的要點,在於質疑永恆的社會結構,探究表觀的社會結構之下隱藏的生產實踐活動的推動作用,並藉此來批判地改造現實社會。如果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某些著作中違反了這個分析準則,那麼他們的這些著作就不是馬克思主義的。

《同》一文在開頭宣稱:

馬克思是反對同性戀的,不過我不引他的文章,免得各位說我是在引用過時的「神諭」。講道理不需要引用任何人的語錄。

應當對此提出質疑。第一,從現有的文獻來看,馬克思本人根本沒有就性少數群體發表過任何看法,表達出強烈反同情緒的是恩格斯(參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共中央編譯局第一版第32卷305-306頁,恩格斯致馬克思的信)。第二,如前所述,馬克思或恩格斯本人的看法是否能算是馬克思主義分析的結論,要看這些看法符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分析範式。恩格斯(以及他的絕大部分同代人)的厭惡來自於他的這樣一種認知:同性性行為是「極端反自然」的。然而,對「自然」和「正常」的界定卻必然要由一定的人作出,因而必定受界定者的意識形態影響;但意識形態是受到生產實踐活動的推動而不斷變動的——例如,法西斯主義者會將演化論表述為「弱肉強食」。用「反自然」來批評某種行為,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批評。

回到正題。馬克思主義界定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而社會關係只能在實踐中不斷生成。不存在超越此之外的「本質」。據此,男/女二元對立的劃分和異性戀霸權的存在,也都是非本質的歷史現象,它們依賴於一定的物質基礎(社會生產力基礎)。如果採納馬克思主義的分析範式,就會發現同性戀身份、乃至更多的性少數身份的起源,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使得自由戀愛得以普及▼1。馬克思主義對專偶制婚姻的分析指出了這種婚姻制度的歷史性,即它是私有財產制度的最小單位,和保證私有制社會的結構能夠進行再生產的最小單位。它同樣指出了,自由戀愛同專偶制婚姻的捆綁是非常晚近的現象,它必定基於資本主義制度對封建的/宗族的/小生產者式的人身依附關係的消解。而同性戀及至更多的性少數身份認同如雙性戀、泛性戀等等都是伴隨著自由戀愛的普及才產生的:由於從封建的/宗族的/小生產者式的人身依附關係中解脫了出來,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而更加偏好同性間親密關係▼2 的人們便有了自主決定親密關係(自由戀愛)的可能,是他們就此形成了名為「同性戀」的圈子(注意,同性性行為自古有之且並不罕見,但那跟今天所說的「同性戀身份」完全不同!)。更多的性少數身份也是伴隨著生產力發展對舊規定的消解才產生的。因此,性少數身份的產生是舊式人身依附關係消解的結果

當然可以將此稱為情慾的解放,但這種解放並不徹底。僅有自由戀愛不能觸動問題的根基。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不會採用社會化的方式來保證人類的繁衍和教育,於是都將這個責任推給了家庭,包括生育、撫養、教育(學校當然執行教育職能,但是但凡上過學的人都能感覺到: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塑造作用決不是學校教育可以抵消的),因為社會化的撫養沒有短期利益可圖。即便政府願意為生育者派發津貼,在大部分情況下,這種津貼也遠不足以補償生育者的付出。如此一來,需要生養才能保證勞動力供給,但社會不承擔養育的職能;既然接納了這個制度,那麼人們就要麼不得不選擇走入婚姻、繁衍後代,並承擔繁重的養育責任;要麼選擇不生育,而接受社會的指責。特別地,女性=具有女性外生殖器的人=具有生育能力的人的本質主義界定必須被強化,才能迫使女性走入婚姻。對性少數群體的歧視,就根植于于這種本質主義界定之上。這種意識形態根據生殖器的形態來劃分人的職能(而這正是利用女性生育能力完成再生產的關鍵),從而迫使一定的人執行一定的表演儀式,來完成那名為性別的社會身份建構,最終都要指向婚姻與繁衍;突破表演儀式的行為不利於維護體系的穩定,所以很容易被污名化

《同》一文信誓旦旦地宣稱,同性戀解放運動將導致生育率下降,長此以往將會出現嚴重的勞動力供給危機。然而,這種歸因卻是倒果為因。這種邏輯以為,「自由主義」這種意識形態的泛濫就足以解釋生育率的下降——然而這不過是某些假共產黨一貫的宣傳伎倆,彷彿問題全然在於某種舶來的意識形態,而不在於官僚資本主義自身。生育率的下降不是性少數群體解放運動乃至性解放運動的責任,它的根本原因是社會對生育和撫養的補償已遠遠不足以補貼生育者的付出。用更籠統的話來概括,它是資本主義剝削的一種體現。這恰恰體現了這種經濟制度的難以為繼:為了追逐短期利益,這制度迫使大部分人不得不在「被婚姻家庭綁架」或「不生育」兩者中作出艱難的抉擇,而社會化養育職能的缺失,又導致大部分新出生的孩子無法得到良好的教育,加重本已十分嚴重的階級固化現象;長此以往,這將使得勞動力數量和質量嚴重下降。至於《同》文中提出的什麼「共產主義者要捍衛倫理」,則根本是無稽之談。這個倫理體系最終服務於哪種制度、哪個階級?如果不搞清楚,那共產主義者為什麼要捍衛這名為道德實為壓迫的倫理?

讓我們略微梳理一下某些衍生理論。從激進女性主義和酷兒理論的歷史源流來看,它們都跟馬克思主義有脫不開的關係。按照馬克思主義-後結構主義-激進女性主義/酷兒理論這樣的線索來梳理思想歷程似乎能比較容易地看清楚它們之間的聯繫。就後現代女性主義/酷兒理論本身而言,幾位著名的先驅如莫妮卡·威蒂格(Monique Wittig,激進的馬克思主義女同性戀活動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酷兒理論的奠基人)、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理論家,「賽博格之母」)都有馬克思主義的背景。威蒂格對結構主義提出了非常強烈的批判,她指出所有的心理結構都是歷史建構的結果,只能依附於一定的政治經濟關係而存在。她的名言是「女同性戀者不是女人」,因為女人這個詞只有在支撐男-女二元劃分的政治經濟條件下才有意義。巴特勒以「操演」(performativity)理論最為出名(但她自己也專門寫過論戰文章,討論文化問題背後的政治經濟學;她具體所指的是性少數群體的歧視來自於專偶制家庭,這一確保當下資本主義體制進行再生產的基本單位),這個理論跟路易·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Appareils Idéologiques dEtat,這常常被稱作「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借用拉康式的精神分析來重新解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理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這個框架之下,主體是通過一系列的表演儀式(或者用更加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術語,實踐活動)而不斷地生成的,性別主體是其特例。因此才會有「性別與性取向都是流動的」這樣的說法。這種理解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的一種現代闡釋。而哈拉維那極富科幻感的理論是特別值得重視的,因為她的《賽博格宣言》的基本思想其實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命題的現代化發揮,即技術的發展終將重塑人的生理本質:如果人類的有機體和機械之間的界限已經不存在,那麼劃分男女還有意義嗎?這不正好說明,男/女劃分和性取向劃分都可以視為一定的生產力基礎之上的歷史現象嗎

但僅有性別視角是不夠的。男女二元劃分這種意識形態之所以能產生,其本質原因還是在於在於現有的科技和生產力還不足以真正消解男女之間的二元對立,即難以藉助陰道性交之外的方式來實現人類的繁衍。從這個角度來說,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財產和國家的起源》分析得不夠徹底,波伏娃的批判並非沒有道理。不過這怪不得生長在十九世紀的恩格斯,這是歷史的局限性。然而,技術發展必將消解這一壁壘。對於充滿改造人(賽博格,Cyborg)和能夠實現人類的繁衍不依賴配子結合的社會而言,談論男-女的性別劃分沒有意義。但僅僅有技術是不夠的。馬克思自己就說:「死去的先輩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現實」(《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如果不能打破現有的社會關係而做到社會化的養育,那麼技術甚至可能反過來加強性別本質主義。例如,選擇代孕的資產階級女性的確擺脫了性別框架的束縛,但在代孕母親身上,「女性特質」卻被強化了。階級再生產了性別。這個過程開始於勞動婦女資產階級婦女區分開來的那一刻,生產力越發展,二者的鴻溝就越大。所以,必須要有完全顛覆性的制度,必須要徹底推翻男-女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技術對性別主體的消解才是真正可能的,情慾自主也才是真正可能的。借用齊澤克(列寧?)的一句話,社會主義=自由使用互聯網+人類繁衍社會化+蘇維埃政權。要害不在於解放運動是不是衝擊了倫理,而在於能不能找到一種更加進步的社會制度。

最後,讓我們回顧一些常常被忽視的歷史。在現實的同性戀解放運動中,馬克思主義是以一條暗線存在著的。十月革命的頭幾年出台的新法律廢除了雞姦罪,甚至允許個人隨意登記自己的性別(所以蘇俄是近代以來第一個將同性性行為去罪化的政權!)。這些進步政策被取締是30年代以後的事,取締是布爾什維克黨變質的結果。美國的同性戀解放運動之上升為政治議題(而不僅僅是「同性愛」「和睦相處」),要歸功於幾位共產黨員創建的馬太辛社團(The Mattachine)。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產生了政治影響力的同性戀解放運動社團。這個社團的早期活動借用了共產主義運動中習得的經驗,援引左翼的社會分析,將性身份認同上升為政治議題,主張政府不介入私人領域,反對麥卡錫主義的釣魚執法,並主張將同性戀友好教育引進學校▼3。它首度以戰鬥性的姿態提出了同性戀解放議題,為解放運動打響了第一槍。社團後來的消亡也正是因為麥卡錫主義對共產主義和同性戀群體的雙重打壓。在民權運動中,許多激進的同性戀解放運動活動家都或多或少吸收了一點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並以此來激烈地反對資本主義制度,和捆綁於資本主義制度的異性戀專偶制婚姻制度▼4。同性戀解放運動與激進思潮的正式分流基本出現在八十年代以後,那個時候資本主義世界才開始真正接納性少數人群,將他們成功收編。西方的各個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團體基本上是在同一時期開始接納並聲援同性戀解放運動的。

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最早的同性戀解放運動對當時的資本主義制度賴以生存的專偶制家庭制度產生了非常劇烈的衝擊;當時的運動參與者全然不是《同》一文所說的有錢有閑的資產階級;恰恰相反,他們都是被社會所厭棄的底層人,他們身上承受著經濟和性別/性向身份的雙重壓迫。《同》一文宣稱「同性戀都是資產階級搞的」。且不論這種說法的不嚴謹(把作為身份的「同性戀」同「發生同性性行為」混淆),這種論調本身也完全無視了真實的歷史。經歷過大風大浪之後,性少數群體的解放運動確實被資本主義收編了,相當多的性少數群體邁入了剝削階級的行列。這倒是可以歸納為「自由派」意識形態崛起。然而這種收編不過是暫時的表象。西方國家的同性婚姻法案大都是在爭議中勉強通過的;官僚資本主義的中國則根本沒有這種法案。在生育率下降的問題面前,這種資產階級左翼意識形態的脆弱展露無遺,右翼的崛起正是其體現。被收編之後的某些性少數成為了剝削者,或許這是《同》一文唯一搞對了的一件事。然而這卻恰恰是解放運動向傳統的倫理道德乃至整箇舊制度妥協的結果。

總結起來,對待女權和性少數群體解放運動的態度,是試探真假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標誌。持反對態度而自稱馬克思主義者/共產黨的,或者是分析能力不精,或者是心懷叵測(或兩者兼有)。馬克思主義為被壓迫者說話,但卻又不簡單停留在「說話」上。它要剖析壓迫的原因,並且改造這種現實。被壓迫者能否贏得整個世界?誰也沒法斷言。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在鬥爭中,他們將失去的只是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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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Purple微信公眾號往期推送:他山之石|資本主義與同性戀身份;性少數群體九問(上):生理 vs 社會性別、流動的性別性向、性少數;性少數群體九問(中):同性戀 vs 同性性行為、天生 vs 後天、性少數身份;性少數群體九問(下):歧視的根源、不正常與不道德、性解放

▼2 這涉及到另一個基本問題:性偏好是怎麼決定的?這個問題非常複雜,本文中不便展開,只能提綱挈領地給出結論:先天因素與後天因素通過極為複雜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而決定性偏好。特定組織細胞的基因表達會被後天環境影響;正是因為這樣,才會產生多樣性。將同性情慾片面地歸結為先天原因或文化原因都不妥當。由此推廣開來,有多少我們以為「自然」「先天」的東西實際上有社會文化建構的因素?(可參考米歇爾·福柯的一系列經典論著,以及唐娜·哈拉維從這個角度對現代醫學進行批判的論著)

▼3 見Purple微信公眾號往期推送:他山之石 | 同性戀與共產黨

▼4 見Purple微信公眾號往期推送:他山之石 | 同志宣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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