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櫻花的時候，到底在談論什麼？

這個時節，無論是住旅館、去餐館吃飯、百貨店購物，寒暄的開場白永遠是：去賞花了嗎？然後彼此用誇張地表情讚歎一聲：めっちゃ　綺麗ね！最後一聲必須得拖得很長，以顯示出那種由衷的心情。

日本人對於櫻花的狂熱，不用刻意去感受，也會朝你鋪天蓋地的涌過來。

最早在2月下旬，就有陸續的櫻花風登場了。到了這個季節，往日對於平衡、和諧之美極力的推崇消失了，所有店家都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將「櫻」的元素運用到看似不相關的商品當中，實在扯不上關係的，在店員的頭巾上綉一朵櫻花也算。這種狂熱是有道理的，你看看，日本甘願跟全世界都作對，也要把財年、開學和畢業季都放到櫻花時節，彷彿4月才是辭舊迎新一年的開端。

回到開頭的對話，當我們談論的櫻花的時候，到底又在談論什麼呢？

櫻花就是櫻花，見風仍是風，這樣的賞花賞得利落洒脫，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從東京到京都，看了一圈櫻花國的櫻花之後，好像總算認識了一個你之前只記得樣子，現在卻開始交談的人。從交談到交往，慢慢進入對方的內心，感受對方不同的氣質和性格，好的一面壞的一面，它由此變得鮮活立體，終於從一朵花上升到一種具體的人格，叫人萬萬不敢怠慢。

所以我總不懷好意地想，也許好多人嘴上不說，心裡或許在默默盼著櫻花季過去吧，「終於可以大鬆一口氣了」，就算五月病來襲也無所謂。

在東京的時候，去了兩處賞櫻勝地，上野公園和目黑川。

公園裡所有的櫻花樹下都鋪滿了藍色塑料布，人們圍坐著喝酒聊天，還有以各種姿勢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好幾次險些踩到他們的頭髮。目黑川兩岸的櫻花在《最完美的離婚》中一直被提及，和光生結婚的時候，結夏心想：啊，終於嫁進能看到櫻花的人家了，何其幸運啊！沒想到老公卻如此討厭櫻花，甚至跟前女友一起抱怨對櫻花的厭惡。

走在劇中的目黒川邊，我倒是有點理解那些討厭櫻花的人的心情了，這擁擁簇簇的花海，莫名的有種邪惡的壓迫人的感覺。兩邊開著文藝小店，家家賣著粉紅色的櫻花氣泡酒，汽車后座也被黃頭髮的小夥子改裝成了櫻花冰淇淋販賣點，人人舉著小攤上買的粗製濫造的章魚燒、炒蕎麥麵、炸雞塊，露出美味透頂的表情，彷彿在這一刻集體味覺失靈。如果稍微加一點背景音樂，這簡直就是一場唯美的露天大Party。

這和我想像中的花見分毫不差，像嘉年華，像熱鬧的末世舞會，也像頗有古風的行酒取樂，坐在櫻花樹下賣醉，成了每年的例行公事，就跟我們除夕的年夜飯一樣，年復一年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但到了那一天，不吃也不知道該干點別的什麼了。

看起來京都的賞櫻活動似乎有點不同，最大的特色是賞花人群中各種姿色千秋的和服裝扮女，清水寺一帶的和服出租店家家爆滿。為了迎合京都風情，大多數第一次穿上和服的遊客們扭著腰肢、小碎步蹣跚前行，別提坐在樹下豪邁地飲酒賣醉了，連做個大幅度的動作都有問題。我尋思，也許是和服帶動這些人，也順勢帶動了京都的賞花氣氛。

看似大家都在賞花，倒不如說人人都在舉杯盼望著花的凋謝。對日本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櫻花看的不是開，而是謝。江戶時代有句名言叫花是櫻花，人是武士。花開時，沒有人會拾起單朵櫻花來細細品玩，最壯麗的景象是那一眼望去連綿的花海，上野公園和目黑川就達到了這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境界。這和武士道一榮俱榮、一焚俱焚的集體意識很像，而且，連死也要死得漂亮。

事到如今，我們只能在大河劇中一睹武士死之凄美，但櫻花凋謝的凄涼倒是年年有。當我回到京都的時候，櫻花正在風和日麗中度過了高潮期，起一點兒小風，就毫不留戀地順著風向飛去。南禪寺境內，許多老房子矮牆下的小溪里落著星星點點的粉色花瓣，不少還依附在溪邊石頭的夾縫裡、青苔上。日語里有個詞叫「花いかだ」，也作「花筏」，隨落水飄零遠去的落花，像一艘小筏，沒有人掌舵撐船，任由命運帶給自己的方向。並非順從，看著卻叫人安心。

但真正感受到極盡絢爛的櫻花飛舞，是在宇治。

那天下著小雨，宇治川邊風大水聲也大，只聽見不知哪兒傳來的「呼呼」聲。快走上硃色的朝霧橋時，成片柔軟的粉色櫻花雪，呈45度角朝我身上打過來，在陰冷的星期五早上，這微微的濡濕的、不帶一絲冰涼撲面而來的雪，真是讓人覺得寂寞啊。雨再大起來，就有成朵成朵的櫻花強行被母體脫離，路面小小的淺圓形水潭裡，就有姿態優雅的整朵花兒浮在上面，渾然自成的天地間一方小景。造這樣的小景是日本的特長，幸運的是，造景的底色是另一雙自然之手早就布置好了的，人以他們自己的審美加以微調，使偶爾的敗筆也化為神奇。

一路從東京南下到京都、宇治、奈良、大阪，櫻花國的櫻花多得不需你特別注意，就會猛地躥到你眼前。還好知道花期短，就那麼幾天，也不至於馬上厭倦。倒是隨處可見以櫻花入味的食物，什麼櫻花冰淇淋、櫻花羊羹、櫻花麵包等等，讓人覺得有些可惡。

說實話，櫻花做裝飾還可以，真的一點兒也不好吃，清水寺前的商店街到處在賣的鹽漬櫻花，取一朵沖泡，味道苦苦鹹鹹，也沒有櫻花香氣。櫻花不適合入味，因為它本來就是徒有虛表的，沒有紫蘇羅勒那樣有個性的香氣，又不如蘆薈海藻那樣口感獨特，人們要它，無非是要一種春天的感覺，感覺到了就好，何必一定要連花一起吃下肚呢。

最後的那天，是在神戶魚崎的櫻正宗造酒紀念館，後院里一地落花，喝了一杯剛溫好的甘酒，才幾口，就覺得要醉了。這個春天，看了太多櫻花國的櫻花，終於看得要醉倒了。櫻花開了又落，聚合離散又是新的開始，4月就是充滿希望的，好像《櫻花亂》里的吉原花魁清葉，初入風塵時逃跑未遂，便看著院子里那棵不會開花的櫻花樹，許下誓言「等它開花時我一定會離開！」

但若要我許個願望，至少在當下很簡單，「讓我明年春天再看一次櫻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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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葉醬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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