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
庚申年的仲夏,巷子盡頭的姚記酒家,六爺栽著膀子倚著長凳。他衫子敞著,露了道暗紅細長的疤,被酒汗一浸,輪廓分明。他大臂遒勁,胸肌寬厚,一張老臉在酒氣里蒸騰,像飽滿的東坡肉。早些年這長臉還不糙,是整個戲班最吃妝的一個,若是畫上紅黑臉,那叫一個威風凜凜。
那些年戲班子窮,好衣裳都置辦給了花旦,武生只配用舊的。但行頭少,眉眼湊,六爺鳳睛不大,眉峰不陡,可這麼一瞪眼,滿堂的座都得叫聲好。再配上這九尺身段,虎背狼腰,一起勢,甭管哪個對戲的心裡都得攥一下,嘆一句:這他媽才是真霸王。
可那是三年前了。
桌上已橫七豎八堆了幾個的罈子,六爺手裡還攜著一隻粗瓷大碗,抬手放在鼻尖深吸了一口,仰頭便灌,喉結滾了幾下,大手往桌上一砸,碗空了。
「小二!」
滿屋子人嚇了一跳,登時靜了。幾個年輕漢子往這邊瞥了一眼,咧嘴啐了口痰。
店小二從櫃檯後面一溜煙竄過來,六爺開始吼了,就是喝高了。
「六爺,您看這時候不早了……」小二眯眼笑著。
「去你娘的,怕我不給錢?」
小二支吾了半天,「怕。」
「操!」六爺眼睛一瞪,小二雙膝登時軟了,退了小半步。
「內老頭你怎麼個意思啊?」一個粗布麻衣的漢子站起來,指著六爺吼著。
「沒事沒事,大家喝酒哈。」小二回身媚笑,趕緊打了個圓場。
六爺打了個酒嗝,「這鬼世道,狗都敢欺負起人了。」
那漢子急了,拍著桌子罵了句娘,幾個人一齊站起來,立時便往六爺這邊衝來,踢翻了好些個桌椅。一屋子人趕緊躲閃,給漢子們讓了一條路,店小二也藏進了櫃檯,心想你們砸吧,誰贏了誰賠。
當先的漢子走到近前掄起蒲扇大手,
「我日你大……」
話沒說完,啪得一聲響,那人臉上被六爺抬腳抽了一記,這腳抬得高、崩的緊,是幾十年武生的功夫。六爺腳一落地,影子還沒散去,那漢子便滾到了桌子底下。
餘下的幾個漢子一愣,叫嚷聲沒出口,各人窩心便猛挨了一記,齊齊倒飛出去。一時間桌椅亂撞,杯盤碗筷脆響不絕,便如單皮鼓乍作,十雲鑼疾鳴,想那關羽單刀會,武松十字坡,也無非是這個排場。
六爺打得舒爽,不由得大笑起來。忽然雙肩一震,長身如岳,臂似滿弓,
「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唱腔一出,渾厚悠長,久久不絕,便如黃鐘大呂滾滾沉雷。長夜暗巷,凄涼人間,許久見不著什麼英雄氣了。
「好!」
讚歎聲里酒館門開,一個長衫中年人推門而入,雙鬢斑白,步履沉凝,繞了幾張掀翻的桌子,便坐在了六爺對面。
店小二一見,眉開眼笑,「嘿,有日子沒見武老闆了。」
「小二,上等女兒紅。」
小二端著罈子走過來,低眉順目,「武老闆,您看六爺打壞的東西……」
「讓這幾位爺先回去,帳算我的。」
「得嘞!」小二呵斥著趕走了幾個呻吟著的漢子,樂顛顛的收拾狼藉。
僅存的客人見爭鬥平息了,又坐回原來的位置,竟然吃吃喝喝如常,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爭強鬥狠的事,他們見得太多了。這世道,打第一個洋人出現在天津街頭就已然不太平了。帶著辮子的拳師三天兩頭要打金髮碧眼的,可金髮碧眼的全他媽有官兵撐腰,中國人,窩裡橫,一鬧起來官府立馬就逮幾個打頭的交給洋鬼子,要殺要剮再不過問。
你看,六爺這幾招拳腳,不也是打在自家人身上的么,能耐去打洋鬼子啊。
武老闆接過小二的酒水,自己斟了一杯。
「老六,你多少年沒唱霸王了!」
「打師父去了,就沒唱過。」
武老闆點了點頭,低頭喝了杯酒,「後天,跟我唱一出?」
六爺將大碗揚起往嘴裡抖了最後幾滴,沒答話。武老闆伸手取了那碗,滿滿倒上小半罈子女兒紅。
「嘿,娘們紅,味兒正!」
「嗯,這酒護嗓子。」
「屁,我還能用得著嗓子?」六爺嘬了一口,「師哥您饒了我吧,我就想和小玉過點安生日子。」
武老闆嘆了口氣,半晌沒言語。
六爺沉吟良久,終忍不住問了一句,「給哪位爺唱啊?」
「三天後津灣大劇院,來的是英國爵士額爾金。」
六爺愣了,端著碗的手抖了一下,嫩紅泛燙的酒液沾了袖子,像師父躺在自己懷裡淌出的血。
兩年前,一群義和拳殺了幾個英國軍人,被毛子追殺跑進了戲園子。師父心好,把他們幾個藏了起來。帶頭的洋人眼睛賊,在院里見著了一滴血,抬手就是一槍,打爆了師父的腦袋。
六爺在師父陵前起了誓,死也要宰了這洋鬼子。可一直查了小半年,才知道那人是個軍官,叫額爾金。那一年,他打完了天津衛的大沽炮台,就回國受封領賞去了。
如今這狗日的又回來了?還他媽敢來天津!
「一班兄弟等著你,來不來?」
「什麼意思師哥,想報仇?」六爺放下酒碗,眼睛已然閃了凶光。
「我是唱老生的,」武老闆將小杯與那酒碗一碰,「得有個霸王壯壯膽兒。」
二回家的時候,小玉睡了。六爺在門口吐了一茬,接著瓦上滴下的雨水搓了搓臉,踉踉蹌蹌走進來。
院子不大,被雨水一潤,空氣透著草香。石凳上積了雨,六爺用手撫了幾下,剛想坐下,突然瞥見屋裡桌子上擺了碗筷,是小玉留的炸醬麵。
小時候練功偷懶,被師父罰,跪在屋外一天沒飯吃沒水喝。每到這時候,特盼著能下點雨,張口接著,一會就不餓了,還不能多接,接多了後半夜憋不住尿。
小玉進戲班之後,小六子不接雨水喝了。
姑娘手段高,腿腳輕,從廚房偷東西從來沒被發現過。後來膽子大了,竟然直接在廚房開伙,雜醬面油多料足,一次放倆雞蛋,弄的六爺一受罰就興奮。
「是師父讓我給你做的!」成了角之後,小玉給六子畫臉的時候這麼說。
「操,瞞我這麼多年!」
「別動!這都花了。」小玉掐了他一下,疼的六子咧了嘴,眉毛畫上了腦門。
「那你……也給別人做?」
小玉半晌沒吭聲,毛筆又佔了些彩,再回頭修補的時候,臉已經紅得像櫻桃。
「他們又不登台,不做。」
「他們咋不登台,他們……誒我草!」六爺胸口像被針扎了,這下掐得,比上一下還狠。
六爺噗嗤一聲樂了,好懸沒把面噴出來。他勻了口氣,對著茶壺灌了口水,這才笑出聲來。當年六爺還是陸蘭亭,天津衛里北派武生的頭一把手,上門說親的踏破門檻,到頭來,還得是這小師妹。
「回來啦?」那聲音柔婉,沒了戲裡面的清雅,淡然慵懶著,透著股人間煙火。
「肚子里空,還好有碗面。」
「吐啦?」小玉穿著睡袍,緩緩走到桌前,盯著六爺看了半晌。「給你沏壺熱茶?」
「不用,陪我坐會。」六爺看著小玉,許是嫦娥唱多了,過了三十,卻仍是一番秀麗溫香的樣子。
「師哥說什麼了?」
「讓我去唱戲。」
「好啊,好久沒聽你唱了。只是你這肺,能成么……」
六爺嘆了口氣,摸了摸胸腹,當年的刀疤還在。
師父死的那天,六爺聽見槍聲便奔出來,帶著把木刀幾個箭步衝到那洋人面前,抬手要劈。忽然銀光乍閃,一柄官刀從斜刺里竄出將六爺的刀生生架住。
六爺知道那人力道不凡,猛然大喝一聲,肩膀一側將木刀硬抽了去,接著刀身扭轉,照著那人脖頸便砍。這一砍變招極快,勢如猛虎,尋常武人決計接不下。
忽然六爺一個趔趄,那一刀砍空了。六爺這才發現,自己的木刀已然被削去了一半。那人低吟一聲,沉肘揉腕,鋼刀打了個旋猛然一挺,刺進了六爺胸膛。
「狗戲子!」
六爺只聽見這句話陰鷙尖銳,便什麼都不記得了。醒來之後,郎中說那刀雖與心臟偏了一寸,留了性命,可肺葉傷了,再唱不了戲了。
「誰說唱不成!」六爺酒氣沒散,意氣勃發。
「長板坡前救阿斗!」九尺高的漢子站起來,踱了個方步,目光如炬。
「留得美名萬古留!趙雲再把曹營走……」六爺氣息一滯,忽然劇烈咳嗦起來。
「你看你,喝這麼多。」小玉趕忙跟上來伸手架住六爺。
「不是酒的事兒,賣麵條都吆喝不起來,唱什麼戲。」六爺拄著桌子,推開小玉的手。
「那你還去么?」
「不去了,過幾天回你老家,置辦鋪子的錢都存好了。」六爺牽著小玉的手走到床邊,褪了鞋子躺了下去,「咱回鄉下,過安生日子去。」
長夜如磐,蟬鳴依稀,兩人互相靠著,享用著亂世里難得的溫存。
「我知道你會去的……」
小玉輕聲說道。月涼如水,院落里疏桐瘦影,像一桿長纓霸王槍。
三「台下的毛子,個個帶槍。」
三日後,六爺在後台辦上了霸王行頭。武老闆年過不惑,此時帶了三髯,眉目抹白,印堂上一筆晦紋,更顯老態。
「多少毛子我不管,我只殺額爾金」六爺帶上長髯,持槍聳立,方甲黑綉,象鼻靠旗,氣息逼人竟不可直視。
一眾武生圍在兩人周遭,眼裡放著光。
「師哥,放心吧那狗日的死定了!」
「對看我擰了他腦袋!」
「豆子就您內身板得了吧,還得是咱師哥!」
師弟們叫嚷著,武老闆眼中竟有些濕潤,這勢頭許久未見了。當年師父死於非命,報了官府卻毫無音訊。六爺辭了一切演出,整日買醉。武老闆是大師兄,旁人能走,他不能,他背上是整個戲班。
三年了,三年來戲班上下無不想報仇雪恨,武老闆苦苦探尋額爾金的下落,如今總算得來了機會,師兄弟們總算沒白撐了這幾年。
可剛剛和那額爾金打了個照面,武老闆又怵了。那人長得像黑熊一般,那是在戲文里一騎當千的角,是在腥風血雨里走出的猛將。
武老闆扛不住那氣勢,他需要眼前這個霸王。
霸王出場。
滾滾戰鼓齊作,旌旗烈烈刀馬錚錚。喊殺聲中,六爺人如猛虎槍出如龍,亂軍中長纓狂舞,殺伐里氣貫長虹。
台下賓客儘是英國軍人,平日里攻城略地,個個都是武勇非凡,可此時卻無不被台上這錦衣玉袍的戲子吸引住了,讚歎不絕。
而坐在首位的額爾金總督可沒拍手。他笑了,他笑這大清國里,台上台下都是笑話。他身經百戰,前幾年還帶軍打過天津的大沽口。當時清軍火器軍備可真是舉世無雙,自己一見,立馬在心裡草了英國國王。
這仗還他媽有的打?
誰知道一交火,那幫梳著鞭子號稱天國神將的軍人躲的躲藏的藏,槍口紛亂,瞄得還不如一群瞎子。
被俘的官員教了自己一句成語,咋說來著?哦,花拳繡腿。如今這台上的戲子,還不是一樣。不服的下來,真刀真槍咱打一場?
額爾金低頭喝了口茶,忽然聽見那戲子長槍一震,仰天大喝。
「屠咸陽,燒阿房!俺項羽今日,勢殺秦王!」
吼聲驟然而起,賓客們突然發現席座周圍都已站滿了短打武生,個個手中的長刀都已滿布殷殷鮮血。
這不是戲。
眾多軍士還未及拔槍,脖子已然竄出三尺鮮血,那群武生個個身形快絕,二十年的苦工,二十年的師徒情誼,如今一出手便殺紅了眼。
一時間,叫喊聲、砍殺聲、夾雜著皮鼓如雨,弦子嘶鳴,項王精兵已然兵臨城下。
一個軍士掏出槍來,還未及抬手,那粗壯的胳膊已然飛離了身子,他居高臨下用洋文罵了一句,忽然覺得喉嚨一涼,繼而溫熱的鮮血便迸射出來。
混亂中,只有額爾金仍然端坐台前,對周遭的一切置若罔聞。他點燃雪茄,台上鑼鼓未停,那霸王還在吟唱。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鳳眼中兩道精光射來,忽然從後台中飛出八個巨錘,一一砸在持槍的軍士額頭之上。十數個軍官未及躲閃,立時頭骨碎裂,倒地而亡。
武老闆從後台飛身而出,手持長槍,鬚髮皆張,正是遲暮岳飛唱了一出《朱仙鎮》,他瀝泉槍一卷,迎面向額爾金刺來。額爾金一愣,終於有些慌了,趕忙探手入懷,卻發現手槍已然不見了。
武老闆和額爾金先前打過照面,額爾金身如黑熊,武老闆卻智若老狼。
武老闆飛身將至,長槍閃著寒光,忽然錚然脆響,一把長劍將那槍頭生生架住。
那長劍後撤,剜了個劍花,武老闆長槍落地,捂著脖子,緩緩退了幾步。
「師哥!」音樂聲止,六爺愣在當場。武老闆想回頭,身子剛扭了一半,便軟倒在地上。
「死戲子!」那聲音宛如索命的厲鬼,宛如師父身死之時的血光。
四坐在舞台最近的十幾個洋人都是軍官出身,他們沉著,冷酷,十數年的攻城略地讓他們有著極敏感的神經和極銳利的動作。武生還在糾纏四周的普通軍士的時候,他們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有幾個人甚至在掏出手槍之前還整理了一下衣帽。
槍聲大作,軍官們終於開火,轉瞬間一眾武生便倒在槍口下,連鼓樂手也未能倖免。一陣濃煙過後,場中已屍首滿布。
六爺愣愣地站在舞台中央。台下那持長劍的人俯身探了探血泊中武老闆的鼻息,露出了可怖的笑容。六爺此時方看清,那人竟穿著清朝官服。
幾個軍官將那些未被打中腦袋的武生拖來,死死按住,在台前列成一排,然後齊齊將手槍對準了幾個武生的頭顱。餘下幾個軍官,將槍口指向了六爺。
那持長劍的人忽然朗聲到:「這位爺,這戲還唱么?」
六爺忽覺胸口傷疤隱隱作痛,他記得那聲音,當年刺進自己胸肺的正是此人。六爺牙關緊咬,長槍一頓,「走狗!」
「走狗?我乃直隸總督譚廷襄,奉欽差大人之名駐守天津!《中英條約》已簽,兩國國民毋得或異,你如今坑殺外使,已是謀反之罪!」
謀反之罪?六爺沉吟半晌,忽然大笑不止。好一個毋得或異,好一個泱泱大清!
「我陸蘭亭,今日就要謀反!」
「嘭!」一聲槍響,那額爾金只揮了下手,便有一個武生被子彈貫穿了腦殼。
「豆子!」六爺大喊一聲,伏在台前。那是他最小的師弟,貪吃,不用功,卻一直想唱霸王。小時候每次偷跑齣戲園子,都會給自己帶米糕,藏在懷裡能燙掉一層皮。
額爾金摟過譚廷襄耳語了幾句,隨後兩人便大笑不止,彷彿這一槍是天下最滑稽之事。
「英使大人說了,你這戲,得唱完。」
六爺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吊著的眉梢花了,彩墨混在眼睛裡,模糊了台下一眾師兄弟的屍首。
「師哥不能唱!」「師哥!我來世再做您師弟!」
那幾個武生大叫著,短打的行頭已然變作了紅色。
六爺知道自己敗了,卻不知道敗給了大英國,還是敗給了大清國。
額爾金在譚廷襄耳邊又說了幾句,譚廷襄會意一笑,
「英使大人說了,唱好了,興許放了你師弟。」
「我日你們洋人的祖宗!」打頭的武生忽然騰身向著額爾金奔去。
「虎子!不要!」
又是一聲槍響,那昂藏漢子周身一滯,倒在了地上。
六爺跪在地上,重重捶著舞台,忽然覺得胸肺猶如刀攪,喉嚨一甜,嘔出了一口鮮血。
「我……我還怎麼唱!」
忽然劇場大門洞開,清麗的聲音響起,回蕩在穹頂之下久久不絕。
「我陪你唱。」
五「我知道你會去的……」三日前的深夜小玉躺在六爺的懷裡,覺得世上多少涼薄,也寒不了六爺的胸膛。
「你都知道了?」
「我是你枕邊人,你心愿不了,怎能回鄉。」小玉抬手撫著六爺的短須,把臉湊近六爺的呼吸里,「師哥到底讓你做什麼?」
六爺低頭看向髮妻,眉目溫婉,讓人心裡安穩。
「小玉……幫我件事情吧。」
「嗯。」
「若是該散場的時候我們還沒出來,燒了津灣劇場,然後自己回鄉。」
六小玉頭頂如意冠,袍上百鳥朝鳳裹著魚鱗甲,腰攜一口寶劍,雲衣清搖緩緩走上台來。
「呦,虞姬也到了,怎麼著來一出吧!」譚廷襄和額爾金落座,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玉俯下身子,素手扶起六爺。六爺驚愕地看著小玉。
「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我認得這一出,」那額爾金用帶著鳥屎味的中文說道,「這出是霸王別姬。」
小玉沒理會台下眾人,幫六爺整理了下行頭,小指沾了沾舌尖,又點在六爺臉上,將眉角的妝修補了一下。
「事情辦妥了,捨不得你自己走,唱齣戲陪你。」
她款步輕盈,向後退了幾步,拔出寶劍舞動起來。雲鬟霧鬢,紆青佩紫,那身影風姿綽約,宛如神女。
小玉朱唇輕啟,念白如泣如訴: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台下一眾武生已然泣不成聲。六爺心中苦楚已極,踉蹌兩步,凄楚吟唱:
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倚,眼見得孤與你就要分離。
虞姬待要再唱,忽然用衣袖掩住口鼻,輕輕咳了幾聲。
額爾金猛地站起身來,才發現劇場四周已然泛起濃煙,那木頭斷裂之聲不絕,只是剛才被唱腔遮掩,一直未能察覺。
額爾金拽起還在飲茶的譚廷襄,回身便走。眾軍官也會意,作勢要將六爺連同所有武生一併射殺。
霸王斷喝。
幾個武生翻身而起,任憑子彈射穿身軀,也死死抱住身後的軍官,六爺腳尖一點,一條霸王槍銀光蛇舞,便如怒蛟騰江,轉瞬便刺穿了幾個咽喉。
劇變斗生,譚廷襄大喝一聲,長劍一指便迎上六爺小玉兩人。他年逾不惑,劍法既凌厲且陰損,劍光霍霍,一時竟斗得不可開交。
烈火熊熊,引燃了桌椅布旗,額爾金此時已然行到門口,眼看要逃出生天,忽然濃煙中竄出三個身影,將他撲到在地。
那三個武生已然重傷將死,卻拼盡餘勇,只求與這毛子同歸於盡。
額爾金被撞在地上,虎吼一聲,雙手抓住兩個武生的脖頸一扭,立時便費了兩條性命。餘下一個武生見這洋人力道如此驚人,張口便咬向對方喉嚨,忽覺頭顱巨震。那額爾金騰出巨錘般的雙手猛然砸來,骨頭碎裂之聲響起,那武生眼見是不活了。
額爾金翻身而起,便要撞門出去,此時頭頂錚鳴一聲,緊接著一塊巨梁轟然墜下,正擋在額爾金與大門之間,死死堵住了唯一生路。
梁木上,烈火中,插著一桿精鋼霸王槍。
譚廷襄此時長劍已然刺入六爺胸肺,卻被六爺雙手死死抓住劍刃。那霸王槍脫手,未及落在地上,卻被六爺抬腳踢中槍尾。
這腳抬得高、崩的緊,是幾十年武生的功夫。濃煙中那銀槍宛如流行夜墮,捲起一道光影,重重擊在門上橫樑之上。
譚廷襄見出口已封,大駭之下起腳踹在六爺腰眼上。六爺劇痛,卻不撤手,仍將那長劍死死攥住。譚廷襄剛想運力回奪,忽然後心痛入骨髓,這才看見那虞姬染血的俏臉上,一對兇狠的眸子。
七小玉伏在六爺身邊,輕輕幫他擦拭唇角的血跡。塵煙之外,傳來額爾金的陣陣罵聲。
小玉笑了,在濃煙烈火中,在焚毀的舞台前,笑得初來戲班的十二歲姑娘。
師父的仇,報了。虞姬,能和霸王共赴烏江了。
朽木碎裂聲乍起,緊接著一陣腳步聲傳來。
小玉愕然,雖被濃煙阻隔,可那聲音的方位明明是劇場正門。
「英使大人,屬下來遲了。」
是清軍。
那洋人終於得救了,難抑志得意滿,大笑出聲。那笑聲夾雜著噼啪作響的烈火,帶著九幽惡鬼一般的陰森和嘲諷。
這惡鬼,仍要在這世上逍遙。
小玉想要撐起身子,卻又軟倒在地,又撐起,又頹然摔下。她一身衣袍血跡斑斑,小腹上被長劍刺穿了窟窿,還在涌著汩汩鮮血。
終於,六爺搖了搖頭,抬手將小玉輕輕摟在懷裡,他耗盡了氣力,被長劍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那雙漸漸暗淡的鳳眼中,恍惚看見了從穹頂緩緩飄下荒野的白雪,營火捲起大江的濃霧,凶刃的重圍里,他和愛人相視而笑,抱在了一起。
「力拔山兮……氣蓋世」六爺輕聲吟唱,眼淚在血跡中畫出一道清痕。
小玉抬頭看著六爺,長髯卸去,露出稜角分明的嘴唇。那唇瓣緩緩開合,彷彿在說:
「過安生日子去。」
小玉點點頭,有些倦意,她覺得六爺的胸膛很暖,世上涼薄,便隨它去吧。
「虞兮……虞兮……」六爺緩緩閉上眼,夢見一對銀甲裘衣的璧人,回到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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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十萬個內什麼(剛開,要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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