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唐詩三百首》003:李白的風流

文 | 謝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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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讀《唐詩三百首》第三首,李白的《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

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

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通釋

詩題,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終南山,即今秦嶺,唐人士人多隱居此山。過,訪問,拜訪。斛斯山人,斛斯,北朝胡姓;山人,一般指隱士。宿,留宿。李白從終南山上下來,拜訪斛斯山人,並在斛斯山人家裡留宿,斛斯山人置酒招待。

詩題很長,交待了全詩的內容,詩中內容可與詩題一一相應。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碧山,即終南山。黃昏時,我從終南山上下來,青山明月,一路相隨。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卻顧,回頭看。所來徑,下來時走過的路。蒼蒼,青黑色。橫,章燮《唐詩三百首註疏》注云:「橫,木闌也。如木闌橫于山半也。」翠微,《爾雅·釋山》說:「(山)未及上,翠微。」楊慎註:「凡山,遠望則翠,近之則翠漸微,故曰翠微也。」

章燮解前四句詩意:「蓋言薄暮之時,從終南下山,則見碧山之間,一月隨我而歸,卻反身回顧,望我所來處,蒼然一帶翠微之色,橫於月光山影之中,天然暮景,誠如畫也。」

以上四句,應詩題中「下終南山」。

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及,到。田家,農家,這裡指斛斯山人的家。荊扉,用竹木編成的門,柴門。我與斛斯山人攜手來到他的家,他家裡的童子來打開柴門。這句與上句之間省略了詩人李白與斛斯山人相見的過程,所以不知他與山人是半途相遇,還是山人來迎,不過這於詩不重要,若瑣碎寫來,倒要影響詩境。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青蘿,即松蘿,一種懸垂的綠色植物。徑,一作「楥」,音園,即欄,籬笆,作「楥」不與前「所來徑」相重複,似較勝。我們走進一條綠竹掩映的幽深小徑,青蘿輕拂著行人的衣裳。

上四句應詩題中「過斛斯山人」。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憩,休息,得所憩,得到了休息的地方。聊,姑且,隨意。揮,振去余酒,這裡指飲酒。我很高興今晚有了休息的地方,我們一起歡快的交談,隨意的喝著美酒。這裡特意提到得所憩,說明李白不是特意來拜訪斛斯山人,而是游終南山下來,順道拜訪,因天已晚,故留宿斛斯山人家。

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松風,雙關,既指長歌與松風相和,又兼有琴曲《風入松》意。河星稀,銀河星稀,是夜深將明時分。我們還和酒而歌,歌聲在松風之間漂蕩,直唱到深夜河漢星稀。

我醉君復樂。這句是復文,不是我醉了你很高興,是說我們都喝得醉意醺醺,非常快樂。

陶然共忘機。陶然,和樂之態。機,機心,語出《列子·黃帝》,說海上有人喜愛歐鳥,每天乘舟與鷗鳥玩耍,歐鳥也不怕他,後來他父親讓他趁機捕獲鷗鳥,他再次去時,歐鳥見他有「機心」,再也不肯飛下來。忘機,就是忘卻世俗機巧之心。我們一起喝酒,聊天,喝歌,在這和樂的相處中,忘卻了世俗的機巧功利之心。

最後六句就題中「宿置酒」三字。

賞析

素稱李白詩天馬行空,不受拘束,其實李白詩並非無法,只是他胸次浩然,才氣充沛,所以他的詩能消弭技法痕迹,達到渾然天成的境界,也就是莊子所謂人「神超乎技」。此詩渾然天成,但如我們仔細研讀,依然可以看部門其中的技法。如上通釋所言,全詩是依照詩題的脈絡寫就,再觀全詩,又有映照頓挫之妙。

先看首句,暮從碧山下。一個暮字,挑起第二句的「山月」和第四句的「蒼蒼」,一「碧」字又下面「翠微」相呼應,最後一個「下」字,引出第三句的「卻顧」。平平五字,只是敘事,卻無一字虛設。

李白黃昏一個人從終南山上下來,這樣的情景應該會有些孤寂吧,但李白寫出來卻是不同。次句山月隨人歸,有青山明月相隨,頓覺天地有情,萬物相伴,一種天人的諧和之情充溢詩中。

天地有情,李白亦有情,於是,他卻顧所來徑,卻顧二字,表現出了李白對終南山的眷念。山月的相隨,李白的卻顧,李白與山月的情感相互交融,大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應如題之感。李白這樣的人,大概是不會孤獨的,高朋滿座,則盡知己,一人獨處,則天地相隨。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一句詩還不僅起到了表達李白對終南山眷念的作用,如果李白一下山,就與斛斯山人相攜飲酒去了,那麼,此詩於敘事上就過於平直了,文似看山不喜平,這句詩在這裡起了一個頓挫的作用,使詩變得更加跌宕多姿。趙昌平先生說:「『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二句——下得山來,回首一望,便使通篇行雲流水般的節律有了一個必要的頓挫,使通篇明快的色調有了一種景深。」

有了這兩句詩的頓挫蓄勢,下面見友、及家、留宿、置酒、長歌便可一氣貫注,一抒友人相見的愉快心情。

此詩另一個可以賞析的點,就是斛斯山人的形象塑造。詩中,並沒有直接寫斛斯山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通過古詩詞中一些常用的語碼,來側面寫出斛斯山的這樣一個高雅的隱士形象。

在古詩詞中,有一些常用的詞語,這些詞語在反覆使用的過程中,被賦予了一些特定的含。如詩中,「綠竹」與「松」,已被文人賦予一種高潔的品質,在斛斯山人的居住之處提到這兩種植物,從側面寫出了斛斯山人的品味高雅。又「松風」兼有琴曲《風入松》之意,《風入松》,傳為晉嵇康所作,又是一首隱士之曲,再次烘托斛斯山人的隱士形象。而這些,並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寫出,清人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卷二評:「儘是眼前真景,但人苦會不得、寫不出。」

感發

此詩第二句,山月隨人歸,我讀八本《唐詩三百首》,都釋作山中的明月伴隨著詩人的歸途,而我獨解為青山明月伴隨詩人歸途。

首先說,山月解成山中的明月與青山明月都不違詩意,不過我的解釋有我對這首詩的體悟。

解成山中的明月伴隨詩人的歸途,則月是有情了,但山卻死了;而解成青山明月伴隨著詩人的歸途,則月有情,山亦有情,天地萬物都有情。能與天地萬物共情,這是李白的風流。

李白的風流,還不止能與天地萬物共情,他還能與天下高潔之士共情,他總能找到那些與他志趣相投、品行高潔、才華橫溢的人,與他一起放浪形骸,激發出真摯的感情,譜寫也動人的詩篇。

而在這首詩中,他將兩種風流都表現出來了。當他一個人從終南山上下來時,他能與山月相交融,山月相隨,他則回首卻顧,相互伴隨,相互眷念。當他遇到斛斯山人時,他又能與斛斯山人聲氣相投,一起縱飲歡歌。

李白身上的這種特質,就是他的風流。

風流一詞,在古代,從淺層次來說,是指一個人的風度,儀錶,從深層次來說,是一個人的氣質,神韻,是一個人由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特質。

風流當然不止李白一種,只是,現代人已不識風流了,百年風雨,那些令人神往的風流,只能在殘夢依稀中若隱若現了。

現在,風流指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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