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反思：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嗎？

再度反思：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嗎？

基甸

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嗎？我多年前曾經寫過這個議題的文章。近年因為在一些地方講過這個題目的講座，繼續收集了一些資料，有一些研究、學習。2016年的美國大選，使這個問題再度成為熱點話題，而且爭議程度似乎比以前更甚。我覺得有必要再度反思。

美國是否是一個「基督教國家」，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很難簡單地用「是」或「不是」斷然回答。儘管很多中國人，包括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都認為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但大多數今天的美國人並不這麼認為。（下圖為2015年LifeWay機構的調查統計結果【1】，顯示有78%的美國人不認為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

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首先取決於什麼叫做「基督教國家」。「基督教國家」的定義是什麼？是以基督教為國教（官方信仰）的國家？還是大多數國民都是基督徒的國家？是按照基督教價值觀立國、立法、治國的國家？還是基督教信仰在社會、文化中有較大影響力的國家？

基督教是美國的國教嗎？

如果說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的意思是指美國的國教是基督教，那麼美國肯定不是這樣的國家。美國的憲法明確禁止政府把某一特定的宗教設立為國教。美國憲法最重要的第一條修正案規定：「國會不得制定關於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願伸冤的權利。」在美國，基督教的教會跟其它各種宗教的團體一樣，是由宗教信仰者自願組成的非盈利團體，其宗教自由受政府保護，財政等方面卻不受政府的任何支持，同時政府也無權干涉其信仰和宗教事務。

大多數美國人都是基督徒嗎？

如果調查美國人口中的宗教信仰情況，統計數據可能會告訴我們今天有大約70%的美國人自認是基督徒【2】。但這是指包括天主教、東正教和新教的「廣義基督教」。統計數據也表明，美國基督徒人口裡面只有26%是更傾向於相信聖經無誤的新教福音派，而傾向自由派的主流新教和天主教的人數加起來所佔的比例（共計佔38%）比福音派更高【3】。另外的調查統計表明在自稱是基督徒的美國人當中，超過90%的人不認同基於聖經的世界觀，甚至在自稱有「重生」經歷的基督徒的中也只有不到20%的人認同基於聖經的世界觀。【4】很多自稱是基督徒的美國人一年甚至一輩子只去過幾次教堂（在出生/嬰兒洗禮、婚禮、葬禮、復活節、聖誕節時）。

所以在這些自稱是基督徒的美國人當中可以說大部分都只是「掛名基督徒」或者「文化基督徒」。很多美國人可能天天用著印有「我們信仰上帝」（In God We Trust）字眼的鈔票，常常在向國旗宣誓時背誦「一個國家，在上帝之下」（one nation, under God）的句子，或者把「上帝保佑美國」時時掛在嘴邊、寫在車上房上，但他們心目中的「上帝」並不一定是基督徒相信的上帝，他們的行事為人、生活方式，也跟基督教的價值觀不相干。他們表面上的宗教行為實質上可能只是一種文化和傳統，跟真正的基督教信仰，跟耶穌基督並他釘十字架的福音，並沒有什麼關係。如果「基督教國家」是指大多數國民是認同基督教價值觀的基督徒的國家，美國也不能算是「基督教國家」。

美國是以基督教價值觀立國嗎?

美國是不是一個按照基督教價值觀立國的國家？這是一個一直都有爭議的問題。相信「美國是按照基督教價值觀立國」的人的理由包括：當初到新大陸建立「山上之城」的人絕大多數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清教徒）；基督教觀念對美國立國時期的辯論有很深影響（如認為宗教是道德、法律的基礎）；美國的開國元勛中有牧師、神職人員，而且大多數是明確認信的基督徒，等等。而反對「美國是按照基督教價值觀立國」的人則認為：美國的憲法和其它立國文件並非建立於基督教觀念之上，而是深受啟蒙運動的影響，傑佛遜、洛克、潘恩這些對美國立國影響最深的人都只是自然神論者，或者很明確地不是基督徒，甚至是激烈反對基督教的人；美國憲法等也特彆強調政教分離和宗教寬容；後來福音派基督教的興起是為了對抗世俗化的潮流和左派政治的濫觴……等等。

我們對歷史的解讀都難免受我們的立場的影響，很難絕對客觀。基督教思想對美國立國精神的影響我相信是真實的，很難完全否認，但同時也可能是微妙和間接的。而自然神論、啟蒙思想的影響也夾雜其中，構成複雜的混合體。【5】可以確定的是，美國的法律是以符合憲法精神為最終極的標準制定的（而且最高法院等裁決法律爭執時肯定只看是否違反憲法，而不會看是否符合基督教的價值觀），而美國憲法確實是以政教分離為最重要的原則之一的。（「政教分離」並不是指宗教信仰不能在政治行為中有表達和表現，但它確實禁止以任何一個特定宗教的教義來制定法律，或者說以任何宗教信仰的價值觀來立國。）

基督教信仰對美國社會是否有深入的影響？

當然，基督教信仰在歷史上對美國社會、文化確實有很多深入、廣泛的影響，即使在今天也還能被我們感受到。今天的中國人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在微信上和美國的影視里頻繁看到與基督教和美國同時相關的新聞或情節；這些年常常聽到一些到美國旅遊或者移民美國的中國人感嘆美國的教堂比酒吧多，教會比同鄉會多；《經濟學人》網站曾經刊登過一張很著名的關聯經濟發展水平和宗教信仰重要性的圖，說明世界各國的大趨勢是經濟發展水平越低（橫軸上越往左，或人均GDP越低），人民越認為宗教信仰重要（豎軸上越往上，或宣稱宗教信仰在人生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的百分比越高）。但美國是一個顯著的例外——美國的經濟非常發達，但宗教信仰卻在美國人心目中仍然有很重要的地位。（另一個與美國恰恰相反的顯著例外是中國。）當然這裡的「宗教信仰」不僅僅包括基督教，但在美國肯定還是以基督教為主。

隨著國人對美國政治的關注和了解日益增加，很多人也越來越意識到宗教信仰在美國政治和社會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很多國內認同美國價值觀的知識分子也因此越來越欣賞、認同「基督教」。但是這種欣賞和認同指向的「基督教」，很多時候其實只是基督教信仰在政治文化文化中的體現，而且跟美國的日益極化的黨派（兩黨）政治糾纏在一起，所以只能說是一種特殊的基督教文化的表現。但是文化不等於信仰，基督教信仰更不能與某一黨派或政治派別的理念等同，這是我們需要小心、不能混淆的。

誰偷走了美國的基督教？

另一方面，今天的美國，確實是一個種族、文化多元化的國家。基督教信仰對社會文化的影響（至少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日益衰落的，而其它宗教信仰的「可見度」則可能看上去是在增加的。我曾在「聖經地帶」的美國南部看到漂亮的清真寺和佛教寺廟；在今天的美國，甚至無神論者也有「校牧」甚至「超大型教會」【6】；美國年輕人大批大批地離棄父輩、祖輩所認信的基督教（不過有很多是變成「屬靈而不屬宗教」的「nones」即「無宗教人士」，或轉信東方神秘主義等其它宗教信仰，並沒有變成無神論者）；違反基督教倫理的墮胎和同性婚姻已經在全美國合法化；不願意賣慶祝同性婚姻的蛋糕的基督徒糕點鋪老闆可能被政府部門罰款【7】；在好萊塢電影里基督教和基督徒常常是被嘲諷和醜化的對象（而其它宗教信仰和教徒卻幾乎都是正面和小心維護政治正確的描寫）……

這些跡象可能讓基督徒感覺被歷史的發展邊緣化，覺得「今不如昔」而懷念「過去的好時光」。很多基督徒認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左派、李伯儒（liberal，自由派），是他們不遺餘力地推動了與基督教價值觀相違的社會改變，尤其是在墮胎和同性婚姻等文化議題上。而基督徒和教會在這類「文化戰爭」中似乎節節敗退，眼看著美國在「世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很多基督徒可能感覺基督教就像一件珍寶被人（左派）偷走了，因此失望、傷心甚至憤憤不平，心裡非常期盼這樣的光景能有改善和翻轉。

因此，一些基督徒自覺地「參政議政」、在大選等政治舞台上積極投入、努力參與，希望通過政治的途徑將美國從左派手中奪回，「讓美國重新歸回基督」。從1970年代開始，「宗教右翼」（Religious Right）或「基督教右派」（Christian Right）【8】逐漸興起，他們跟共和黨和政治上的保守派緊密結盟，成功地使福音派、保守派基督徒成為對大選有很強影響力、甚至可能左右大選結果的共和黨「票倉」。小布希總統當選和連任，可以說是「宗教右翼」的發展的頂峰。雖然奧巴馬時代「基督教右派」受到阻礙和壓制，但在2016年大選中，白人福音派基督徒再次成為讓左派翻船、挫敗的主要政治力量之一——儘管其支持的候選人在一些福音派基督徒和政治右派人士（包括筆者）看來既不代表基督教的價值觀，也不代表政治保守主義（傳統共和黨）的理念。【9】

「基督教右派」的主要訴求和目標之一，就是要讓美國「重新成為基督教國家」。這跟「讓美國重新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號確實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兩者都預設（左派造成了）美國的墮落和衰敗，都相信自己支持的候選人和政黨當選可以遏制這種墮落的趨勢，幫助美國重新恢復昔日的光榮。而「基督教右派」的策略還包括努力促使保守派基督徒在政治領域能發出更強的聲音，產生更大的影響，更有力地改變社會的現狀和左右歷史的進程。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一些基督徒甚至熱烈支持廢除阻止教會政治獻金的「約翰遜修正案」，以突破「政教分離」的限制。【10】

這樣的實踐似乎也很容易讓福音派基督徒變成喜歡定罪他人、自以為義的「文化戰爭」戰士和怒氣沖沖、牢騷滿腹的「宗教」衛士。但是，從基督教信仰的角度來說，這樣的理念和策略是否符合基於聖經的價值觀？是否真正能幫助基督福音的廣傳和上帝國度的擴展？這才是我最關心和在乎的問題。而正是在這方面我有很多的疑問和保留。

政教分離還是「政教合一」？

政教分離並非是李伯儒敵對基督教的陰謀詭計。美國的建國者們以政教分離的原則立國，體現的是可貴的政治和屬靈智慧。政教分離不僅符合現代的普世價值，也是保護基督教信仰純正的很好的原則。

今年是宗教改革500周年。宗教改革的結果之一，就是終止了中世紀的「政教合一」。宗教改革前的歐洲，羅馬天主教跟歐洲各國的世俗政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就是「政教合一」的。那年頭所有的歐洲國家都是以基督教（羅馬天主教或東正教）為國教的「基督教國家」，所有國家都是「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的一部分，甚至國王都必須聽教皇的，在那時的歐洲「入教」變成升官發財、在社會上獲取成功的「起跑線」……這樣的「基督教國家」要想不腐敗是根本不可能的。於是就有「希蒙你」（Simony，聖職買賣——花點銀子就能弄個紅衣主教啥的來噹噹），有贖罪卷（「想讓你的親人在煉獄少受一百年煎熬嗎？來來來，給修建羅馬大教堂捐上五十塊銀幣」），有「淫婦專政」（教皇的情婦——母女倆，控制教廷的權力）……這樣的「基督教國家」和「政教合一」，我相信一定不是今天的福音派基督徒所希望的。

實際上，在今天，最強烈地要在全世界推動、甚至不惜以暴力和流血來促成「政教合一」、「神權統治」的宗教不是基督教，而是塔利班、基地組織和ISIS之類的「原教旨」極端主義伊斯蘭教。基督教本來就不應該追求這樣的「政教合一」。因為基督福音的核心是耶穌基督並他釘十字架而不是用刀劍和俗世權力建立上帝的國。耶穌說，讓凱撒的歸凱撒，讓上帝的歸上帝；耶穌說，我的國不屬這世界。上帝的國度是屬靈的，基督福音不是用政治、經濟、軍事的方法來拯救世界，而是用基督犧牲的愛來改變人心。

讓美國回到「黃金時代」？

基督徒希圖讓美國重新回到基督教在美國的「黃金時代」也是大有問題的。因為基督教在美國很難說有什麼「黃金時代」。當我們對現實不滿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產生懷舊的情緒，但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是在想像中把過去過分美化、浪漫化了。美國歷史上也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包括基督徒以信仰的名義做的壞事。所以何時才是基督教在美國的「黃金時代」呢？是白人侵佔印第安人的土地甚至殺害他們的時候，還是美國南方的農場主可以擁有黑奴、而且基督徒會用聖經來為黑奴制度辯護的時候？是修鐵路的華裔工人被剝削、被壓榨，人們卻支持排華法案的時候，還是塞勒姆（Salem）「女巫審判」的時候？其實就價值觀而言，基督教在美國並沒有真正成為「珍寶」的時候，所以對基督教「失竊」的懼怕可能也只是一種錯覺。

我們這些福音派基督徒通常對左派的「進步主義」有足夠的警惕。我們不會太過天真地覺得永遠是今勝於昔，因為我們對人性的幽暗（人的罪性）有足夠的認識。但我們也不應該過分天真地痴迷於對「過去的好時光」的懷舊。對我們基督徒來說，歷史交織著兩個國度的演進和發展：一個是上帝的國度，一個是地上的國度。因為人的罪性，地上的國度會墮落、會敗壞，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在上帝最後的審判之前，這樣的趨勢還將繼續。基督徒永遠是「進窄門、走窄路」，真正的基督教信仰跟世俗文化之間必然存在張力。未來50年，基督徒在美國人口中的比例將繼續降低【11】。但是，因為上帝的恩典救贖，上帝在歷史中仍然掌權，他的國度會繼續發展，他的教會會繼續成長。我們一代一代的基督徒在地上都會面臨不同的挑戰和困難，我們都是在這樣的困境裡面，在我們所處的時代，為福音做見證。我同意美國神學家瓦克斯（Trevin Wax）所說：

「基督教沒有過去的『黃金時代』，只有由一代一代破碎的罪人構成的傳承之鏈，我們被上帝的恩典救贖，並被賦予將福音傳遞給下一代的能力。」

美國歷史上基督教的正面影響見證了基督教信仰對文化有轉化、更新的能力。但是也有負面的影響，提醒我們上帝的國度跟地上的國度要分開，我們不可以把盼望建立在地上的國度上。基督教信仰也不應該與任何特定政黨的理念等同，被黨派政治綁架——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基督教信仰不是用來「救國」的，不是被利用來幫助地上的國度繁榮昌盛的（這一點應用在中國我們都很明了，但換成美國好像很多人就忘了。但聖經並沒有說上帝愛美國，而是說上帝愛世人）。基督福音的目的是上帝要「救人」，上帝的心愿是每一個時代的罪人都能悔改歸正，與上帝和好。那才是世人最終極的希望。無論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都不例外。

（首發「言語道說」微信公共號，微信號yanyudaoshuo）

註：

【1】LifeWay機構2015年調查結果，《美國人確信應該有宗教自由，但不確定是否應該歡迎穆斯林》（英文）：Americans Sure of Religious Freedom but Unsure Muslims are Welcome

【2】皮尤（Pew）機構2014年的調查結果，《變化中的美國宗教圖景》（英文）：America』s Changing Religious Landscape

【3】維基百科「美國的基督教」詞條（英文）：Christian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4】巴拿（Barna）機構2009年調查結果，見今日基督教報道《巴拿：有多少基督徒是世界觀是符合聖經的？》（英文）：Barna: How Many Have a Biblical Worldview?

【5】參見臨風《從基督教對美國歷史的影響看政教關係》（ 知乎專欄）

【6】基甸《無神論者的「校牧」與「教會」 》（ 知乎專欄）

【7】基甸聊天《賣蛋糕的自由與寬容 》

【8】維基百科「基督教右派」詞條（英文）：Christian right - Wikipedia

【9】基甸《基督徒如何看待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 - 基甸的回答 - 知乎

【10】基甸《基督徒如何看待「約翰遜修正案」？》（ 知乎專欄）

【11】史泰澤著、基甸譯《川普就任之際，美國基督徒處境如何？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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