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中國式離婚》分集評析:第5集

陳道明《中國式離婚》分集評析:第5集

5集

分寸

王海鴒「中國式」離婚的意思,一言蔽之,是夫妻間缺乏信任,婚姻毀於猜疑(當然,這是二十世紀初那個時候的「中國式」,而一代不如一代,道德漸漸淪喪——婚姻毀於出軌,才是現在的「中國式」)。照書中劉東北為他哥抱屈的話(p343),他哥「清白無辜得小羊羔似的,憑什麼要受林小楓這樣的折磨與蹂躪?」那麼按照這一主題設定,就應該強調夫妻之間是有感情的,原本好生生的婚姻破坏於女方神經質的猜疑。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悲劇的程度一取決於毀滅的力度,二取決於東西的價值。我讀完王海鴒全書,感到作者對於第一點表達夠量,第二點幾無涉筆。著者對於戲劇張力的認識似不夠。正面例子如央視版《水滸傳》(1998),編劇冉平可謂高手,他將原著里武松的事件歷程加意渲染為「心路歷程」,著重在武松怎樣從打虎英雄陽光青年一步步變為復仇過度恨意滿腔的修羅煞神上下功夫——如果說武松還是在遵循原著設定的基礎上的加工,對潘金蓮,則是獨出大筆,完全更改了原著行文對其帶侮辱性的淫婦設定,用體貼同情之筆觸,勾勒出她從勤勞良人到出牆殺夫這一人物重大轉變軌跡線。「武十回」是《水滸》書中最精彩的章回,冉平的編劇改編,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更是拔泰山而超北海,把武松故事灌注以現代戲劇精神,使得這部分戲情節張力更增,看得觀眾益加驚心動魄。如果我寫王海鴒這本書,前邊一定以相當篇幅寫夫妻恩愛,然而貧賤夫妻百事哀,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涓生與子君的悲哀,再一次上演當代版,春花秋月終於免不了飛沙走石,終至狂風暴雨。但王海鴒沒有,她在書中沒有一句寫到宋建平對林小楓的深厚感情(哪怕原先的),只是以宋建平回憶的方式,交代了二人戀愛時的熱烈——火車經過小站停留的那「八分鐘」(p61)。只能算我過去很愛你,現在只有呵呵。尤其「背離」她自設的「中國式」婚姻主題的是,王海鴒在讓宋建平回憶與林小楓過往的愛之前,在開篇第二章,全書p43,就已經讓宋建平明確地認識到他對肖莉的感覺,「久違了的心動。心動的感覺真好。」且這裡的關鍵還不在於宋建平對肖莉有感覺,而在於宋建平並不迴避這種有感覺,宋建平對於他對妻子以外的女人的有感覺,心裡竟然是點了點頭。——這不是宋建平,這是渣男。

陳道明的演出之所以大都具有較高的水準,不是他接到的本子個個都精良,點滴無需修改,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對於劇本基礎里明顯「過不去」的地兒,不是繞道走,而是一定要改。我對陳道明演藝的研析有一不二方法:對勘。劇集與劇作對勘,與原著對勘,歷史戲還要與史記通鑒對勘。這樣多部戲一一對勘下來,我可以負責任地講,陳道明對於劇本原作的「再加工」,不能說沒有敗筆劣筆,但絕大多數處理,是對劇作有豐富提高、對劇集有增色添彩的「正效應」的。本劇5集,一開頭的戲,書中無有,背景是小楓出差,老宋深夜發燒,肖莉一盡同事兼鄰居之誼,開車把老宋送去住院。肖莉表示要打電話告知林小楓。老宋:「她出差了。她難得呀(出回差)。讓她踏踏實實,在外面呆一呆吧。」肖莉:「那我多陪你一會兒吧。」老宋:「不用不用,沒有問題。」——好男人啊老宋!一關心出差在外的妻子,不把自己住院告訴她,讓她安心出差;二拒絕「色誘」(這裡是戲謔^_^),不讓別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是他不無欣賞的肖莉)留下來陪自己。

本集稍後,損友劉東北把他哥拉到外邊兒下湖南館子(書中寫的東北餐館),劉東白表示他哥這樣的優質男人怎麼偏偏會看上林小楓呢?「把她休了算了!」這話可就說過分了。一是疏不間親,二是不夠尊重宋建平,尊重他對妻子的感情。就這兒也典型地表現了劉東北是一不學有術的新時代「小流氓」,說話不知避忌,毫無分寸。你看同樣是「以疏間親」,錢鍾書《圍城》里這段兒表現出來的分寸,才是讀書人的口齒:辛楣道:「……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么?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苦心——」鴻漸意識底一個朦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糊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如果把劉東北換成穿越而來的趙辛楣,估計他會對方鴻漸,哦不,宋建平(陳道明斜眼,對誰說還不都是對我說)這麼說:「……我不是跟你講過,你太太這人很猜疑么?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豈肯善罷——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建平,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糊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且說宋建平聽了新青年劉東北以疏間親的無禮之辭,果然,浮現出陳道明那種理所當然的正氣凜然:「東北呀,你說三道四我從來沒說過什麼。我希望你學會不管別人家的事兒。」(書里宋建平回答劉東北的義憤填膺沒有這話,只有一句「你沒結過婚你不懂。」)這正如高陽《慈禧全傳 胭脂井》里寫,端王載漪君前無禮,慈禧太后臉一拉,斥道:「不準跟皇上頂撞!」她沉下臉來說:「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端王是想著戊戌之後,皇帝形同被廢,自己的兒子被立為「大阿哥」,太上皇的夢快要做到,不免跋扈。但太后是何等人物?皇帝再怎麼不孝,是她的兒子,是天下人的主子,能容到奴才們來作踐?林小楓再怎麼是我宋建平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舉案齊眉七年,豈容你來張口閉口「林小楓這樣的女人」?陳道明的這個分寸感是他系出高級知識分子書香之家的可謂是胎裡帶的敏感,跟這種知識分子交往,一言一辭,稍有不慎,就會被他自我定焦,冷眼翻臉:「給我把距離站好了。」所以為什麼陳道明演知識分子最是中國頭一份兒,就在那種骨子裡的細微而敏感的分寸感,別人茫乎所以,在他卻是自然而然有的東西。(當然這個東西在文化人看去叫精緻有度,落入另一些人眼中則不免叫事兒多,台灣話怎麼說的來著?龜毛。)

上文說「中國式」的離婚,是原本好生生的婚姻毀於女方神經質的猜疑。這話廣大婦女同胞不樂意了。事實上,宋建平對於老婆的誤會,出於怕引起更大的誤會越說越說不清的理由,一直採取不做解釋瞞哄帶騙的方式,導致雪堆越滾越大,事情最終無法挽回,也應打一半板子。他的這個能哄就哄矇混過關的心理,《手機》電視劇里費墨說得好:「對女人不能交心,交心之後就變成了交代,交代之後就變成了無法交代。」(陳道明插語:這麼多年我就沒變過。)但這樣一來又必然導致了片尾曲沙寶亮唱的那句,不盡惋惜,「我們有多少幾乎都錯過……」說的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真讓你再回當初,你也未必會走第二條路。楊德昌電影《一一》片末,吳念真對老婆坦白,「你不在的時候,我有個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如果說人生最大的希望是「如果可以重來」,那麼最大的絕望是不是就是:「重來也是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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