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漫畫家,我要拯救世界。」——浦澤直樹的「蝙蝠比利」(四)

文:王卉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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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那麼簡單,日本漫畫家與漫畫編輯堅不可摧的關係是怎樣煉成的?——蝙蝠比利(三)

既然在漫畫上成就頗豐的浦澤直樹偶爾會被人稱為手塚治虫的接班人,《蝙蝠比利》這部作品也就不免被和手塚治虫那部令人讚歎的巨作《火之鳥》相比較。兩部作品確實有一定的相像之處:都跨越了十分漫長的歷史時期,處理了一個貫穿人類歷史的超越性存在。然而,二者仍舊有著本質性的差異。雖說浦澤直樹創作《蝙蝠比利》的初衷,多少有致敬《火之鳥》那未能出世的現代篇的意圖在;但《蝙蝠比利》終究是浦澤直樹自己的漫畫。

(《蝙蝠比利》)

《火之鳥》的故事核心是「世界」,其對「輪迴」和「生命」的冷靜描述表現出強烈的東方氣質;我們在閱覽的過程中,對宇宙的浩渺產生崇敬之情的同時,也反思人類歷史、反思生命和善惡的真義。《蝙蝠比利》相較之下就顯得非常西化,它的核心是「人類」本身。無論浦澤花費多少筆墨讓愛因斯坦來解釋相對論時空觀,多重宇宙,時間旅行,故事的核心仍舊很明顯,集中在「人類」身上;宏大的世界只是作為人類的「處境」才登場的元素。三位一體的蝙蝠和「拯救世界」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無不滲透著基督教文明和現代個人主義的因子。

若是細究起來,這兩部作品有非常多的差異都值得討論。

《火之鳥》貫穿整個日本歷史,火之鳥的旁觀——或者說影響——是從伊邪那岐伊邪那美這樣的日本民族起源開始就一直存在的;儘管在《火之鳥》未來篇的部分出現了很多科幻的元素,從精神觀念上來講卻非常「日本」(或者不嚴謹地說,比較「東方」),是在借科幻的故事來完成對一個東方式世界觀的建構,類似厄休拉·勒奎恩的《地海傳奇》系列——雖然披著西幻的外殼,骨子裡卻浸淫著東方的世界觀。

(《火之鳥》)

而在《蝙蝠比利》中,那個象徵人類文明開始的、能夠見到月蝙蝠的洞窟位於歐洲;耶穌和猶大則是能夠看到蝙蝠之人……這一系列情節直接把西方文明的重要維度包括在了「蝙蝠」的管轄範圍之內。天主教傳教士沙勿略幼年時在洞窟發現了原始人石壁畫並見到了蝙蝠,之後他將畫有蝙蝠的「捲軸」帶到了日本;以沙勿略的弟子彌次郎開始,蝙蝠的影響才開始浮現在本作中日本歷史的表層。這隻蝙蝠從根本上是來自西方世界的,而且是經由西方世界才傳遞到日本的。

凱文·山縣的日裔美國人身份也是一個極好的隱喻。戰後日本對美國文化亦步亦趨,歐美式的個人英雄主義和日本式的物哀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結合了起來;現代日本對自己文化身份的定位始終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浦澤直樹的作品,自《Monster》定型了自己的風格開始,從電影式的分鏡、懸疑流的手法到要表達的核心觀點,都具有十足的歐美氣質;也難怪當初的《Monster》《二十世紀少年》在歐洲引起的震動比在日本國內還要強烈。從手塚治虫到浦澤直樹,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本的西化進程之劇烈,並一窺當代日本人文化身份認同的複雜性。

(《MONSTER》)

《火之鳥》和《蝙蝠比利》之間的差異,能夠看到手塚治虫的世界觀與浦澤直樹(及長崎尚志)的世界觀有著戲劇性的差異。火之鳥是貫穿整個歷史的、其本身是物質意義上的實體;而蝙蝠是畫紙上的虛影,它的存在具有多重含義,最終甚至被直接歸結於人心,其「客觀存在性」竟被徹底抹去了。這個抹去的過程充滿了尼采式「上帝死了」的氣息,將一切判斷交還於人類本身的人性;與此同時,《蝙蝠比利》也失卻了《火之鳥》那種基於敬畏感的迴腸盪氣。

(迴腸盪氣的《火之鳥》)

除了精神核心的差異之外,在敘事方式上,《蝙蝠比利》也和《火之鳥》有著太大的不同。火之鳥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手塚治虫自身的代言人,她絕大多數時候是冷靜的旁觀者,有時充當審判者,手冢透過她對龐大悠久的歷史進行敘述,傳達生命的珍貴、輪迴的永恆、超越輪迴的大愛;而蝙蝠則是操控者、參與者與顛覆者,作者沒有透過蝙蝠來表述自己的觀點,相反,作者在作品中代入的,反而是「被影響」的那些角色。它從頭到尾都沒有用一個固定的觀點將整個作品束縛住,不存在一個講述一切的旁白。作者的缺席使這部作品給讀者留下了很多可以自由闡釋的空間;那種模糊的多義性,很可能是有意為之的。

(蝙蝠的模糊性)

《火之鳥》中,「作者」是在場的,火之鳥本身是作者的代言人,觀看著世界的興衰,講述著自己的一套世界觀,樸素、直接而清晰;在《蝙蝠比利》中,作者本人隱去了,讀者見到的只是一系列的人物和他們的故事,對作為超越性存在的蝙蝠究竟是什麼也沒有定論,每一位讀者看完《蝙蝠比利》之後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讀。浦澤直樹自己也說過,希望有一天能畫出像《火之鳥》那樣具有文學性的作品;然而《蝙蝠比利》的「文學性」竟向後現代文本依賴闡釋甚至散點支離的敘事方式靠攏。

一些在近現代文學中早已經屢見不鮮的敘事方式,放到漫畫這個體裁中,無疑將一部分習慣了在漫畫中尋求確定的故事線、一個清晰的「內涵」表述的讀者排除在外了。這一部分讀者很容易會被《蝙蝠比利》裡面的隱喻、象徵、「反覆無常」搞迷糊。這是個不一定叫好而且很容易不叫座的實驗性路子。

(蝙蝠的『反覆無常』感)

至於這個實驗究竟成不成功,在此不宜妄下定論。《蝙蝠比利》確實不像手塚治虫的漫畫那樣具有樸素而強有力的引導性;不過,對於喜歡闡釋和發散的讀者,《蝙蝠比利》仍舊不失為值得一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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