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宛如昨日》連載九:黑色石頭
天蒙蒙亮,盛夏是被自己哭醒的。死神聽到她的抽泣聲,四個爪子啪嗒啪嗒過來,火辣辣的狗舌頭舔她脖子,生怕她永遠不再醒來。每天早上,她堅持七點起床,帶著死神在南明路上跑步。中午前回家,避開熱高峰,對沙袋練泰拳,再睡個下午覺。晚飯後變得涼爽,她再度帶死神出門到深夜。盛夏不是遛狗,而是巡邏。南明路的荒地很多,人口結構複雜,治安糟糕。晚上,女孩們很少單獨出門,計程車司機聽說去南明路,經常搖頭拒載。但只要有盛夏和這條大狗出現,世界就變太平了。紅髮少女的氣勢,加上猛犬死神的體形,簡直是南明路的保護神。
上午八點,盛夏牽著大狗,像在機場巡邏的緝毒警。她的下半身還在流血,疼痛正如積水慢慢泄去。南明路難得塞車,私家車排了長隊,警察也來維持秩序。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南明高級中學的新學期典禮。
盛夏和大狗被禁止入內。她染著紅色短髮,黑T恤、牛仔短褲,露著兩條光光的大腿,胸口銀質骷髏鏈墜,綠色跑鞋,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南明高中的校門口,全體師生列隊接受死神與少女的檢閱。大家把她當作瘟神躲避,似乎腫瘤會在空氣中傳染。有人恨不得她下一秒就被送進火葬場。
死神為伴,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有個女老師彷彿看見外星人入侵地球,再看看那條大狗……
「魔女回來了!」
開學第一天,校園裡彩旗飄飄,鼓樂齊鳴,像美容院的開業典禮,就差打雞血集體跳舞。大喇叭廣播校長講話,照例介紹學校的光榮歷史,本次高考的出色成績,多少人成為狀元、榜眼、探花,又有多少人被北大、清華、復旦、交大錄取……
盛夏離開校門,像被主人開車扔到郊外的流浪狗,經過南明高中的圍牆下。一邊是中學,一邊是失樂園,中間是荒煙蔓草的廢墟。幾隻烏鴉從頭頂飛過,野貓在草叢間亂竄,到處散發著刺鼻的污水臭味,死神用鼻頭在地面上嗅著,驅趕骯髒的小動物。
終於,她走到南明高級中學背後,圍牆下有一株夾竹桃。有毒的花瓣還是那樣鮮紅,只是樹冠變得更茂盛,病毒般地越過學校圍牆。
「死神,就是這裡,看你的了!」
女主人一聲令下,兩隻狗爪子開始刨坑,牆角下緊挨夾竹桃的樹根。
突然,死神咆哮兩下,盤根錯節的樹須中,藏著個黑色的長方形物體,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死神住手!」
盛夏從泥土中抓起這東西,剝粽子似的掰斷根須。顯然它已深埋多年。
鉛筆盒。
九十年代的學生常用的,鐵皮殼子上印著蠟筆小新,已銹成深褐色。她掏出餐巾紙擦乾淨,抹去成年累月的塵埃與鐵鏽。蓋子銹死了,手指頭也脫力,一時半會兒打不開。放到耳邊晃兩下,鉛筆盒的金屬內壁,刺耳的碰撞聲,分量很沉,完全不像鉛筆之類的文具。
但她用盡全力都打不開,時間太久了,鐵皮蓋子完全銹死。
盛夏並不甘心放棄。周圍原本是工廠廢墟,她到四周轉了一圈,果然從地下的雜草叢中,找到幾塊鐵片作為工具,艱難插入鉛筆盒的縫隙。
腫瘤啊,賜我以力量吧!
鉛筆盒打開了。
鉛筆盒噴射鐵鏽的灰塵,死神發出害怕的吱吱聲,扭頭就想逃跑,好像裡面藏著鬼魂,被盛夏用了招魂巫術喚醒。
沒有鉛筆和橡皮,只有個迷你的娃娃,不及成年人巴掌大小,旁邊有兩塊黑色石頭。
她覺得這布娃娃很醜,整張臉像抽象畫,完全不符合人體比例。兩個眼睛瞪得很大,卻沒有嘴巴,像個沉默的啞巴。娃娃的身材有女人味,胸的比例很大,腰很細,屁股和骨盆也大,有原始人的史前藝術的感覺。
這個娃娃不單是丑,還有些恐怖和噁心。
兩塊黑石頭,也就小核桃尺寸,一塊略大些偏圓,一塊略小些有稜角,但都非常堅硬。重量密度很大,彷彿金屬——怪不得鉛筆盒晃起來,發出刺耳的碰撞聲。盛夏把它捧在手心,表面竟擦出幽暗亞光,絕非普通石頭。它們的硬度驚人,以至互相碰撞了十八年,卻沒有磨損。
墊在黑色石頭與布娃娃下的,還有一張摺疊成豆腐乾的白紙。盛夏把紙取出,紙早就黃得不成樣子,似乎摸上去就要散架。幸好鉛筆盒密封性很好,基本沒有受潮,否則紙張保存不下來。
輕輕攤開,是從作業本上撕下的一頁,居然寫滿了數字。高中數學作業嗎?不,格式和排列有些眼熟——
1(364、2、17)(199、17、4)
2(73、10、6)(304、22、4)(217、11、5)
3(148、1、26)(59、20、13)(285、8、21)
……
全部用紅筆寫的,最後一行換成黑筆——
40(195、25、12)(89、12、5)(251、4、12)
四十行數字,跟南明高中電腦機房裡,焦老師寫上去的數字一模一樣。
1999年,到底是歐陽小枝,還是焦可明,埋下了這個鉛筆盒?
轉瞬間,陽光變得格外強烈,透過雜草叢和夾竹桃枝葉,照在兩塊黑色石頭和布娃娃上,照在復活的魔女的紅頭髮上,也照在三十九行紅字與一行黑字上。
死神對著地下狂吠……
「葉蕭,類似的案子我爸也經手過。」
2000年夏天,葉蕭剛在刑警隊實習,有樁命案在南明路發生。辦案的刑警叫田躍進,他有個女兒叫田小麥,正好在南明高中讀書,97級二班。七年前,田躍進為了解救被綁架的兒童溺死殉職。田小麥至今單身,穿著寬鬆的大毛衣,頭髮微微燙卷,像松島菜菜子。
滅門案半個月後,抓獲嫌疑人仍遙遙無期,葉蕭覺得好沒面子:「你和焦可明的關係怎樣?」
「你跟我爸爸一樣,任何時候都想著破案!前幾天,我才聽說焦可明死了,滅門案,太慘了!我和他是高中同學,我是語文課代表,他是計算機課代表。他常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題,比如人工智慧,時空旅行。他還是天文學愛好者,南明中學有個學生興趣社團,叫『流星雨』,那年還沒F4呢。焦可明是社團頭頭。對我們這些女生來說,天文學太深奧,流星雨卻很浪漫,偶爾也跟他們一起去看星星。」
「嗯,焦可明與我小時候有共同的愛好。」
葉蕭心裡想的,卻是宛如昨日的logo——黑色孤島上空的流星雨,必是焦可明親自設計的。
「焦可明很聰明,老師們都覺得他會有大成就,沒想到轉了一大圈,又回到母校做了窮教師。三年前的同學會,他沒精打采,在角落裡沒說過一句話。我特意問他,家裡有什麼變故?他不回答。現在想來,就是兒子有先天畸形的緣故,真可憐。我們這些老同學,只會越來越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無論死在病床上,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對嗎?」
「你的每句話都像是真理。」
「7月中旬,有人給我發了份快遞,拆開來卻是個『藍牙耳機』。」
田小麥從抽屜里翻出來,原來的快遞封套都在。葉蕭接過來一看,毫無疑問,就是宛如昨日的硬體設備。
「我用過一次,但我害怕回憶,不敢再用。只要有Wi-Fi環境,用藍牙連接設備,就會有自動提示。前兩天,我聽說焦可明死了,忽然想到這個東西,不知跟案情有沒有關係,就給你打電話了。」
「小麥,你給我提供了重要線索。謝謝你。」
「宛如昨日,究竟是什麼?果然是焦可明快遞給我的嗎?」
葉蕭卻把設備塞進包里:「這是證據,我要帶回局裡,最好永遠不要再碰。請你看張照片。」
打開手機,屏幕上有個目光幽深的少女——焦可明微信公眾號最後一篇的內容。
「歐陽小枝。」田小麥清晰地說出這名字,「是我在南明高中97級二班的同學,這張照片大概是1998年或1999年拍攝的。不過嘛,到了高二下半學期,我們更習慣叫她魔女。」
「魔女區也跟她有關?」
「是,1999年的暑期,她消失在學校附近的地下倉庫,那地方後來有了魔女區的名字。」
「能再詳細點嗎?」
葉蕭的筆記本又被記得密密麻麻。
她給自己開了一罐啤酒:「小枝長得不錯。她看人的方式,盯著別人的眼睛,讓你無法逃避——就是這雙眼睛,讓我害怕。南明高中是寄宿制的重點學校,我跟歐陽小枝住一個寢室。她睡上鋪,我睡下鋪,但我們平常說話很少。沒有女生願意跟她交朋友,總覺得她有些奇怪,或者說有些討厭,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膽子太大了!」
「怎麼說?」
「高二那年,南明路常發生強姦案,女生們都不敢出校門。就算晚上睡在寢室,也得提心弔膽,色魔會不會摸上門來?那時學校圍牆很矮,很容易翻牆進出。有天晚上,小枝在南明路的另一頭,獨自抓獲尾隨的強姦犯,直接扭送去派出所。聽說她下手非常狠,那男的殘廢了——幾乎被閹。他承認強姦過七個女孩,受害人主動報案的只有兩個。南明路太平了許多,女生們也敢晚上出門了。雖說小枝是為民除害,但她承認自己是以身做餌,引誘強姦犯上鉤的。」
葉蕭看過南明路上所有刑事案件的卷宗,他記得那個案子——強姦犯被判了無期徒刑,至今還蹲在監獄。
「魔女的傳說是真的嗎?」
「大部分都是胡說八道,後來男生們為了騙小女生,把各種靈異傳說安在她身上。不過,我也親眼見過一些。比如,歐陽小枝有個鉛筆盒,裡面有一個布娃娃,還有兩塊黑色石頭。她總是神秘兮兮地說,這兩塊石頭能召喚鬼魂。她把鉛筆盒壓在枕頭底下睡覺,說這樣就能驅散厄運。她就像個神婆。」
「她有沒有說過兩塊黑石頭的來源?」
「雲南。」
葉蕭明白了,歐陽小枝出生在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蘭那鄉白象寨,爸爸是知青,媽媽是傣族。那裡距離緬甸邊境幾十公里,說不定是某種寶石級別的傢伙。
「剛開始啊,我很討厭那個布娃娃,因為長得太可怕了。我睡在歐陽小枝的下鋪,你想一想,塞在她的枕頭底下,不就只隔一層床板,每晚娃娃都在看著我嗎?所以啊,我經常夢見這個娃娃——它從上鋪爬下來,坐在我的枕頭邊,說很多奇怪的故事。早上醒來,大部分都記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夢中走了很遠的路,認識了很多陌生的朋友,回到很多年前……」
「焦可明把宛如昨日設備快遞給你——因為,你是歐陽小枝的室友,上下鋪關係,在南明高中,不管你們私交如何,至少,兩個女生的物理距離最近,你最有可能發現她的秘密。通過宛如昨日,能找到任何時候的任何細節,哪怕早已忘得精光。」
她聽得雲里霧裡:「歐陽小枝是個喜怒無常的女孩,偶爾也會翻出那個娃娃,抱著嗚嗚地哭一會兒。她也會跟娃娃說話,但我完全聽不懂,說的更不是英語。她告訴我,她跟娃娃說的是傣語,是她媽媽的母語。」
「沒錯,她的爸爸是知青,媽媽是雲南傣族。」
「當時我問她,那你在跟娃娃說什麼呢?小枝的回答是,我出生以前的故事。」
田小麥看著窗外,眼神有著迷離的眩暈感:「這些天,我有種奇怪的預感——魔女回來了……當初,歐陽小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失在地下室,人間蒸發!但她未必是死了,也許還活著呢?或者,換了一種生命形態,還是十八歲的少女?」
葉蕭奪走她手裡的啤酒罐頭:「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請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有時候,我羨慕歐陽小枝,她在最美麗最青春的時候消失,再也不用經歷以後的人生,也不用有慢慢變老的焦慮——不能算是一種壞的命運!我也不畏懼老去。什麼時候死?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孩子?生男娃還是女娃?老天決定!我只能做到每天努力活著,盡我所能再單純一點,但絕不被人欺騙。我願意過和別人不同的生活,等待跟別人不同的歸宿。大學畢業時,爸爸私下問過我:小麥啊,你覺得葉蕭這小子怎麼樣?給我做女婿不錯吧?」
「這個……」
「哇,你那麼大了還會害羞?」田小麥離他遠點,免得他想入非非,「當時我對爸爸說:我的腦子裡,好像還有一個人啊,只是一時間記不起來。」
葉蕭像屠宰場里脫了毛的公雞,匆匆離別,包里裝著向田小麥沒收的宛如昨日設備。
未完待續,本文同步連載於蔡駿個人公眾號(ID:caijunxysj),歡迎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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