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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軌時代

我和女友相戀五年,異地三年,目前感情穩定。如果說倆人相戀像蓋一幢房屋,彼此的感情投入就是添磚加瓦,那麼我們的房子早已建成,只是有時不免稍嫌老舊了。此時「穩定」的意思就不只是「穩」,也是「無起無伏」了。

暑假即將結束時,我和女友結伴同行,完成了一次旅行。都說人生要有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深感此話得心同時,暗想還是做些準備為好。出行前我在網上搜索那些默默無聞但風景優美的小地方,認為那種地方安靜純粹,且便宜。直到去了之後面對眼前情景才突然知覺,打一開始我就犯了錯。

既然可以引擎搜索出來的地方,便早已不是你當初搜索它時所輸入的關鍵字描繪的模樣了。

所幸我們旅行的目的也並不在於山水之間,只在於結伴同行。也就是說理論上只要倆人在一起,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覺別有情趣。畢竟那幾套情趣內衣不是白買的。旅行的第一天晚上我們住進一個臟到表裡如一的小旅館以解決睡眠問題和別的什麼。我躺在床上敞開身心,一切都準備好了。女友去趟衛生間後回來告訴我,她的大姨媽不請自來了。我躺在床上,感覺準備好的一切又像浪潮般在迅速褪去。

最終,旅行中的那幾個夜晚,我們什麼都沒有做成。卻也什麼都做成了。

旅行歸來,身心俱疲。幾天後我去學校,女友去火車站送我。我們無言拉著手,走過一片嘈雜的站前廣場。因為每個人都在發出著聲音,這時的嘈雜也就不再是嘈雜。分手是那樣波瀾不驚。走進車站那一刻我回頭張望,卻沒有看到同樣的目光。

火車時間是十六點三十四分。但它經常晚點,所以我也做好了在候車室吃過晚飯再走的準備。我的背包里,有泡麵,有香腸,但我突然想吃麵包。候車廳內仍然嘈雜,甚至更甚,因為空間更小了。放眼望去,都是同類,卻不同庸俗。像我這樣平庸的人就只能混跡其中,可以讓別人注意到我的唯一方式就只有裝傻賣瘋。

我想找個座位坐下來,卻發現空位雖有,我卻不能坐下來。這是因為上面都放了行李。為了一個座位去跟完全陌生的一個人打交道,我做不到。那種做不到就像喉嚨里卡了一口痰,不吐不快,卻咽了下去。我們總是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放肆地吐痰。

十六點三十四分,火車準點到達。世上的事大抵如此,用一副變幻莫測的面孔示人。所以準備從不是為了從容應對,是為了倉促應對時表現從容。

人群擁擠著湧向檢票口,我混跡其中,踉蹌而行。前方忽然發生爆炸般的巨響,嗯,是一個女人的叫罵聲。聽話音不是本地人,也不知在罵些什麼。隨後那聲音被人群挾裹著繼續向前移動。這時我被什麼東西拌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隻紅色的高跟鞋。顏色鮮艷,刺眼而黯淡。真不知道,她在罵什麼。

擠上火車,找到自己的座位,發現上面已經坐了一個人。他是我嗎,顯然不是。確定了這一點我上前去請他起來。男人抬起眼皮,淡定地問我,你的票呢。他是工作人員嗎,顯然也不是。確定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並沒有把車票展示給他看的必要。

我亮出了我的車票。男人咕噥著起身離開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耳根就沒有清靜過。車廂內人聲鼎沸,尖銳或粗鈍,都是那麼刺耳。我掏出手機,戴上耳機,打開歌曲,閉上眼睛。平淡的旋律響起,但世界安靜了。

恍惚中我感到火車開動,斑斕里我想像這火車開向無盡的地底。那個地方如此黑暗卻又如此熱烈。像某人的心臟。

不知睡去多久,我從夢中驚醒。片刻後發現其實是從疼痛中驚醒,因為右側臉頰有忽深忽淺的脹痛感。我撫摸著我那受傷的臉頰。這種痛感,就像有人在我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我順著右手邊看去,發現身邊坐下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她長發飄飄,臉蛋通紅,也像挨了一巴掌。

女孩聲細如蚊說,對不起,我放書包不小心打到你了。

我看著她懷裡的藍色書包,知道她不僅打到了我,還沒能把書包放上去。於是我站起來,拎起她的書包擱到行李架上。

女孩說,謝謝你,謝謝你。

我說,沒事。

不知過去多久。

女孩突然拍拍我說,你在看什麼呢。

我疑惑地看她,她指指窗外。

我說,哦,沒什麼。

與此同時,窗外景物飛逝而去,這一秒看到的已經成為上一秒。每時每刻每一個我,卻重疊囿於這無時無刻不在向前駛去的火車的一個低等硬座上。肉體周圍充斥令人厭煩的雜訊和氣味,靈魂若妄想逃離,才探出身去就會被洶湧的氣流霎時衝擊四處盤旋,像狂風中一張脆弱的白紙……

你在想什麼呢。

我轉過頭。這女的可真煩啊。

我說,沒有,我在發獃。有事嗎。

女孩把一盒餅乾推到我的面前,吃點。

我說,不用,謝謝。

肚子卻不理智地叫了起來。雖然明知這種程度的聲響並不會被人察覺,還是自覺難堪。只好找話問道,現在幾點了。

女孩變魔術般拿出一塊閃爍金屬光澤的銀色懷錶,揭開表蓋,彷彿有什麼從裡邊泄漏出來。

女孩看了一眼後說,五點十分。

我才知道,我睡去那麼久,原來不過幾十分鐘。這種感覺與實際的不符又使我發愣。等我回過神來,便異樣的發現,那女孩的銀色懷錶不知何時竟到了我的手裡。

我便只好說,看這表。真好看。

女孩說,嘿嘿,是嗎。

我咬一口餅乾,含糊不清地說,現在,用懷錶的人可是不多了。

於是我又驚奇地發現,那女孩的餅乾竟也到了我的嘴裡。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一日,記憶中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那時的我們還不是這副眼窩深陷下身卻總是挺著的可哀樣子。我的女友在那一天成為我的女友,在那之前她只是我夢中的女友。

回憶最初的悸動,總是她一襲白裙登上講台,輕盈的腳步就彷彿空氣要將她托起,不懷好意的微風撩起她舒展的裙擺,盈盈可握的小腿青澀展露。隨後她微笑地說,請沒交作業的同學主動到老師辦公室一趟。

我幸福地站了出來。

從那天開始我對她朝思暮想夢中對她念念不忘。夢中她總是微笑地看著我,身上白裙如花瓣一片片飄落。我開始追求她,卻默默不語,只是付出。

人在年少時總不知情為何物,以為像自己看見般的微波細浪,清澈見底,等到真正跌入其中,才知深無可測,卻因為扎的太猛斷然沒有了退路。就當我快要溺死,她終於拯救了我。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一日,記憶中白色鋪天漫地。那天放學後,她把我叫住,叫我跟著她走。一小一大的腳印一前一後,後來變成並排走,最後雙雙停在冰天雪地中。

沉默卻仍像無聲的白雪般堆積,令人難以喘息。

終於,她開口說,為什麼對我好。

我竟無言以對。唯有獃獃地看著她。彼時一片雪花從空中徐徐落下,晶瑩透徹,紋理清楚,漫無邊際卻終於落在她烏黑的長髮上。女孩倏然一笑。

她說,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啦。

窗外忽然漆黑,氣流聲變得緊俏起來,火車駛入一條山體隧道。回憶也駛入隧道,開始模糊不清了。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斜西,倦鳥歸途。待火車駛出這漫長隧道,也許就入夜了。

我和那女孩相談甚恰,一時無話。我百無聊賴,玩弄著手機。這手機我一般不輕易拿出手,因為被別人看見了問句這什麼機,我還總得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霉米,山寨雜牌。

這是什麼手機啊。

我看著湊過來的女孩。一字一頓地說,這是美米,小米最新款。

女孩迷惑地看著我,嘴裡不覺重複著,美米,美米。

霉米響了起來。

一個陌生的來電。

我怔怔看著閃爍的屏幕,任鈴聲茫然響著。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並非那麼凄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的

我接起電話。

那邊無人說話,卻傳來風聲鼓動。我聽著手機,一動不動,不覺配合這詭異氣氛。

突然,一個男的出聲說,綿綿。我到了。

我一動不動說,你是誰?

男聲說,你是誰?我找綿綿。

我一動不動說,我是她男朋友,你他媽是誰。

男聲說,二逼。掛掉了電話。

我的手機從我的手裡飛了出去。掉落在很遠的地方。

周圍坐客都詫異地看向我,於是變成了看官。

女孩忙過去把我手機撿回來,問我,你怎麼了。

我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高考結束後的那年暑假,我和女友的戀情曝光,終於從地下轉移到了地下室。因為還不敢讓父母知道,但是在畢業聚會上手拉著手上去給班主任敬酒。

班主任是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長相肥嫩的男人,聲音細膩,但表情總是嚴肅。班裡邊挨過他巴掌的男生不少,我當然是其中一個。試問哪個男兒年少時不血氣方剛,會甘心白白地挨別人巴掌。所以都在背後罵他傻逼。

我和女友上前去給班主任敬酒時,牽著的手引起同學們陣陣歡呼。班主任已然被學生們灌得大醉,癱坐在那裡。我和女友剛走到他的面前,他突然奮身而起,推開我們,一邊奔跑一邊跌倒,等跑到了班裡一個女生的面前也正好跌倒在了她的腳邊。我們的班主任,在那一刻抱著他的學生的腿,仰天長嚎,涕泗橫流,放肆地表達他對她的愛戀和這孽愛帶給他無盡的痛苦,就像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傾訴他已不能完成的遺願。

最終,我們把那杯酒敬給了愛情。

在這列飛駛的火車上,時間拖沓,又讓我想起此事。每次想起,都覺歷歷在目,觸目驚心。但我從未將此事對沒有親眼目睹過那一場景的人嚼舌,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去描述,他們聽了都會說,哇,這老師真禽獸。

的確是有很多為人師表都禽獸不如,但這一個肯定不是。

看這沉寂的天地,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火車行駛在荒郊野外,窗外昏天暗地,看不到半點星火。隔著一層鐵皮的車廂內,此刻卻熱鬧非凡,彷彿一場盛大的宴會在此舉行。各路名流穿梭於間,唯一的不同是手裡的高腳杯變成了一桶泡麵。

泡麵的味道四處瀰漫起來。吃面的聲音開始此起彼伏。我飽了。

身邊的女孩邀請我和她共享她的晚餐,雖然沒有泡麵,但我還是拒絕了。

她說,你不餓嗎。

我說,我不餓。

於是女孩臉上的神情告訴我,她很失落。這失落背後還躲藏著什麼,是我不敢去面對的。

我轉頭看向窗外那實在的虛無,試圖不再理會那女孩,結果卻更加心煩意亂。

我突然想給我的女友打一個電話。這想法在心裡迅速發酵變得迫不及待,手上的動作倒慢了起來。我知道我在等她一個解釋,我想知道,那個男的,到底到哪兒了。結果是我等來了身邊這女孩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共進晚餐。我彷彿在女孩的眼神里看到了曾經幾欲溺死的自己。縱使這是妄想,但此時她就在我的身邊,近在咫尺,幾千里外的是誰呢。分隔兩地,我們的距離常常遙遠,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我們之間越來越遠。遠離的速度令我心悸。

我總記得女友第一次將她柔軟的身體交到我的懷裡時,我們的乾柴烈火,山盟海誓,我們狂亂的心跳和汗如雨下的身體,都是那樣的糾纏不清。以前我一直以為,對於愛,我們總有做不動的那一天,等到那天我們還能擁抱著彼此,那就是我能承諾的永遠。此時此刻,嘈雜的夜,慌亂的心,我不知還能撐多久。

但是,一起走過的路都一步步踏在胸口。我突然只想拋開所有,對她說一句,我愛你。

電話接通了。

我說,他是誰。

聽完她說的話,我們都哽咽了。

再過幾分便是凌晨零點了。我準備到了那時再去回憶昨日發生的事。夜深人未靜,我專心地聽著火車開在曠野的聲音,毫無睡意。靠在座椅上,漸漸地感到右側肩膀正在承受一個重量。我撇過頭,聞到香味,一時間看不到什麼了。

我曾有一個朋友,是很好的人,待人真誠,辦事認真,卻有一個看似猥瑣的癖好,就是收集女孩的頭髮。知道他這個怪癖的人除了他自己恐怕就只有我,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的關係有多麼好,而是有一次讓我偶然發現了他這一癖好。當時他拿把小刀頂住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如果你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我就把你先殺後奸。我對他揚言要殺我沒什麼感覺,但對他殺了我以後還要奸我感到毛骨悚然,因此答應替他保守秘密。

我至今還記得,我的朋友忘情地嗅著他的一件件藏品,春風沉醉中他對我說,你聞到了么,我聞到了青春的味道。

很多年了。不知他還是否有這個癖好,他的青春還在不在。

火車停下來,一些人到達了他們的終點。

肩上的重量消失了。只見女孩睡眼惺忪坐起身來,那茫然的樣子,像棵找不著太陽的向日葵。看著她如此倦容,我知道,她剛才並沒有真正睡著。

女孩問我,到哪了。

我說,你要下車了嗎。

女孩說,還早。你不下車我怎麼會下。

我笑了。

她在我的下一站下車。

這是一個小站,站內燈光昏暗。幾人下車,幾人上車,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火車便又重新啟動了。這時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肩挎紅包走過來,碰了下我斜對座那個一直在玩平板的白面男人說,不好意思,這個座位是我的。

白面男人抬頭看了眼紅包女人,手指仍在屏幕不停滑動說,你的票呢。

我在一旁看著,覺得這故事似曾相識。

紅包女人拿出她的票,在白面男人眼前晃著說,46號,我的座位。

白面男人不動聲色,巧了,我也是46號,你不是坐錯車了吧。

紅包女人楞了下,怎麼會呢,你的票呢。

白面男人從容掏票。倆人互相拿了對方的票仔細端詳。

片刻後,白面男人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問紅包女人說,今天幾號。

紅包女人困惑不已,28號啊,怎麼了。

白面男人說,你買的是幾號的票。

紅包女人說,我買的就是28號的啊,你自己看啊。

白面男人把票還給紅包女人,你買的的確是28號凌晨零點五分的票。就在幾分鐘以前的確是28號,但現在已經是29號了。所以說,你坐錯車了。你應該去坐昨天的這個時候的這趟車。

紅包女人愣在那裡。

在座的眾位看官在此也終於恍然大悟,紛紛露出會心的笑容。

原來,這是一個全新的故事啊。

女孩湊到我的耳邊,低語說,我也犯過像她那樣的傻事呢。

我久久看著她,微笑說,你知道嗎,你現在如此的靠近我就是在做一件傻事。

看來,真的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才剛分手的我居然睡了一個如此香甜的覺,嘴角的口水可以作證。

火車還在高速行駛著,車廂內終於安靜了一些了。我無力靠在座背,思維遲滯,似乎又要睡去。但我想,是該給個交代的時候了。

鄰座的女孩不知去了哪裡。

想一些羞恥的事情,我的臉色紅潤起來。

女孩出現了。

我們對視,彼此微笑。不長的距離,時間卻像被過道那些橫出的腿放慢了。

女孩終於走到我的身邊。

女孩說,你醒了呀。

突然,我驚奇地看見,女孩居然飛了起來。

緊接著,我也飛了起來。

大家都飛了起來。

也不知死去之前,女孩有沒有聽到那句。

下一站,跟著我一起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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