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15年心血一夜之間毀於洪水 | 無臂人與盲者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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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玲

事實核查 | 劉洋

盲者前傳

洪水20年前沖毀了冶里村的樹林,20年後又沖毀了一次,賈海霞看見了第一次,沒看見第二次。

和冶里村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他本來是煤礦上的工人,左眼先天性白內障,沒有視力,只有光感,光靠右眼乾活。他碰上了瓦斯爆炸,燒傷了百分之八十的皮膚,領到一張殘障證明,傷好以後換到採石場工作,干爆破。2000年10月的一天,誰也說不清怎麼回事,沒人犯錯,可一塊碎石就是飛了足足六十米,插進了那隻好眼。他完全失明了,醫生用硅油把眼球處填充起來,所以他的眼睛看著倒比常人更明亮。

剛失去視力那段日子,他被困在床上,白天晚上躺著,什麼也不想,後來回憶時他懷疑老年痴呆就是這種感覺。有些天他想死,也努力了幾次,結論是作為瞎子生活無法自理,求死也無法自理——他根本沒可能找到妻子藏起來的農藥和繩子。這些天都過去後,他開始挨個想冶里村裡那些殘疾人的命運。好多殘疾人的老婆都跑了,他理解,這正常也平常,「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屬品,附屬不了就跑了」。

即使到了今天賈海霞的老婆也同意當初是她非要嫁給賈海霞不可的,這個男人雖說沒錢沒朋友,好勇鬥狠還坐過牢,卻有更重要的品質:不是一個面瓜。

她的父母反對婚事,她帶上幾件衣服就搬去跟賈海霞住,為此失去了幾個未成形的孩子——每次懷孕,父母都架著她去縣衛生所做掉,並把讓女兒流產的仇記在賈海霞頭上。但女人一旦下了決心事情就決不會回頭了,她相信丈夫的話,「生孩子這事跟販毒一樣,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就成功了」。第三還是第四次懷孕是1996年那場洪水前的夏天,天熱得人人都走不動路,街上空空蕩蕩,賈海霞給她買了一台電風扇。這舉村罕見的電器驚動了雙方父母,女方父母由此猜到了孕情,男方父母則是來搶電風扇和幾件傢具的。為了保衛妻子和風扇,賈海霞舉起菜刀朝自己的手腕砍下去,二十年後再提起時他很滿意自己的即興台詞:「我跟我爸說,風扇是我買的,你給了我生命,我把生命還給你。」那一刀砍偏了,賈海霞沒大事,他老婆卻嚇哭了,走進廁所流了產。這件事,或者前面所有事加起來,使他們和雙方家人斷絕了往來。

那場洪水捲走了河灘上賈文其從初中輟學開始種的整座樹林,過程之輕易跟鬧著玩兒似的,賈文其三歲時摸到電閘失去雙臂,那一年可謂再遭一劫。洪水也泡壞了賈海霞借住的房子,水落下去後,房子朝河的方向傾斜了四十五度。賈海霞卻走上了人生巔峰,他還沒瞎,1997年五月初九,在妻子流產幾次之後,兒子來到了世界上。

賈海霞講這些時,老婆在客廳出出進進,滿頭小卷彈簧般顫動著。客廳高大、空蕩,定格著一個家庭曾可能變得富裕卻突然並且永遠窮了下去的瞬間。通向三間卧室的布簾舊得成了鏤空的,在穿堂風中捲起邊。她在村口用一隻鐵鍋「炸麻辣燙」,正把煤氣罐和鮮艷得不像食物的「串串」搬到院子里的三輪車上,「出攤了」,她說。

賈海霞沒搭理她,好像他正熱烈描述的是一個別的人。

「特有意思,特有意思。」他足足講了1.5個下午,光是講和老婆並肩戰鬥的美好時光,用著一種語文課分角色朗讀搭配情境表演的講法。他全程夾著煙,卻只點了兩次火,抽上一兩口又馬上摁滅。正當你以為談話要進行到永遠時,他卻像電池突然沒電了般蔫了下來,草草地講完了後面二十年:他和老婆有陣子也幾乎斷絕了往來,等各自變老一些又好了。

直到坐在黑暗中挨個想村裡殘疾人的命運時,賈海霞才重新想起他的小學同學賈文其來。

拜訪小學同學那天是賈海霞失明後第一次獨立出門。他不合群,更不願加入瞎子們那一夥,拒絕用盲杖。路上下一個坡差點要了他的命。賈文其熱情招待了他,給予殘疾人對殘疾人的安慰,雖然直到告辭時賈海霞都沒記起小學同學的臉,但心裡好受多了。他也象徵性地問了問同學近況,得知賈文其又種上樹了。他問,那洪水再來怎麼辦?賈文其進裡屋拿出一本書。

「《易經》。」賈文其自信地說,好像書是他自己寫的。

賈文其說他查驗過,書上的卦象和縣誌記載一條條都能對上,洪水「逢三逢六」,「咸豐三年,民國六年,1963年,1996年」。總之那書上也寫了,他也推算了,二十年內都不會有洪水——也就是說,下次洪水到來,至少也將是遙遠的2016年。

賈海霞不確定賈文其是真懂還是又拿出了他那一套玄學。種樹之餘賈文其還搞點副業,給人看八字取名。

在賈海霞剛剛加入的這個殘疾人世界裡,賈文其可是值得幾分敬仰的前輩,當年這個沒手的年輕人攪得村裡幾個姑娘爭風吃醋,其中一個為他大了肚子,竟被他要求墮胎,其瀟洒不羈令當時同樣只有十八九歲的賈海霞目瞪口呆。賈文其說,「自古英雄配美女,那個也不美」——只是現在他知道了,三十年過去他仍住在冶里村一間小窯洞過著單身漢日子,哪兒也不曾去,什麼也不曾發生。

那個下午賈文其問賈海霞,要不要一起種樹,賈海霞同意了。他想總比等老婆「附屬不了」強。

後來賈文其說他是懷著幫助弱勢群體的心態才親自出馬替賈海霞要賠償金的。提前幾天他往賈海霞眼眶裡塗滿「膚輕鬆軟膏」,差不多用掉半管,叮囑千萬別洗,出發去採石場一路上那隻眼像他預計的那樣又糊又臭,流著不明液體。他騙採石場經理賈海霞眼底爛了,通著腦子,能不能活下去說不好,「你們跟他去看病越看越撒不了手,咱們一次性給點錢就算了,(給他)四萬五,多一萬給我,我騙騙他,五萬五搞定」。「我戲演得很好」,賈文其說。他把所有的錢都給了賈海霞。

沒眼睛的賈海霞就這麼加入了沒手的賈文其的種樹事業。

賈文其背賈海霞過河去樹林

白鸛亮翅

分工是自然發展的,沒手的背著沒眼睛的從河道最窄處穿過水流,從一塊石頭換到另一塊,石頭像塗了肥皂那麼滑。過了河他們一根根檢查樹枝,把枯掉的拔出來,再插進一根新的。沒手的選種植位置,沒眼睛的用鎚子和鋼釺在鵝卵石堆中敲出坑來。往鵝卵石堆上砸鋼釺這種事再熟練也會老砸到手。十五年後,他手上的疤多得跟補丁似的,星星點點像得了皮膚病。樹枝是從鄰村偷來的。沒手的在樹下指揮加望風,沒眼睛的爬上去砍掉被選中的枝條。種樹枝成活率很低,但他們沒錢買樹苗。

第一批樹絕大部分枯死了,就五六根長出新葉,賈海霞像撫摸他當時四歲的兒子的腦袋那樣摸那些葉子,小心翼翼,怕摸太多摸死了。有次還抹了下眼睛。

賈文其從那時起就注意到搭檔這一點了,城市人叫「脆弱易感」的東西在冶里叫「娘們兒」,他想,這人經歷的失敗太少了。

他自己上一次哭鼻子還得追溯到初中,他功課很好(想想這對他的難度),班主任卻叫他退學,就因為他一個人上不了廁所,幫他提褲子的那些男生煩了。賈文其悶在房間里一禮拜,搞出一種小號滑輪組,安裝在肩膀上,風箏線穿過褲子扣眼,用牙一咬就能提上褲子。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幹不了的事了。而賈海霞除了會幹幾件事外全是幹不了的事,他明明有個水塘,又大又深,卻說眼壞了養魚看不見,就那麼閑置著。

樹林里的工作不難,就是得不停地干。賈海霞幹得不錯。有時植物提醒他它們的生命力,枝條癱軟在石頭上,澆上水第二天全站了起來。一部分重要體力工作是趕羊。他們眼裡山羊就像白色大蚊子,盤桓不去,驅趕不散,跟著牧羊人繞樹林轉圈,四十度高溫天也躺在滾燙的河灘鵝卵石上,隨時衝鋒進來啃樹枝。他倆作為山羊唯一的天敵,山羊上班,他們就得上班。而剌剌草比羊還可怕,賈文其帶我去看過直徑三十公分的樹被剌剌草絞死的奇觀,它們綿延起伏如綠色的織物,像河水那樣吞沒樹。許多事只有他倆知道。你種下樹,樹帶來更多,楊樹一年長一米,「第二年伸開胳膊了,蔭出一大截了,那一塊就潮濕了,就可以再往前種。」用不了五年鄰樹的樹冠幾乎頭碰頭了,縱橫交錯形成一個完整的天花板。

賈文其在小河裡打水

一開始樹林的生長速度比賈海霞想像得慢,後來又比他想像得快。過了河,光線漸漸收走,陰涼是胳膊也能感覺到的。有一天在林子里,眼前的光感沒有了,他知道種成了。他這邊走走,那邊走走,都是暗的,「沒有漏的地方」。當你變成殘疾人,你走到哪兒都得像個客人,你要是看著自在,別人就得生氣。而在樹林里,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客人。

賈海霞總是回到樹林里,像鴿子傍晚歸巢。

總共就兩次,他為失明深深感到遺憾,其中一次是在兒子賈力寧高中的禮堂舞台上。那是這對搭檔成為名人以後的事,學校請他去「作報告」,上了幾級台階,他感到光線突然變強,白亮白亮的,掌聲「嘩」就響起來,一陣普通的,緊跟著一陣超響亮的,哽咽讓女主持人嗓音變得更尖,以至於好一會兒他才聽出來是兒子在他面前跪下了。

我要能看見就好了,他想。

「我腦子裡兒子還是四歲的臉,」賈海霞帶著我從河灘往他家走,穿過一根粗水泥管充當的小橋,他說,「他現在不大回家了。」

「頭幾年就是挨老婆罵,」賈海霞繼續說,「每天罵,你他媽的每天種樹你吃那樹啊。」

種在鵝卵石間,樹根插不進深處,十萬根樹枝只有兩萬根發了芽,其中一半又沒活過春天。發芽的一萬根長成了這座懸浮在鵝卵石上的樹林。馬蜂不請自來,還有兔子,從草叢這邊消失,再從十幾米外冒出來。只有長期生活在樹林的人才能從草葉顫動中辨認它們的行蹤。有一次鄉長來樹林視察,歡迎他的是一條一米長的蛇。

「跟一個植物園似的!」前些年賈文其愛這麼說,讀了那些寫他們報道後,他改口說,「跟一個生態系統似的!」

樹從賈海霞生怕摸死了到長得比他還高,只用了短短三年。再後來樹有多高他就不知道了。

後來他們不再需要去鄰村偷樹枝,他們自己樹上的樹枝已經足夠好、足夠大了。樹林面積擴大是人人看得見的,邊界向鐵路橋伸展,越過橋洞,蔓延到鄰村的河灘上。

賈海霞55歲了。好多次他差點從樹上掉下來,高度足夠摔斷脖子,最危險的是一隻大鳥從他身邊撲棱翅膀飛起來那次,嚇了他一跳,腳上沒吃住勁,他抱著樹榦滑下去一截,幸運地掛到了另一個樹杈。他還專門拉一位年輕攝影師去看過大鳥的窩。「特白,特漂亮,翅膀梢發黑,嘴是紅的」,拍完後攝影師說,他也不認識那鳥。

「媽逼的。」賈海霞轉述老婆罵他的事情時不忘罵回去。

可以說明這對往日甜蜜夫妻的關係的是小奶貓的事。去年六月,賈海霞的老婆弄來一隻小奶貓,喂它火腿腸吃,照顧它(「人還吃不上!」賈海霞說)。小貓剛來時的一天夜裡他就因為踩到它被咬了一口。他能從那一口中感到小奶貓的恨意。從那天起他就想把貓摔死。

瞎子最恨貓,因為貓沒有聲音,危險得像定時炸彈。可是他老婆一定要養這隻小奶貓。

從哪個方面說賈海霞都從人生巔峰上滑落下來了,如今跟家相比,樹林更像他的家。那段時間賈文其看著賈海霞一會兒種上一棵桃樹苗,一會兒種上一棵竹子、香椿,懶得理他,在他眼裡這跟摸嫩葉一樣——一系列娘們兒舉動中的一環。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賈海霞獨自在樹林散步,還順利回到了河邊,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坐標系。

靠把桃樹、竹子和香椿種進固定的間隔,賈海霞獲得了一個棋盤般的坐標系。等樹林再大、再大,變成一片森林了,有眼的人也會迷路,瞎子卻永遠不會。賈文其很震動,感到自己低估了搭檔的頭腦。

兒子賈力寧的女朋友看到樹林時發出驚嘆,幾乎流下眼淚。

賈文其看著賈海霞有一次爬到砍樹枝的位置沒有停下,像被什麼吸引住了,繼續往上爬。樹晃得很厲害,他知道怎麼跟著搖晃身體,盡量快地移動,避免樹枝承受不住體重,再踩上一根更高的樹杈,如此四五次,賈文其看不見他了。爬著爬著,賈海霞眼前重新有了光感,「就跟飛機過了雲層一樣」。現在他知道他的樹林有多高了。

年輕攝影師又一次來時告訴賈海霞,「那是一隻白鸛」。他一個瞎子,跟一個沒手的人種在鵝卵石上頭的樹林,竟飛來了一隻白鸛,或者別的什麼看上去類似的鳥。

賈海霞在自己種的樹上砍枝條

管鮑之交

賈文其知道怎麼處理矛盾。有一次他和賈海霞吵得很兇,最佳地段種遍了,接下來應該直接種在水渠里還是種在離水源更遠的岸上,誰也說服不了誰。「種在水渠里,把水溝佔住通不了水了,水一大沖走了。」「在岸上沒長到能被沖走就乾死了。」種在岸上的真的乾死了。那段日子被他們稱作「冷戰時期」,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當然「樹還是繼續種,只要我一伸手,他就知道我要什麼。」賈海霞說。

賈文其想起了每年給他們寄兩千塊錢的西藏女護士白瑪義珍,今年那筆錢沒到,人當然願意捐款就捐款,不願意就不捐,但他覺得不大對勁,他決定打一個問候和感謝電話。白瑪主動提起了今年的錢已經給了。「要不是海霞大哥告訴我換了卡,我就匯錯了款。」

那不是兩人共有的銀行卡。「現在你知道了,我們的友誼是『管鮑之交』,」賈文其說,「我看不大慣他的人性。」

出於某種公平,賈海霞也不知道賈文其每天跟他一起種著樹還順便撿著鴨蛋的事。村裡的鴨子白天都在河上溜達,夜裡回窩下蛋,但總有些鴨子控制不好時間,蛋滾落在河邊,賈文其看見了就用腳夾起來往工具筐里放,多的時候一天能攢四五十顆,算是一個有眼睛的小小的優勢。

鴨子軼事

賈海霞先天眇一目,後天盲一目,種了15年的陰翳蔽日足以引來白鸛的樹林後來也毀於一旦,可是當我問他一生最傷心的事時,他卻說,是鴨子死了。

失明的第三年賈海霞開始養鴨子,一個人照料著一團團搖搖晃晃的毛球長成腿腳麻利的成鴨,由鴨子長領著去喝水。他說自己和大部分鴨子關係好,除了幾隻脾氣爆的老拿扁嘴咬他。

五百隻鴨子聚在一起那氣味養過的人才知道,他覺得潔癖老婆希望他乾脆把床搬到鴨捨去算了,他也認真考慮過,倒不為老婆,而是因為感到過去得罪過的鄰居正在報復他的鴨子。他的證據是奇怪的鴨蛋。鴨子很敏感,夜裡受了驚嚇會下出變形蛋。早晨撿鴨蛋時,他摸到過跟鵪鶉蛋那麼小的,跟鵝蛋那麼大的,還有的蛋殼中部鼓起一個包。

他的鴨子依次生過卵巢炎、呼吸道病和胃腸病。卵巢炎外表看不出來只是下不了蛋了,呼吸道病要耳朵貼到鴨子胸前聽它們的喘氣聲,這兩樣都克服了,可胃腸病得看鴨子屎——腸病屎是黃色的,胃病是綠色的——他看不見,去請教老師傅,老師傅說,還有一個辦法,「你嘗它一嘗」,「腸病屎嘗起來發甜,胃病屎嘗起來發臭」。

他的鴨子生了很多很多次病。

冶里的鴨子們盛極一時,幾乎佔領了所有水面,結果沒多久電視上就滾動起「限時滅鴨通知」,政府說,鴨子是污染石家莊水源地的罪魁禍首,村民們又忙著四處藏鴨子。

最後,一天夜裡,賈海霞的鴨子全死了。他說,「黃鼠狼把它們都咬死了」。鴨子的真實死因成了一個謎。賈文其推測有人給鴨子下了毒,他猜賈海霞不這麼說是因為懷疑很多人,他也不確定是哪一個。部分依據在於賈海霞跟鄰居打過一架,他揪住鄰居的領子,拉到胸前踢打,這時卻冒出另一個人從背後拿石頭把他腦袋拍了。他想不出那人是誰。

洪水後鴨子又回到了水面上

無臂浪子

2014年日後被他們稱為「感動河北年」,2016年則是「CNN年」,他們出名了。「從古到今,」賈文其強調,「沒有過一個外國人到冶里來。」

一撥又一撥外國人萬里迢迢來冶里看他們的樹。「2014、2015、2016就干這個了,接受採訪。」賈海霞說。賈文其會描述那些面孔給搭檔聽,在他自己心情好的時候。

「韓國人長得跟我們差不多,就黑頭髮不一樣。」賈文其說。

「咋不一樣?」賈海霞問。

「格外黑。」賈文其說。

作為發言代表,賈文其面對鏡頭時表達已經流利到了刻意的地步,他是這麼描述樹林的:「布谷鳥『咕咕』,黃鸝『黃呵溜黃呵溜』,喜鵲『喳喳、喳喳』,瓜果一個一個跟燈泡一樣,豆角跟項鏈一樣,那是層層疊疊翡翠樓,亭亭座座珍珠塔。」

賈海霞微笑,點頭,跟著說,「對,對。」

每個有攝像機的採訪都要他們表演背人過河,抓釺打錘,爬樹,有一天他們演了三場,然後累病了。

賈海霞問賈文其,「外鄉也知道我們了嗎?」

賈文其回答,「全人類都知道我們了。」

賈文其有了名人的自信心,走在冶里的街頭就像走在自己家裡。這天走著走著,賈文其看見四個婦女在水坑邊洗衣服,就拋下我的問題,舒舒服服地鑽進水坑泡了個澡。

他管去那些不同的地方叫「征服」,西藏和海南,中國版圖上他有興趣「征服」的地名還剩下這倆——這個話題引出了一個問題,我願不願意陪他去海南?他坐在飯桌對面,右腳像章魚觸手一樣靈活柔軟地伸上來,大腳趾和二腳趾夾著打火機,「啪」地點燃嘴裡的煙,又悄無聲息消失在桌面下。「派出所的人把我名字搞錯了,我應該是『安琪爾』的『琪』。」他說,說話時煙用舌頭挑到上嘴唇和門牙中間,穩穩地夾在那兒。

他告訴我年輕時他是冶里的風雲人物,積极參加選舉,助選的每一個村支書候選人都上位了。「說白了,我是垂簾聽政,」他說,「跟XXX、慈禧一樣。」

春天以外的許多時間賈文其遊盪在外,跟著一支殘疾人藝術團,隨便走到哪兒。穿著暴露的女孩們跳舞,他在一側表演用腳寫書法,舞跳完了,字也正好寫完,有時是「自強不息」,有時是「天道酬勤」。他說起他有過好幾個情人,念念不忘其中一個穿紅色背心裙、白皮膚的捲髮女人。「我們在一起住過,所以她不會忘了我」。

賈海霞仍舊只有樹林。找不著他就往樹林去,他一定在那兒,啥也不幹,就坐著。

賈海霞第二次為失明深深遺憾是妻子回家那天。2016年2月,她提著行李進卧室時,賈海霞正坐在床上跟一個初中女同學打電話——「全人類知道他」以後,他翻出記電話小本子和舊日同學恢復了聯絡,主要是女同學——如今五十幾歲的女同學在電話那頭傷心地告訴他自己得了重病,「我快死了,沒有錢看——我死了也會想念你的」,她說。「我也會想你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跟我說?」賈海霞柔情地說。

妻子靠著門框看著他。「你們什麼關係!」妻子大聲質問。

賈海霞呆了片刻,決定更大聲地回答,「你說是什麼關係?」

失去了樹林的河灘

洪水滔天

木材收購商找上門來,賈文其開發了新業務:挨家挨戶向村民買樹再倒手給收購商,一人一天能掙十塊錢。倒了接近兩年,自己村和隔壁村都快禿了,他倆的樹林一棵也沒少。除了賣了就沒法接著「干接受採訪」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們十五周歲的樹林正處在楊樹一生中長速最快的階段。賈文其解釋,種樹如存錢,樹林好比銀行,越往後利息越高。

2016年,賈文其推演過的安全期限剛剛到期,7月19日,特大暴雨從下午1點持續到次日早上8點,一天的降雨超過了井陘縣2015全年降水量總和。那天下午,大雨落在院子里倒扣的鐵皮盆上,砰砰像敲鼓。賈文其往賈海霞的小屋走去,他不常去,沒有手的人上坡非常費力。

「(雨也就下)一天,沒事。」他告訴賈海霞,「有事我就來。」

回到家裡,賈文其坐立不安到晚上九點,出門右轉來到公路上,往河的方向看。水面白花花的,和以前不一樣。十點鐘手機沒信號了。

十一點多賈文其頂著暴雨,沿公路往樹林方向走。衣服早濕透了,眼睛也睜不大開。黑暗中他看見一條細而清晰的紅光,「紅外線那種」。終於走到時,河面給他的感覺像大海,那種粼粼碎光,跳動著,搖曳著,碎光一直延伸到樹林所在的位置。

就是現在。他知道,樹林就要一點一點被沖走了,這場景他20年前見過。他到的時間正好。他站著看了會兒,好像目光能穿過黑暗看見他那些樹,當然,什麼樹也沒看見。

再次砸開賈海霞家院門時,賈海霞是光著身子出來的,他顯然沒睡著,神情顯示著賈文其要告訴他的他已經全知道了。

雨停了,村莊一片漆黑,斷電一直持續了三天。他們的樹林被洪水衝到了下游什麼地方去了。

河岸上簡直像超市大搶購。有人從河裡撈上來了冰箱,還有太陽能熱水器、音箱、摩托車。魚是無窮無盡的。上游縣裡幾個魚塘的魚都沖跑了,人們拿電棒插進水裡,死魚漂滿河面。那是「北京人的魚」,十幾斤一條的虹鱒魚和雄魚,「值好幾百萬」。

藏起來的鴨子都沖了出來,人們眼睜睜看著它們被沖向下游。那些被衝上岸的遭到哄搶。

小貓吃了很多雄魚,第二天就撐死了。

洪水夜過去,中午時,賈海霞還光著身子坐在沙發中央,那樣子叫老婆害怕。她強行拉著他到門外轉了一圈。

他來到街上,跟有眼的人一樣朝河的方向眺望,然後就回家去睡覺,睡了幾段,醒來就來到了一周後的中午。過去的一周不見了,除了記得自己睡覺,他沒有別的記憶。

賈文其帶我去了河灘。他沒有胳膊,站在水流里,扭動軀幹,希望我理解這樹林本來有多麼大。至於賈海霞,洪水後他只去過一次河灘,迷了路。水落下去後,河挪到了另一側。曾經是樹林的位置變成了鵝卵石和泥水混合的灘涂,每走幾步就能撿到一個小孩手掌那麼大的河蚌。

倖存下來的鴨子重新開始了生活,禁鴨令不了了之。在洪水的故事裡,只有鴨子得到了好結局。

洪水造成井陘縣死亡38人、失蹤33人。遇難和失蹤者名單「按風俗」未公布。

洪水夜後第二天,煤礦上的工人帶回上游縣城的消息,四個紡織工女孩和一棟宿舍樓一起消失了,就像電影。賈海霞說那情形他想像得到。任何人都能看見衰老爬上他的臉,他坐在自己家裡,看上去並不感到舒服自在,又變成了一個給主人添麻煩的客人。「我戒了煙,現在又抽上了。」他說抽上,就是含著。「跟做夢似的。」

賈海霞和賈文其計劃2017年春分再開始種樹。

(頭圖攝影師 Vladimir Agafonkin ;部分圖片來源於新華社,攝影師 朱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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