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方法紀要（3）勤讀名家專著

私以為，歷史讀物大致可以粗粗分為以下並不嚴謹的五種：①史料（二十四史、會要、學案、檔案等）；②歷史故事普及讀本（如《明朝那些事兒》、《如果這就是宋史》）；③歷史題材小說（如《三國演義》、《金甌缺》）；④歷史專題研究專著（如《東晉門閥政治》）；⑤歷史研究方法論著（歷史哲學、文獻學等）

史料是人物故事流（②、③）與學術研究流（④、⑤）共同的給養，是歷史故事與歷史研究的原材料，我個人是不建議剛剛讀史的小白甚至非專業人士閱讀的（除非你是抱著學習文筆的心態讀《史記》233），因為未加整理與考證的史料，就像工業上未加提純的礦物原料，倒不是說全無營養，至少轉化效率不高，並不適合小白與外行直接上手。換言之，史料是專業研究人士與資深愛好者等高階玩家的必讀之物，因為他們掌握了開採這些礦石並予以轉化輸出的能力。

人物故事流（②、③）作品，私以為只能作為引發興趣的讀物，卻無法深入發展歷史興趣，甚至都無法把感興趣的苗子轉化為名副其實的愛好。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歷史本身，只能通過文獻史料與考古實物趨近歷史人物的行為與歷史事件的原貌，全無可能直接還原歷史人物的心理與性格。而人物故事流作品，恰恰是以歷史人物的心理與性格描述為軸心的，從這個意義上看，它們甚至更可以稱作文學作品，而非歷史作品。

換言之，我們所能看到的歷史人物的心理與性格僅僅是其行為的間接反映，但歷史人物的行為，並不僅僅受制於其個人心性，還受制於政經制度、實力角逐、權力格局、歷史風俗等等外在因素。一部優秀的人物故事流作品固然能夠大體趨近歷史人物心性原貌（《明朝那些事兒》、《大明王朝1566》），但絕不可能破壞文法，用足夠的篇幅去反映影響力更大的其他因素（那樣便連文學作品都算不上了）。質言之，人物心性即便在嚴謹的歷史學家筆下，也只是一種趨近性的揣測，相較於其他因素，心性也並非影響歷史進程的全部，著重於人物故事的讀物，只不過是一種基於作者價值觀與人生閱歷而創作的文學性更強的作品而已，除了能夠引發讀史興趣，與其餘小說作品並無其他區別。

就比如，劉邦之所以殺在後世看來似乎是功臣的異姓諸侯王，並不是因為劉邦本身有多麼殘忍或權欲熏心，而是因為那些異姓諸侯王在秦漢之際就壓根不是簡簡單單的「臣」，而是漢國的國際盟友與宰制一方的全權國君，是一種封君之名+王伯之實的存在。從人物故事流的描繪看，很容易忽視制度史（郡國並行制）、法律史（漢律不在各封國適用）乃至文化史（關東各地對於秦風秦法的反抗、排斥、不兼容）層面的種種要點，而去追逐文學敘事上的簡單明快。

討論完史料與人物故事流各自的受眾與作用以及為什麼不建議絕大多數歷史愛好者閱讀的原因，且為什麼要讀歷史專題研究專著（④）也在討論人物故事流的不足時有所論述。接下來，我談談為什麼要讀名家專著，以及什麼時候讀歷史研究方法論著（⑤），二者才是讀史入門並進階的不二法門。

就像本篇標題所強調的，讀歷史專著，要讀名家專著。以我個人體驗來說，名家有名家整合歷史原料並展開分析的思路，這種思路所架構的專著，讀起來就像是讀兵書陣法與武功秘籍。名家專著除了能夠帶給你專著所選專題涉及到的歷史知識點，閱讀其分析過程，還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你識記歷史、分析歷史乃至寫作歷史的修為。長期讀名家專著，不僅讀史「功力」漸長，甚至思維「功力」與寫作「功力」都會漸長。

而且，很多名家在其代表作中，都會提出三四個以上影響整個學術界的基本概念乃至研究進路（陳寅恪的關隴集團、田餘慶的門閥政治、谷川道雄的中古社會共同體等），有助於讀者提綱挈領地把握一段歷史，並為其相關知識體系化的構築提供了強力支持。換言之，名家專著（主要是代表作）是讀史的路標、燈塔乃至綱領。

把握某段歷史的多數名家專著之後，便可圍繞名家專著，展開其他專著的閱讀，構築起體系化的知識架構。我這裡強調名家專著甚至名家代表作的意思，不是說非名家、非代表作的地位不重要，而是說對於讀史者而言，吸收了名家名著的基礎上，方能串聯構造起其他專著的知識點。就比如寒某最近在讀的谷霽光先生代表作《府兵制度考釋 》，雖然也是一定意義上的名家代表作，但此書壓根無法在連陳寅恪隋唐稿等一批涉及西魏北周政治史的基礎著作都沒讀過的基礎上直接閱讀。換言之，讀史和其他任何領域的閱讀一樣，需要一個由淺易通貫到深邃細微的過程，體現在史學名家名著選擇上，便需要一個「通史-斷代史-專題」的過程，以及從「文筆淺近」到「考證探微」的過程。

大部分愛好者，限於時間精力，能夠做到上述地步，已然足夠了。若想更進一步，就需要展開對歷史研究方法論著的閱讀了，閱讀純粹的研究方法論。對於這部分著作的閱讀，我個人的體驗雖然不多，但已感到解牛之術的龐大巨量，建議循序漸進慢慢來，掌握一法、用一法。而且隨著歷史研究技術的不斷發展，交叉學科思路的不斷貫徹，解牛之術只會越來越多，保持克制與嚴謹，切忌用一種方法、思路甚至價值觀便妄圖精通歷史的驕躁闖動。我這裡有個小竅門，解牛之術的掌握，可以在閱讀歷史專題研究專著（④）時，揣摩作者的在解牛之時展現出來的解牛之術，這既是讀名家專著的應有之義，也能節省專門研讀方法論的時間精力，算是一種捷徑吧。

總之，勤讀名家專著，是歷史愛好者乃至研究者入門入流的必由之路，也是高效的進階法門，個中妙處，如飲美酒，如交佳友，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思考體驗。

【讀史方法紀要】系列文章索引

讀史方法紀要（1）梳理時間軸線

讀史方法紀要（2）編織關聯網路

讀史方法紀要（4）參用歷史地圖

讀史方法紀要（5）動筆整理輸出

讀史方法紀要（6）明晰制度流變

讀史方法紀要（7）著重同維累積

讀史方法紀要（8）讀懂歷史語言

讀史方法紀要（9）摸著石頭過河

讀史方法紀要（10）走近歷史細部

讀史方法紀要（11）借力慎讀史料

串講Live（1）：外行閱讀歷史書籍的增效方法

題圖攝於韓城市芝川鎮司馬遷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