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面對生活 不管生活如何:湘雲的日子

紅樓夢排座次的話,除了釵黛,就是湘雲了。

寫妙玉的日常,有人建議我,不如寫寫湘雲的日常。

哎,湘雲的日常,怎麼寫呢。在紅樓夢描述的時間線里,湘雲每天的日常,就是因為女工精湛,被叔叔嬸子逼著沒日沒夜做針線。在賈府玩玩樂樂的時光,對於她,那是過節一般的日子,是小鳥飛出籠子,晾晾翅膀的寶貴瞬間。

第三十二回寶釵曾經吐露過湘雲在家中狀態:「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

湘雲是賈母的侄孫女,忠靖侯史侯家的大小姐。自小在賈母身邊長大。第十九回中,襲人曾提到湘云:「自打我起小兒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侍候了史大姑娘幾年,方今又侍候你幾年。」,襲人起小兒就侍候湘雲,湘雲幼時本就在賈母身邊,來賈府比黛玉,寶釵都早許多,與寶玉是真正的兩小無猜。湘雲來後會在黛玉房中安歇,可能黛玉的屋子,原本就是她住的。她居住賈母身邊,賈母才讓自個兒身邊的大丫頭去侍候她。湘雲幼時在賈府的日月,書中稀少提及,但由後來湘雲對賈府的依戀,對賈府狀況的諳熟,賈母待她的態度看來,湘雲童年生活極為喜悅,真正是無憂無慮。

父母離世後被掌家的叔叔嬸子接回史家。【襁褓間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回史府後,湘雲在史家,是半點也不自在,平常時候要看著叔嬸的眼色行事,要做干不完的針線活。唯恐她大大咧咧的風紀,也不知被教誨過多少次。累也無人知,愁也無人曉。所有委屈,不堪細表。

湘雲第一次正面出場,在第二十回。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從文中她與釵黛的熟稔來看,可知湘雲之前一直是來往於賈家榮府的。

不過此時她來賈家散散心也並不容易。湘雲多次囑咐寶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說得何其可憐。第三十七回里,寫大觀園的姑娘們開詩社,史湘雲聽到了,也想來,所以就託人帶口信給寶玉,讓寶玉在老祖宗面前說情,接她來賈府玩。

湘雲之德,寫得比較委婉。

但凡愛看紅樓夢的人,都會有個階段,沉迷於作者的充滿各種暗諷明喻的人物名字遊戲里。【史湘雲】三個字,倒讀起來,是【芸香使】。古人為防止蠹蟲咬食書籍,會在書中放置一種芸香草,這種草有一種清香之氣,夾有這種草的書籍打開之後清香襲人。芸香草為多年生草本植物,「芸」字有關的詞多與書籍有關。如「芸編」指書籍,「芸帳」指書卷,「芸閣」指藏書閣。 所謂【書香門第】的書香,就是指芸香草的香氣。

湘雲姑娘,就是一個從書中走出來的,香氣四溢的天使。所謂【書中自有顏如玉】。

她爽快開朗,對所有人,她都開言以誠。姊妹群里倘沒有湘雲身影,就少了歡聲笑語,就會覺得氣氛單調貧乏。湘雲一來,大觀園內頓時活色生香,縱起波瀾。看她大說大笑,直言不諱,【是真名士自風流】。讓人直覺得,這是不是穿越過去的北漂碼農女漢子。

在賈府,她不但跟小姐們打成一片,平時也多與平兒、香菱、襲人、鴛鴦等來往。與翠縷等丫頭一處,她欣賞著她們無知可愛的幽默;和平兒香菱襲人相處,收穫著她們親和純真的友善;和寶釵同住,感受著寶釵的誠穩與淡定;與探春共處,分享探春的超逸與沉思;和黛玉在一起,領略著黛玉的才情與敏銳。

她的陽光心態,幾乎讓人忘了她生活在陰霾之中。

湘雲的美,是一種自然的嬌憨活潑。讓人眼前一亮。

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里大紅尚燒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綉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不造作不刻意無心機無城府。雖然史家家訓【容】的切要,她也就是抱著姑且從之的態度敷衍著。

第三十一回史湘雲到賈府來見過禮後,賈母見湘雲穿得多,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史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麼?」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第三十六回因史家遣人來接,湘雲向寶玉、黛玉辭行。有如她來時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正裝打扮,回去時她也得穿得齊齊整整象個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史家的面子關緊呀,越是瀕臨破落,越是不得失了面子,在外面打扮穿著必須要象個公侯小姐。

女工自不必說。挑剔異常的賈寶玉,看得上的衣裝很多出自湘雲的手筆。襲人一直求著湘雲幫著打絛子做衣服做鞋。第三十二回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那裡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更有一個【扎的出奇的花】的扇套,寶玉拿去跟黛玉顯擺,惹惱了林姑娘,一剪子鉸了兩段。

湘雲的詩才更是別具一格。她詩情靈動,雅意悠然,與釵黛伯仲之間。在「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兩個情節里,大展詩才。

琴棋書畫詩酒花,在湘雲這裡,倒是佔了個齊全。

蘆雪庵冰雪晶瑩,篝火冉冉,沁香陣陣。一群衣著華麗,才情非凡的女子圍爐烤鹿肉,擁桌爭聯詩,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隨後第六十二回乾脆【憨湘雲醉眠芍藥裀】。詩酒傲公侯,湘雲姑娘做到了。

她孑然一身,並沒有什麼俗世什物屬於她。【枕霞】是個空中樓閣,而她所有的,不過是自己的錦心繡口。【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燦若明霞的笑容,海闊天空的談講,風姿颯爽的裝扮,大嚼暢飲說笑自如的俠義與英豪,所有歲月的陰霾,都在湘雲的大笑聲里,從容流過。

【凹晶館聯詩】是湘雲在八十回紅樓故事裡的最後在場。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很容易聯繫林逋的【梅妻鶴子】。花終究是要落,梅妻不過是夢幻泡影,鶴友也難免分飛,縱身入雲也得棲身塵世。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世人只管對著寒塘各種指指點點,各種長吁短嘆,而雲鶴自己,卻渾然不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林林總總,寫給我最愛的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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