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面》（二）：歸亞蕾 – 蕭紅《蕭紅寫給弟弟張秀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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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這封信的時候，鄭州恰下了極大的雪。

我如今在鄭州讀書，實則是個北方人，家鄉是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那是個很美的地方，也是個很好的地方。

我對九·一八從來都不陌生，在每一個九·一八里，警報聲都呼嘯而過，摻雜著九月已經硬起來的秋風。我還記得，小學的班主任在每一年的這一天里，他的語文課都是不講課本的，而是給我們講抗日戰爭，講九一八事變，講我們所在的城市裡，曾經打響了抗日第一槍。那個時候的小孩子們都是極單純，更衝動的，都攥著小拳頭，瞪著眼睛，義憤填膺的，恨不得衝出屋去，找那殘存未滅的侵略者決一死戰。

為了紀念抗日第一槍，齊齊哈爾修了一座和平廣場，之所以是「一座」，是因著廣場上雕塑很多，這件事大約是五六年級的樣子。學校組織我們去參觀，是一位姓劉的副校長帶隊，至今我都記得的。長大了的孩子們，莫名多了些玩世不恭，哪裡懂「敬畏」二字，嘻嘻哈哈的，還用自己的手去比量烈士的掌印，玩鬧著。當時劉校長臉色便不好，一直陰沉著。那天風很大，活動結束的時候，他把我們都叫到紀念碑下面，說了好些話，是真的生氣了。他說得話我早已記不住，可他當時的樣子，我卻一直沒忘。

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不是從官方傳播中來的，我記得有一年鳴警報的時候我在家裡，本來在說話的一家人，聽見警報就都不說話了，坐著的還坐著、站著的還站著，手上的家務活沒停，卻都有一種異樣的沉默。我那時候不懂，以為是警報聲太大了，說話也費勁，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九·一八對於每一個東北人來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情，是不需要解釋不需要理由的。我們從不曾因著警報便憤憤地慨然著要說些什麼，卻也從不曾淡然視之。

因而我聽這封信的時候，極容易被打動。我是黑龍江人，蕭紅和她的弟弟也是黑龍江人，當年那場激烈殘酷的戰爭就發生在我們共同的故鄉之上，鮮血就滲入到了我家鄉的黑土地之中。

我們每個人都是從孩子長大的，就像蕭紅看她的弟弟，「你知道什麼、你小孩子」，我記得那個時候除了滿腔憤恨，知道日本人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東西、占我們的家園，其實並不真正理解那種國讎家恨，與平日里與夥伴爭執一件玩具的感受是差不多的，甚至要更虛無縹緲一點。可是我們跟那個年代的孩子們還不一樣，破碎的國土上，飽受折磨的孩子們更容易長大，更懂得深刻。

蕭紅是懷著母親一樣的愛，去看她的弟弟。在母親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永遠都不懂事，都需要照顧。少年不知歲月長，卻終究會隨著歲月成長，懵懂的少年追著他的姐姐，直到又一次事變。那些不知人生、未上旅途的青年們，還未來得及讓母親們、姐姐們憂愁他們的將來，卻已經在時代的冥冥之中，踏上了保家衛國的路。

為什麼會去當兵打鬼子呢？如果用這個問題去問抗日的老兵們，實話實說的情況下，我想不會有什麼「偉光正」的回答。有的是因為家裡養不起了討口飯吃，有的是因著沒事做，有的是因家也沒了親人也死了恨極了日本人，甚至還有被脅裹著參軍的……可殊途同歸，他們都走在了抗擊賊寇的路上，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更多的，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每一個抗日兵，身後都是一個家庭，他們都有父母、兄弟、姐妹。而今輪到他們的親人反追著他們的音信去了，可是烽火連天的日子裡，哪裡又能尋到片刻蹤跡。打仗的人，可能根本無暇去回憶，可是留在他們身後的親人們，望著一樣的星星一樣的夜，回想著從前，才發現曾經的孩子早已不是孩子了。

他們扛著槍，去保護我們的家、我們的國了。

老百姓們發自內心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參軍打仗的，他們知道那是生命攸關，那是九死一生。可是他們心裡也都明白一個理兒：不能沒人去打仗，不能沒人挑起這個難。想到這裡，或許也會短暫的為家裡出了一個兵而感到自豪、感到驕傲，可是這短暫的感情過去以後，剩得是綿延不絕的牽掛和思念。國和家，在危難面前有著何其相似的命運，它們的聯繫在人們心中是第一次如此緊密。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是謝冕先生在談「詩歌的大國氣象」時引用的一句話，戰爭到來之際，牽掛戰士的思婦不是一家、不是兩家，是在同一片月光之下籠罩的、千家萬家連成一片的搗衣聲。這是中華民族流傳至今的大國氣象，是歷經千年洗禮仍然屹立的根本所在。

遠在香港的蕭紅，病已垂危，她是等不到回信的。如果要我說實話，我想這封信她也未必真的以為能寄到弟弟手裡，甚至她都明白這信弟弟當時是看不到的。在又一個九·一八里，蕭紅只是想起了些什麼，又決定寫了些什麼，能否給到其實並不重要，在她眼裡，每一個扛著槍挑著水，去打鬼子的小戰士都是她的可弟；每一個可弟的背後，都有一個牽掛著他們的蕭紅。

國家不知走向何方，自己的生命也即將停止，蕭紅不是陸遊，她不會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她只會寫「願你在遠方快樂和健康」，只是在國讎家恨、人世分離之際，無論寫什麼，配的都是一譜曲。

「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

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

凌 羽中 2017年2月22日11:4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