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孤獨症

兩座城市之間的往來之稀少,簡直有如兩個國度。

1.

過年回家的時候,我透過計程車的窗戶看著夜幕下的這座小城。這座城市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就是這樣,而到今天,還是差不多這樣。

洗車行還是那家洗車行,賓館還是那家賓館,高中還是那所高中。所有的建築靜靜地嵌在街道的角落,平靜到沒有聲響。穿過家門口的巷子的御隆包子鋪還在賣著八毛錢的大包子,已經開了二十五年了。

跟頂級城市日新月異的變革步調不同,小城的任何事情都要慢上一拍。人們從電視機里看到神州大陸的翻天覆地,但不太明白外面的人到底在吃吃喝喝些什麼-----因為這座城,到現在還找不到一家麥當勞和星巴克。

犧牲了經濟、教育和交通多重水平的小城得到了些許補償,除了讓人安心的PM2.5之外還有放鬆到奢侈的生活節奏。

人們在很冷很冷的冬天裡,似乎行動也慢慢放緩下來。江邊的樹掛也是慢慢成形,時間像是被一起冰結。

這裡是佳木斯,是小到很少有人聽說的一座城,他偏近雄雞雞冠的位置,是最靠東北的崗哨之一。但他跟坐落在這片土地上的其他小城沒有什麼不同。

一座大城會漸趨博大,他會包容更多更駁雜的東西。一座小城則會漸趨微小,隨著人口的流失,那些剩餘的小城住民就要愈發的凝聚,最後變成一群人的孤獨情緒。

計程車司機隨我攀談的時候說,他的兒子去上海打工,已經五年沒回家了,倆人在家裡有點悶得慌。

我說,叔,你有空,可以多出去走走。

司機說,哪有那個錢啊,再說也沒那個功夫了。就在公園裡散散步,跟老哥們打打麻將,挺好的。

有時候,城市患上孤獨症確實挺好的。

2.

曾經,小區下面有兩個緊鄰的早餐鋪子。賣山東大煎餅的和賣羊湯的珠聯璧合,像是雙贏的良性競爭。煎餅大哥和羊湯大姐,兩個人都一早起來精神飽滿的吆喝。

這座城市不會存在天價的黃金地租,也不會受到快餐文化和飲食結構變革的衝擊。無論是金融危機還是豬肉漲價,都不可能影響到這兩位的生意經。事實上舉國級別的物價海浪,影響到的只是把滿滿一大盤的鍋包肉漲了五塊錢而已。

所以開了十幾年的早餐鋪,都沒有被擊垮。

直到有一天,在樓下只能看見羊湯大姐了。

大姐說,煎餅大哥的兒子要在杭州買套房,所以把早餐鋪子的門市房賣了,又把家裡的老房子賣了。零零碎碎再加上這麼多年的積蓄,勉勉強強能湊一套首付。

煎餅大哥至此也完成了畢生勤勞的夙願,給孩子留了一套房。自己也算是光榮退休,找了個打更的清閑活兒,每月領著一千七百塊的薪水。

一千七百塊,我當時聽了一震,這在一線城市,差點連餓死的資格都沒有了。

小城的房價沒有進攻性,現在還在3000塊/平米以下飄蕩。老家在市中心黃金地段的一套75平米的房子,估價大概在十五到二十萬。而這些錢再翻個番,也沒法在北京入手一個卧室。一套成百上千萬的宅邸對於小城人來說無法理喻,也沒有認同感。

要知道,佳木斯幾年前還在開著三五八元溜炒。什麼意思,就是最貴的肉菜,是八塊錢的。在這樣的城市積累十年的財富,是幾乎沒法在大城市擁有一個衛生間的。

所以當我問及羊湯大姐的孩子近況時,羊湯大姐說:「我就讓孩子在佳木斯好好待著得了。在大城市買房?把我賣了也買不起啊。」

小城人嚮往著大城市的繁華,但另一方面,嚮往也會畸變成畏懼。供子女讀書,再為他攢下首付,是每個家長的畢生所願。為的把孩子從小城輸送出去,至少能讓他簡單落戶。

而這一步的壓力,已經沉到壓彎脊梁骨。即便這一步得以完成,也幾乎不會有任何子女從大城反流回來。

經濟是建立在小城和大城之間的唯一橋樑,當這座橋樑重到無法背負的時候,小城就像是一座孤島。在這片土地上的確會上演很現實卻又很魔幻的事情:

兩座城市之間的往來之稀少,簡直有如兩個國度。

3.

有一天一個寫手問我,你說中國有那麼多窮人,可都在哪呢?

都在哪呢。

對於貧窮的定義非常複雜(如果不考慮國家定義的貧困線的話),但是如果按照北上廣的消費標準,整個佳木斯有八成都是窮人。

KTV的服務員,底薪1500。倉庫的貨管,底薪2000。這樣的工資在這裡,完全可以生活。從職業的類別上,可以說小城人不思進取、偏安一隅。這裡的人的經濟嗅覺已經幾乎歸零,也沒有什麼宏圖大志。他們像是一群團結的孤島症候群,緊緊地相擁取暖,享受著小城的低廉物價。他們根本不理解高精尖的職業內涵,也無法得知IT和金融帶來的薪金風暴。這裡有最普通的賣菜大嬸、小賣鋪老闆和保潔阿姨。

在這座孤島上,小城人都懷著封閉的安樂情緒。

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一個互為因果的過程。技術高度分化加劇了小城人的職業選擇困難,而人才資源的流失進一步影響著高新企業的紮根。久而久之,產業褪去一切鉛華,變得樸實平庸,近乎粗陋。

我在這座城市常常能聽到一句話,叫「安安穩穩過日子不行么」。對於小城人,辦大事本來就是一個傷筋動骨、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平庸的度過一生,此刻顯得是如此高尚。

不思進取,慢慢演化成一種另類的生活格調。

所以窮人在哪,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如果你在松花江邊問一個悠然垂釣的老大爺,相談甚歡,你問他窮人在哪呢?

老大爺肯定說,不知道啊。

他的確不知道,因為每月領著一千五百塊的退休金,加上一點養老保險活的無比滋潤。沒有房貸壓力沒有投資風險,他怎麼會覺得自己是窮人呢?

每月扛著房貸大山,月入10k的工薪階層,不知能否如此自信的作答。

4.

每當一個孩子功成名就的從異鄉歸來,都要在小城舉辦一次晚宴。那是這座城市能支撐起的最豪華的酒樓,每個人都喝到兩頰微紅。小城情緒的九成,都會在酒桌上宣洩。無論是傳統還是陋習都會在孤島里原封不動的繼承下來,變成一個清濁相容的、不那麼純粹的桃源。

當那異鄉學子經歷了酒桌文化的糟粕之後,又開始被攀談。這些人或多或少會成為朋友圈轉發的那些最討厭的親戚,那些尷尬的搭訕、那些僵硬的玩笑,都讓你顯得格格不入。而在親戚的眼中,異鄉人的飯局被賦予了太多意義。羨慕、獻媚、費解和輕蔑,還有真摯的驚奇和喜悅,最後把一桌酒席變成一個邪典的儀式:像是在完成某種榮譽的交接。

整整一代人無論在這座城市取下多少榮光,在大城市的來客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對於他們來說,那不單單是一個國家兩個地點的關係。來客對於小城人來說,就像是在居高臨下的俯瞰著所有人。

這種凌駕其上的威嚴甚至超乎年齡和性別的界限,無法言喻的自卑情緒在左右著所有舉止。

另一方面,很多人又是如此單純。他們只是想把你當做誇耀的談資和無上的驕傲,譬如「我的外甥女如何如何優秀」、「我的侄子在上海混的多麼多麼出色」這類的話,會在街坊間像海浪一樣流傳開來。

一座城市孤獨太久,也是想找人聊聊天的。

5.

佳木斯有一條街叫做通江街,顧名思義,是從松花江畔直通到市中心的。我沿著通江街一路走下去,這是整個城市最繁華的部分,但現在看來,就像是一位人老珠黃的藝妓勉強用脂粉撐著自己的顏面。走到最後,能看見一座塔。那是在建國十周年時建立的,而後經歷了兩次抗洪,又被賦予了額外的含義。

塔下就能看到江水。在二月份,松花江還遠沒到開化的時候。凝固的江水一片白茫,只有稀疏的行人在積雪上留下腳印。再過兩個月,翻滾的江流將會衝破冰排,浩蕩開江。它會再經過五個城市,一路奔涌直通到黑龍江的江口。

江岸生活的小城人把這當成是一生中,能親眼見到的最壯麗的奇景。等到冰雪消融的一刻,人們會趴在欄杆上想像自己乘著浮冰遠離這座城市。可下一個冬天,江水又會被冰封起來。而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真的離開。

江邊的塔已經看了這一幕幾十年了。他看見每一代遊子在這裡把行李放上後備箱,也看見沒能離開城市的人們在江畔默然眺望。他看過98年時,勇敢的小城人們抗擊洪水的模樣。而十九年過去了,塔身沒有熠熠生輝,卻也尚未蒙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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