諮詢室中,那些感覺「被傷害」的時刻
心理諮詢師的諮詢室里,是一個與社會生活既相同,又不同的地方。相同之處在於,來訪者那些駕輕就熟的人際模式,早晚會出現在與諮詢師的關係中,也就是說,諮詢師早晚會「成為」他生活中的某個人,而他,也會用他對待那個人的方式來對待諮詢師;不同之處在於,每個人的人格中健康部分與病理部分都是比鄰而居的,而健康部分可以讓他在社會生活中適應良好,所以,這部分內容他是不必要拿到諮詢室中來處理的,所以,諮詢師所接觸到的,更多的會是這個人無法適應社會生活的部分。另一個不同是,生活化的關係並不具備幫助誰成長這樣的任務,所以,在社會生活中,大多數人會採取「讓我舒服的人我就走近點,讓我不舒服的人就逃遠點」這樣的人際策略,但諮詢室中,兩個人的任務本來就是處理那些不適應社會生活的地方,所以,諮詢師與來訪者之間,就會多了許多在諮詢室外不會發生的碰撞。
就是這些不同,就是心理諮詢工作的目標、任務和特殊的工作方式,決定了在諮詢室里,諮詢師常常會面對「被虐待」的場景,也常常掙扎於盡量避免在「施虐」衝動的壓力下,真的做出傷害性的行動。
對於因為成長中的創傷,而造成人格發展受阻的人,通常都會具有一些自戀性的問題,自戀問題越嚴重,內部世界與外部現實之間的脫節就會越嚴重,所以他的所思、所想、所感就越可能與現實情況不符,也就是他可能生活於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玻璃球,將他包裹其中,使他與外部世界斷開,他主宰著這個世界,以他認為對的方式。在他的內心,他認為世界是什麼樣的,這個世界就會是什麼樣的,於是他可能就會習慣於感受「我認為的都是對的」,如果他認為太陽是方形的藍色的,他就會認定這是事實,如果有人告訴他太陽看起來像是一個大紅球,他就會嘲笑人家是錯的。他無法想像,這個玻璃球外可能有與他認為的完全不同的存在,也許那才是世界的客觀樣子,可是,因為他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也不會認為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還需要得到外部現實的修正。比如,具有偏執特徵的人很容易感覺「一群刁民要害朕」,而且絕對相信這就是事實。
而一個人生活中的很多的衝突,很多的痛苦,很多的無法適應,就是來自於他的幻想世界與客觀世界的偏差。這既造成了他的痛苦,也會使他因為痛苦而傷害別人,很多時候,他傷害了別人也不自知,不自知也就無從去修正,於是這些傷害反過來可能再度返還到他的身上,再度傷害到他。而人格的成長,其實就是發展越來越多的現實感,去接觸現實,並以現實來修正我們自己對於世界的非現實性體驗,讓我們發展出更多的「真實」。但這是一件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經過多次修正體驗之後,才能慢慢發展起來的能力。
很多人會在心理科普文章後留言「那你告訴我,怎麼才能做到」,對於做到這件事,就像是二萬五千里的長征,你如果一步一步走下來了,完成的那一刻,就是做到了。可是,你怎麼樣一步一步走,卻是取決於你自己的,不可能有人一直在旁邊告訴你「邁左腳,一步十米」,告訴你也沒有用,因為你能邁出左腳,也邁不出十米的步幅,但如果你借用了某種你自己的獨門秘器呢,還真說不定,就是做得到。所以,怎麼走這件事,是需要你自己去探索適和自己的節奏和方式的,沒有人能夠背著你,或是替你一下子飛躍過去,也就是說,沒有人可以給你一個辦法,讓你不經過探索和努力就直接到達心理成熟。心理諮詢的過程,相對而言,會是比較便捷的渠道,就算是便捷,通常也是花費多年的事情。這個多年,就是在幫助你去區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差異,這個區分的過程,需要藉助於對關係的不斷體驗和理解,而道理,是基本幫不上什麼忙的。
那麼,你自己曾堅信的那個球內世界,是怎樣一點點被打開,一點點被外面的真實世界修正的呢?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來訪者與諮詢師之間可能要經歷多次的碰撞,甚至交鋒。而這個過程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可能是考驗雙方的艱難過程。
「你沒讓我感覺舒服,你是壞的」:這是非常多來訪者會出現的一個表達,尤其是諮詢工作剛剛開始的階段。從字面上看,你讓我難受了,所以你是壞人,當然是成立的。但如果我們深入到諮詢關係中去更深入的探究,可能發現的內容卻變得很不一樣。
有些人是帶著對諮詢關係的理想化來到諮詢室的,在他的幻想中,諮詢師的工作就是為了滿足他的期待而開展的,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很可能恰是來自這樣的期待:「你滿足我就是好的,不滿足就是壞的」,這是非常自戀的一個期待,就像是把自己當成了宇宙中心,一切應該圍繞他而存在。當然,這個樂園的確是短暫的存在過,就是我們剛出生後的很短時間內。
現實情況卻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類以及萬事萬物,都有著自己對世界的期待,而彼此之間的期待可能是相衝突的,這就意味著,一個人的被滿足,往往是以另一個人的喪失被滿足為代價的。比如,媽媽如果24小時照顧嬰兒,就要犧牲掉自己的睡眠;媽媽如果照顧好自己的生活需要,嬰兒可能就要承受不能及時被滿足的痛苦,等等。所以,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可以得到「完全被滿足」,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經歷無數的「被傷害」。從這個層面上講,每個人心中,都可能住著一對「父母那樣的禍害」。
諮詢師也無法做到完全滿足來訪者的期待,當然,專業的的諮詢工作中,諮詢師也不會把滿足來訪者的期待作為工作的目標,因為那是脫離現實的,如果滿足他,只會把來訪者帶離現實更遠。這樣一個使來訪者理想化破滅的過程,是非常考驗雙方關係的。在這種情況下,來訪者可能會憤怒,可能會無助,可能會將諮詢師感受為一個施虐者:你收了我的錢,還讓我感覺痛苦!也許會需要很長時間的工作,諮詢師的「不滿足」背後的愛與堅持才能被體驗到,「不滿足」背後的世界的真實狀態才能被接受。只有當來訪者可以接受諮詢師作為一個凡人的有限性時,他才能最終放棄對「被滿足」的期待,才能把自己從「未被滿足」的失望和痛苦裡解放出來。
「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你是壞的」:在心理諮詢工作中,諮詢師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中立。就是不會偏向於某一個人,而是盡量保持中立的態度,這才能幫助咨訪雙方儘可能的回到客觀中來。但是,諮詢師中立的態度,有時也會激怒來訪者,因為當來訪者感覺諮詢師沒有與他結盟時,他就會感覺諮詢師一定是與別人(比如來訪者恨的人)結盟了,所以他會對諮詢師無比憤怒。
來訪者這樣的體驗方式,往往來自成長中被傷害的經歷,或者是被傷害時沒有得到有效被保護的經歷。所以他非常需要諮詢師與他結盟,來感覺到安全。可是,諮詢師又必須保持中立的態度,來幫助他發展更全面、客觀了解世界的能力,所以,這可能會引起來訪者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信任諮詢關係,也無法投入到諮詢的過程中來。
但諮詢師的堅守是有意義的,只要來訪者的自我功能沒有破損到斬斷諮詢關係,早晚有一天,他會感受到:在沒有結盟的情況下,他也是安全的,他也是被允許真實表達自己的,慢慢他可能就開始信任自己有能力保護自己,而不再需要靠結盟來保證自己的安全。當他開始信任自己的能力時,他的被傷害的恐懼也會減少,進而來自外部的傷害體驗也就降低下來。
諮詢室里各種各樣的被傷害體驗會被喚醒很多,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曾經的孩子,可能就會有多少種被傷害的體驗,而且不是單一的傷害體驗,而是傷害體驗的排列組合。諮詢師會成為這些傷害體驗的接收者和濾毒者,最終可以將已經過濾掉毒素的情感體驗再歸還到來訪者的情感世界中去,幫助他們重建情感世界的健康和安全。而這樣的過程,靠知識的學習是很難完成的,當然,現實社會生活中也很難有機會完成,因為過濾毒素這件事情,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完成的可能性太小了。
當然,普通的父母,也無法完成。
這一篇就全當是前面《哪裡來的「父母皆禍害」》的續四吧,我知道有部分朋友期待我可以寫出來一個完整的處理與父母關係的文章,從而幫助他們修復創傷。但這是不可能的,修復成長創傷這麼複雜的一件事,多少個心理流派都在探索,但都沒有完美的答案,就算是寫一屋子書,都不可能有一個現成的解決方案。
但每個人都可以試著了解自己更多,了解世界更多。了解得越多,就有可能發展出更多的與現實世界相處的能力,創傷的體驗也就相對會緩解,但不管怎麼努力,「創傷完全被修復」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減少創傷對我們生活的控制,但創傷本身,我們只能接受他們已經存在的現實。
是的,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傷痕纍纍,而且不可完全去除。這也是世界帶給我們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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