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廠——不是懷舊,是要記得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2008年,一部名為《二十四城記》的電影在戛納電影節上獲得最佳影片提名,在國內卻鮮為人知少有提及。觀影過後,有的人茫茫然不知故事所云;有的人感嘆故事精彩造化弄人。有的人,則從頭哭到尾,因為知道這不是故事,而是他們所經歷的現實。

《二十四城記》描述了一座從東北遷至四川的飛機軍工廠——420廠,曾經在匯聚八方人才物資在大山裡拔地而起,如今則在舊廠房轟然倒塌所揚起的漫天塵土之中逐漸消失。而420廠,只是當年更多軍工廠的一個代表,這些軍工廠,有一個更具時代感的名字——「三線廠」。

「三線廠」這個詞如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聽過,因為它不屬於這個時代,也彷彿已被國家拋棄,只留下不為人知的三代人,還記得這個曾關係國家命運的故事。

六十年前,它因為屬於國家機密而不被人所知曉,直到80年代末期逐步公開,卻又因為與時代脫節而不被人關注。

「三線」的故事,還要從五十年代說起…

時代背景

1950年,朝鮮戰爭後,美國聯合日本,韓國,印度封鎖中國;

1956年,中蘇關係破裂,開始武裝對峙

1962年,美國在台灣海峽多次組織以進攻中國大陸為目標的軍事演習

1964年,美國入侵越南

針對這種國際形勢,中央高層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我國處於各國敵人的包圍之中,隨時會發生侵略戰爭。

而現代戰爭的勝利與否,取決於一個國家的工業生產能力,特別是軍工生產,而當時我國的工業主要集中在東北(重工業基地)和上海、華北(輕工業以及精密儀器研究製造),但這些地方都處於在國防前沿,一旦戰爭爆發,必然被摧毀。

中央決策

於是,經過緊急徹夜討論後,中央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將所有的軍工製造,機械製造,化工,電子,精密儀器行業的生產資源,逐步遷入大陸腹地,類似四川,湖南,河南等地,而且為了保密,涉及軍工類的工廠幾乎全部設在了山區。

為了在這些地區建立起一個工農業結合的、為國防和農業服務的比較完整的戰略後方基地,一座座肩負國家興衰重任的工廠便拔地而起,而這些工廠則被內部簡稱為「三線廠」。

為了保密,所有涉及軍工的廠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郵箱號,一個數字簡稱。比如014基地(中國空空導彈研究院)洛陽、061基地(江南航天)遵義、063基地(航天四院)西安、112廠(瀋陽飛機工業集團)瀋陽、116廠(平原機器廠)新鄉、508廠(中光學集團)南陽等。

三線劃分

根據當時中央軍委文件,從地理環境上劃分的三線地區是:甘肅烏鞘嶺以東、京廣鐵路以西、山西雁門關以南、廣東韶關以北。

具體的"三線"的是由沿海、邊疆地區向內地收縮劃分三道線:

一線指位於沿海和邊疆的前線地區;

三線指包括四川、貴州、雲南、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等西部省區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等省區的後方地區,共13個省區;

二線指介於一、三線之間的中間地帶。

其中川、貴、雲和陝、甘、寧、青俗稱為大三線,一、二線的腹地俗稱小三線。

這些地區位於我國腹地,離海岸線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國土邊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別有青藏高原、雲貴高原、太行山、大別山、賀蘭山、呂梁山等連綿山脈作天然屏障,在準備打仗的特定形勢下,成為較理想的戰略後方。

三線建設

由於歷史的原因,「三線建設」曾經是個神秘的字眼,直到20世紀80年代後期才見諸報端,如今也鮮為人所知。

從1964年至1980年,三個五年計劃的15年間,新修合計超過8000公里的鐵路線

完成1100多個建設項目,2000多個工廠、研究所、冶煉廠,耗資2052億,佔全國支出的三分之一(那個年代城市人均工資才30塊錢左右)

400萬科研人才,大學學者,年輕幹部、熟練工人和成千上萬的民工,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時代號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來到祖國的深山峽谷、大漠荒野,風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艱辛、血汗和生命建設祖國的「三線工程」。

在這批人很多都是國家之棟樑,比如甘肅劉家峽工地工作13年的

「三線建設」中規模比較大的如攀枝花鋼鐵集團、金川有色冶金基地、酒泉航天中心等。更多的三線廠則選址在大山深處,呈「大分散,小集中」式分布。

絕大多數的「三線廠」圍牆高建,與世隔絕,廠區和生活區連成一片。封閉的地理環境,使的它們成為了一個個獨立的小王國,所有設施一應俱全,學校、醫院、食堂、商店、俱樂部、汽車站、消防隊、派出所等應有盡有。一座小城市裡有的這裡都有,彷彿一個個小社會,人的一輩子,基本不用出廠區,就可以在廠里度過。

「三線」生活

在這裡,有又寬又直的水泥路,自行車是主要交通工具,每家都有那麼幾輛,清晨6點廠里的大喇叭就開始播音,伴隨著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人們開始吃早飯,騎著自行車奔向車間與學校,工人們在各個車間里做自己的工作,中午下班後回到工廠對面的家屬區做午飯,午休。小朋友白天在廠里的子弟學校上課,放學後就和小夥伴們滿廠地亂跑,反正廠區也沒多大,父母從不擔心跑丟。

廠里的小孩,都吃過兩毛錢一根的自製冰棍兒,和大人一起去擠過食堂,在周末的晚上拖著小板凳去看露天劇場的電影或是去廠里的俱樂部遊樂場玩樂。

雖然深處大山之中,但是在圍牆外的人看來,這些廠里的職工們肩負建設國家重任,工資福利待遇優越,生活設施齊全,是最光榮的工人階級。也只有那個年代,才可以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時代。

悲慘的結局

然而,歷史與事實證明了中央高層對當時的國際形勢判斷失誤,上馬的項目太多且重複,因此大量的「三線廠」被撤除,變成了普通的國營企業。在當年的政策和資金撥下,只有一部分的「三線廠」從大山裡搬遷出去,而更多的卻仍留在大山深處,從曾經隱藏在大山深處另外人羨慕一個個的「獨立王國」,淪為了一座座被世人遺忘被國家拋棄的孤島孤城。這是一個悲情的故事,一代人就這樣被放棄了。

之後,隨著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大潮,這些國營軍工企業的產品銷路陡降,在市場化的趨勢下,由於技術落後,管理不善,交通不便而紛紛面臨破產改造,一個個國有大型企業從曾經繁華到沒落衰敗,作為工人階級曾經的優越感早已蕩然無存,帶給他們的只有下崗分流。

大量的職工下崗,似乎可以折射出一個逐漸被遺忘逐漸被拋棄的群體——工人階級。這是一個逐漸消失的群體,是正在被知識分子招安、被商業者勾引和被農民稀釋的階層。

曾經「三線廠」的職工們常會拿出一些分配的糧食給山區中貧困的農民,而如今農民的日子好過了,賣菜的有時會可憐發不下來工資的廠里人,多給個幾兩,兩者就這麼對換了地位。

曾經是高級知識分子、高級技術人員的天選之子,到如今生活的普通甚至是清貧。曾經是為祖國建設貢獻青春與汗水的最光榮的工人階級,獻完青春獻子孫,到頭來,卻只落得了這般凄涼的結局。但是大多數老人們卻只有感嘆但從未後悔,大家依然可以圍在一起暢談當年的激情歲月。或許正如賈樟柯曾說過的一段話:「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

「子弟們」的未來

六十年前中央高層的一個決定,卻足足影響了了幾代人的青春。

爺爺輩的人在這裡建設,父母輩的人在裡面度過一生,我這輩人在裡面度過整個童年、少年。

作為「三線廠」的子弟,我們這輩人從小見證了三線廠衰敗的過程,也從小時候生活的「社會」逐漸走向真正的「社會」,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小時候所見到附近的農民對廠里的職工無比羨慕,看著職工每天能買魚買肉吃,長大後見到地位對調,回憶起來發現自己原來經歷了如此多的世事變遷和人情冷暖。

對於子弟們,也只有靠讀書來改變生活,才能走出那個閉塞的山溝,才能改變被拋棄的命運,才能追的上這個時代的步伐。最簡單的卻最準確的一句話就是——只有讀書一條路可以走出這座大山。

這過程彷彿與當初爺爺輩的人年少時所經歷的開始一樣,其發展與結局如何不可知曉,但願不會是又一個輪迴。

後記:

曾為爺爺輩的人憤慨過:他們貢獻了青春和子孫,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卻這樣被拋棄,承擔了改革的全部代價,國家不曾向他們致歉,甚至都少有提及,只交給時間,讓他們自己老去,讓世人遺忘過去。

也曾嘲笑他們當年飛蛾撲火的愚昧,嘲笑他們心甘情願的被國家所拋棄,嘲笑他們被時代愚弄所無能為力。

然而如今隨著年紀增長,閱歷的豐富,卻逐漸的體會到:今天的自己其實並不比他們高明或幸運,當年做出飛蛾撲火般選擇的他們,正如如今這個盛世下的不斷掙扎我們。

末了,引用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

節選幾位「三線廠」子弟和知友的評論

皇帝寶座上的napoleon

我來說說,我家在六盤水,這是一個因為三線建設而興起的城市,首鋼水鋼集團就坐落在此地。與題主說的不一樣,水鋼集團在市場化浪潮下並沒有被淘汰,而是積極改革使廠子的效益越做越大,鋼鐵產業一度成為六盤水財政支柱,08年金融危機,中國基建大發展,鋼鐵越來越好買,水鋼發展進入新的高度,汶川地震也捐出很多鋼材。近年來鋼鐵產能過剩,鋼鐵市場蕭條,水鋼集團陷入困境,由於水鋼集團關乎許許多多人的就業,政府大力幫扶,一年前,水鋼成功扭虧,雖然盈利不多,但是很高興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了。說說工資,一線工人的工資比坐辦公室的要高,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一線工人的工資總是優先照顧的,具體數字不知道,只知道坐辦公室的平均工資6000到8000,工人比這個數字高。ps:六盤水房價平均2800 最高3200每平方米

風鈴火山

謝謝答主,在名錄里看到我們廠的名字了。 我爺爺那輩從北京來到荒山野嶺中披荊斬棘,衣衫襤褸建起一座當時現代化的工廠。(蘇聯專家援建,設備采自德國,目前仍有部分運轉)父親那輩十六歲就在廠里工作。印象里我們廠就是脫離當地社會的存在,七十年代就有冷飲廠,俱樂部,文化館,體育館,露天電影院,各種文化節,小學初中老師基本都是華師畢業。。。九十年代初改制蕭條前,廠里正式工基本都是子頂父職,或者非常優秀的專業對口政治清白的大學生。

我自己是幼兒園一直到初中都在廠里度過。高中考去外地,一直到現在重新回到了北京。

三代人六十多年,好大一個圈。

明明

我來自貴州,雖然不是三線子弟,但是看了還是很有感觸。在當地確實有很多這樣的工廠,我姑父就是跟隨他父輩支援三線來到我們那兒的;同樣的還有我同學,她的故鄉在江蘇,因為爺爺輩兒的人來到這裡,所以也就世代留在了貴州。其實在當地他們生活過得還不錯。今年我剛好大四,目前找工作的高中同學中有兩位選擇了答主名單中的企業,並且兩人都就讀於985大學,其中一個還是清華。相比於拋棄,我覺得他們更多的是被時代改變了

今天沒吃飯

441廠出生的孩子前來報道,感同身受,一家三代都生活在廠子里,爺爺華南理工畢業來廠里主持設計工作,奶奶來自上海,外公外婆來自寧波,參加完對越反擊戰來到這裡。老一輩總對我說起廠里效益曾經有多好,在外人眼裡有多輝煌,後來國企改革,04年破了產,每況日下,爸媽被迫下崗另謀出路。家裡到現在也住在廠里的家屬區,目睹著這個單位從曾經的繁華到現在的破敗,與整個城市的發展節節不入,真的很痛心。家裡都是外來移民,在這個城市很難有歸屬感,對這個廠子有著很複雜的感情,或許我們這些三線的孩子真的是被遺忘的那些人。

中人類

謝謝答主,廠字不認識了。第一次知道柳州西船(434)和長虹(801)是三線廠。柳州的西江路以前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叫,後來意識到是西江造船廠,只不過早就搬到梧州還是海邊了,現在不知道在生產什麼,也沒見破產。長虹機械廠完全不是市區,在20公里外的一個鎮,也許就因為這個廠,柳北區才佔了原柳城縣的這個地盤,所在地才變成了鎮。長虹不知道是幹嘛的,據說生產火箭的重要零件。長虹沒有進去過,整個廠區是圍起來的,在國道邊。

我是某重工業國企的,多少也能體會這種感覺,真是幸好在市區。

楓葉之原

第三代三線子弟路過。貴州131廠(安順)的,94年搬出大山,和另外一個廠到貴陽合併為3117,算是活過來並且在貴陽還是過得去的。畢業後回去幹了兩年,但還是又跳出來走掉了。其他很多廠都有親戚,有的半死不活甚至早已倒閉,有的還不錯像我們廠,個別幾個廠是風生水起。像我們這些三線子弟,故鄉就是這些曾經(甚至現在)在大山中隱姓埋名的三線工廠。到如今,第一代的祖輩很多都已經不在人世,到我們這代,有的還在廠里(例如我家表弟,在某個效益很不錯的涉密三線廠里),有的已經遠離故鄉。

但丁

我也是三線廠里長大的孩子。我爺爺成分不好,是從天津調來西南,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在老家,現在基本也都去世了。我們廠就在一個山頭裡,奶奶說上山的路都是當年他們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到我爸媽在廠里工作的時候,差點下崗,就那麼點吊著,我爸還算努力有在外頭偷偷做第二份活。勉強生活。吃飽穿暖沒問題。可是視野還是要比外面孩子差一點。

從此譙周做老臣

我爺爺輩就是三線建設的工程師,從東南到西南一個山溝里,後來九十年代為了搬遷到成都,全廠集資搬遷三個月發一次工資。現在退休後年年漲工資目前也才兩千多一個月的退休金。

命起未央

家裡是615廠,爺爺奶奶那一輩都是不同地方來的,父母大多都在廠里工作,廠里04年破產,現在是特困企業,工人工資2000左右。

楊奔奔

感同身受, 企業還在, 效益很不好, 爸媽當了一輩子工人, 工資很低很低, 學歷也很低, 從沒想過要辭職, 他們把"離職"不叫"離職", 叫"跑了", 退休工資3000, 在職工資1700到2000, 也是有一個編號, 學校也叫子弟校, 也是山溝里搬出來的,

天山溜羊掌

第一次在知乎上看到有人說這個事,在貴州三線廠出生的,88年還回去探過親,長大以後廠里的親戚都想辦法出來了,感覺那真是被社會遺忘的地方,不知近年來那些老地方怎樣了。

楚休紅

在外出求學前,工廠便是我們的全世界。十四歲出去上高中,才知道世界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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