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神殷商(二)——遷都與征戰
最近我在知乎專欄上寫先秦的歷史,和很多朋友討論。我聽到的最多的一種聲音,是「夏朝是不存在的」。確實,暫不考慮考古因素,單就史料記載而言,夏朝這個朝代略顯突兀。且不說那本爭議頗多的《竹書紀年》,《史記》中夏朝的存在也是獨特的。大禹之後傳位伯益,又被啟獲得政權開世襲制,桀的政權被湯推翻——啟代伯益,商湯代桀,何其相似。我們先看看《史記》中對啟取代伯益的記載。
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後帝啟。——司馬遷,《史記·夏本紀》
再看看湯取代桀的記載。
於是諸侯畢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別的不說,但就這個「拉幫結派」造勢的作風,不僅相似,也極大地影響了後世。「想稱王的不是我,是眾望所歸嘛!我也就勉為其難嘍~」
不思悔改的桀後來逢人就說:
吾悔不遂殺湯於夏台,使至此。——司馬遷,《史記》
在他的眼裡,湯的行為不像是個起兵挑戰他的勁敵,而是一個煽動吃瓜群眾罵街的卑鄙小人。你想說桀是暴君?失敗者在正史中總是被抹黑和羞辱的。
如果我們把《古本竹書紀年》也結合進來,還能得到一個更加清晰的觀點。啟所對應的不是湯,而是太甲。
在讀史書時,我有一種感覺,伊尹和伯益怎麼那麼像呢?我一開始覺得和伊尹酷似的人是皋陶,但在看了《竹書紀年》中的那段血腥的「太甲殺伊尹」的記載,我把這種相似感放在了伯益的身上。
皋陶是理官(司掌刑法的官員),伯益參內政——伊尹的身上同時有這兩個人的影子。伊尹對內政的控制不必說,宗教的作用有時和刑罰是及其相似的。世界上大多宗教有個共同特點:天堂是什麼樣子的很模糊,地獄是什麼樣子的無比詳細。
東拉西扯了這麼多,簡而言之可概括為網路上流行頗廣的一個觀點:夏朝是不存在的。夏朝的記載是撰寫史書的人以商朝歷史為藍本,結合對歷史發展規律的理解杜撰出來的。
我認為這種質疑沒什麼問題。我們尊重史籍作者的記載,但也有質疑其觀點和立場的權利。雖然歷史「大部分是猜的」,但歷朝歷代人廣閱史論、著書立說,不就是為了把前輩們的經驗總結出來,好讓後人少犯錯么?研究歷史也是一種追求真理的過程,追求真理當然可以像科學研究一樣質疑先人的結論!
所以我不反對有人提出的「夏、商同體論」,但我有別的想法。
在拙作燃血狂夏——權斗與戰亂交織的熱血王朝中,我討論了張光直先生在《中國青銅時代》一書中的「夏、商、周並存」的觀點。我在從政治、宗教等幾個角度分析這幾個王朝時基本是基於這一觀點的。因此,相比起「夏、商同體論」,我更傾向於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帶有相互影響性質的作用。
但這其實不太符合我們對傳統中國歷史的認知。錢穆先生在《晚學盲言》中指出,中國歷史是一個從「整體到部分」的過程,而非西方歷史那樣從部分到整體。
中國自神農黃帝以下,即由中國人搏成一中國。——錢穆,《晚學盲言》
我認為,中國最早的王朝並不是夏朝。在我們頭破血流地爭論夏朝是不是中國最早的王朝的時候,都忽略了,夏、商、周三朝並行,在他們之前,是有可能還存在一個統一王朝的。按照古籍的記錄,他應該是一個存在於五帝時代末期的強大的部落。之前的文章里我將其當作部落處理,實際上它可能已經具備了成為天下共主的實力,並在歷史中蔓延成一個獨立的王朝。這一獨立王朝的存在,使得受其影響的夏、商乃至周在歷史脈絡和王權更替上有著驚人的相似。
這個部落,就是在拙作史前史·三皇五帝時期——從神話時代到血腥禪讓和燃血狂夏——權斗與戰亂交織的熱血王朝中多次提到的有虞氏部落。這個有虞氏部落,已經在五帝末期和夏朝的初期形成了國家的規模。這也就不難理解啟為何對有虞氏如此的忌憚。這段歷史完全可以作為一個王朝——虞朝單獨講一番,若是深究下去,其政權變遷的精彩程度絕不亞於夏、商、周!
這個問題,我會專門寫一篇文章來探討。
另外,有不少朋友指出我在討論歷史時引用《路史》的內容是不合適的。在大家的心目中《路史》的史學價值大概和《西遊記》、《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什麼的差不多。史學界對《路史》的質疑一直是存在的。
皇古之事,本為茫昧。泌多采緯書,已不足據。——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但夏朝以前本身就是屬於神話時代的,之前一篇文章也是著重討論商朝的宗教,而非正史。對於古代神話和宗教,《路史》是具有一定價值的。因此引用其片段無傷大雅。今後在對歷史進行討論時,會規避《路史》的相關資料。
第一章 成湯崛起
商族的祖先是玄鳥,這個在上篇文章中有所討論。「祖先祭祀」與「巫神崇拜」是商族宗教信仰的兩種血液,二者既有交融亦有博弈。在博弈的過程中,祖先祭祀因為有著玄鳥的圖騰而不至於被巫神崇拜的成份完全壓倒。這也能看出無論從哪方面講,商族的宗教系統較之夏後氏都要具體得多。這恐怕也是「孔甲亂夏」時夏朝君主一直想向商族學但學不會的,夏後氏居於統治地位,看到與自己平行的一個部落都學不過,自然心裡不舒服。於是到了桀統治的時期,就把當時商族的首領給囚禁了。
這個人就是湯。
湯是商族祖先卨的十四世孫,中間的幾位在《史記》中被泛泛提了下。
卨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報丁立。報丁卒,子報乙立。報乙卒,子報丙立。報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為成湯。——司馬遷,《史記》
通過司馬遷之前的一些記載,我們能看出「湯是卨的十四世孫」這種說法是被廣泛認可的。
契玄王生昭明,居於砥石遷於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湯。——荀況,《荀子》
中間這幾位君王的事迹,考究起來是比較困難的。但是古籍中總有隻言片語提到他們。從《史記》的記載中,我們能看到卨死後,傳位給昭明,並且這是世襲傳給自己兒子的。昭明之後,即位的人是相土。此人事迹在《竹書紀年》中有所提及。
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馬,遂遷於商丘。——《竹書紀年》
一個時間點,「帝相十五年」,說明相土大展宏圖時夏朝君主是相,處於仲康死後,相依託斟尋氏企圖打擊有窮氏勢力的階段。太康失國後夏後氏大權旁落,這種混亂局面給了商族積攢勢力的時機。
相土集中做了兩件事,一是作「乘馬」。所謂「乘馬」,就是馴服馬、將馬作用于軍事農業的工具。
服牛乘馬,引重致遠。——《周易》
但也有一種說法,「乘馬」指發展經濟,促進民生。
馬者,算數之籌,如今所謂法馬。
乘者,計也。——《管子·乘馬》
由於算籌最早起源於何時已不可考,只能說最晚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有。所以這僅能算作是一種說法。但二者無論是經濟還是軍事,都是與國力息息相關的。可見相土可稱之為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並且他在位時進行了遷都,將都城遷往商丘。
相土死後,傳位於昌若。昌若死後,傳位於曹圉。這幾位都沒有具體事迹留下來。
曹圉死後,傳位於冥。在《國語》中有相關記載:
冥勤其官而水死。 後世之人奉為水神,稱之為玄冥。——《國語》
能看出,冥是死於治水的。我推測此時發生了洪災,冥死於治水,受到了當時人民的普遍愛戴。
冥死後,傳位於振,即王亥。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多重身份,包括「王姓」始祖、「華商始祖」(第一個定義了「商人」和「商品」概念的人)。他的事迹在正史中鮮有記載(《史記》中直接沒有),但在其他典籍中著墨頗多。當然這些典籍大多難以作為嚴肅正史看待。在沒有《史記》作為依據的前提下,不足採信。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將其看作一種文化傳說的傳承。在古籍中還有振大力發展畜牧業的記載(亥作服牛)。相傳最後他死於有易氏部落首領綿臣的謀財害命,這倒也符合他「華商始祖」的身份。
十二年,殷侯子亥賓於有易,有易殺而放。——《竹書紀年》
關於振死後傳位給誰,這裡有爭議。有學者推測振被綿臣殺害是其弟弟王恆的陰謀。在綿臣殺害振之後王恆出逃。當然,王恆在這個事件中的身份是很奇怪的。王恆似乎只是有易氏謀財害命的倖存者,同時也是振死亡的獲利者。
但在《史記》中並沒有王恆登位的記載,振之後即位的是其子上甲微。上甲微後來帶兵殺了綿臣,報了「殺父辱伯」之仇。
上甲微之後,後面的商族君王分別為報丁、報乙、報丙、主壬、主癸。這五者的順序和輩分關係經王國維先生研究,認為司馬遷記載有誤。王國維先生在研究了殷商甲骨文卜辭殘片後,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指出,其順序應該是報乙、報丙、報丁、示(主)壬、示(主)癸。這幾人事迹鮮有記載,但在甲骨文卜辭中有出現,應為歷史真實人物。主癸之後,成湯即位。
接著前文桀囚禁湯的劇情開始講。
桀囚禁湯,初讀史籍會看作是對湯的試探性進攻產生了疑心。湯在壯大商族勢力後,採取了一系列的軍事行動,先是針對葛伯,之後是針對豕韋、顧、昆吾。針對葛伯的戰爭,《史記》給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理由:
葛伯不祀,湯始伐之。——司馬遷,《史記》
葛伯不信仰宗教,於是湯用暴力剪除了異教徒,非常符合一個神權國度的風格。
湯在史籍中的形象,卻又是仁德、善良的,或許他和他的得力助手伊尹很善於包裝和作秀。
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諸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司馬遷,《史記》
一邊是兇狠殘暴的桀,一邊是熱愛小動物的湯,在諸侯眼裡,這兩個人高下立判。這個時候,昆吾發動了叛亂。
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司馬遷,《史記》
昆吾的叛亂是充滿疑點的。司馬遷將昆吾之亂歸罪於桀的暴政。但昆吾一向是堅定地支持夏後氏的,結合後來湯被桀囚禁,不難猜想這是昆吾和桀聯手導演出的一手苦肉計。雖然代價很大,昆吾、豕韋和顧險些遭受滅頂之災。而湯在兼并諸侯的戰爭中一發不可收拾,終於被湯囚禁在夏台。
當然,囚禁不算什麼大事兒(也不是小事兒……)伊尹和仲虺拿金銀財寶和美女公關了一下就把湯給撈出來了。湯在重獲自由後,緊鑼密布地開始了奪取天下的部署。一方面在群眾中煽動對桀和夏後氏的仇恨,一方面先後滅豕韋、顧,又在昆吾主動挑釁後將其徹底消滅。與此同時,又以自己的謙卑來麻痹桀。待時機成熟,湯發表《湯誓》,在鳴條之戰擊敗桀。《湯誓》一文在《史記》、《尚書》中均有記載,二者略有區別。在此分別給出:
《史記》中的《湯誓》:
王曰:「格女眾庶,來,女悉聽朕言。匪台小子敢行舉亂,有夏多罪,予維聞女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眾,女曰:『我君不恤我眾,舍我嗇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眾力,率奪夏國。眾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時喪?予與女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從誓言,予則帑僇女,無有攸赦。」——司馬遷,《史記》
《尚書》中的《湯誓》: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作《湯誓》。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尚書》
湯在滅夏後,將禹鑄成的九鼎從斟鄩遷移到了自己的都城亳。自此,夏政權正式滅亡,商王朝取而代之。關於湯手下名臣伊尹、仲虺以及後世武丁時期的傅說、婦好等得力助手,我會專門寫一篇文來論述。
自商朝開始出現了廟號,只有四種:「太」、「高」、「世」、「中」。湯,廟號太祖。
湯死後,太子太丁(商代甲骨文卜辭中稱「大丁」)還未即位就死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死去的太子依然在商朝的祭祀範圍之內。由於太丁未能祭祀,他的弟弟,湯的次子外丙即位。在仲虺、伊尹的輔佐(淫威)之下只在位三年就死了。死後王位傳給仲任,此君繼續生存在伊尹的輔佐(淫威)之下,《史記》中記載他只活了四年,傳位給了太丁的兒子太甲。
嗯,伊尹放太甲的大戲開場了。
《史記》中的版本: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竹書紀年》中的版本:
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竹書紀年》
無論結局如何,商朝的政治基本沒伊尹什麼事兒了。相傳伊尹還輔佐過太甲的兒子沃丁,這要建立在太甲沒殺了伊尹的基礎之上。無論伊尹死於太甲之手,還是輔佐完沃丁活了百歲而死,一個當了宰相的陪嫁小奴註定是中國歷史上的傳奇。皇甫謐在《帝王世紀》里描寫了伊尹去世時沃丁對他斯德哥爾摩效應一般的愛戴:
沃丁葬以天子之禮,祀以大牢,親自臨喪三年,以報大德焉。——皇甫謐,《帝王世紀》
沃丁在位二十九年,死後其弟太庚即位。太庚此人歷史中並無太多記載,他死後其兒子小甲即位。小甲死後,其弟弟雍己即位。從史記的記載來看,這個時候商王朝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
殷道衰,諸侯或不至。——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雍己死後,其弟弟太戊即位。在他在位期間,任用名臣伊涉和巫咸治理朝政,收穫頗豐。商王朝也在此開始好轉。司馬遷在《史記》,給予了較高的評價,「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他在死後獲得「中宗」的廟號,也足見後世對他的盛讚。他在位七十五年,是有文字記載的在位時間最長的商朝君主。
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尚書》
太戊死後,其子仲丁即位。在他在位期間,商王朝發生了一次遷都。從亳遷都於隞。在《史記》中,我們能看到商朝君主頻繁進行遷都。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遷於隞。河亶甲居相。祖乙遷於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為帝外壬。仲丁書闕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為帝河亶甲。河亶甲時,殷復衰。——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這還只是局部而已。結合其他記載,我把自仲丁到南庚之間的遷都記錄整理了一下:
仲丁在位時自亳遷都於隞。
河亶甲在位時自隞遷都於相。
祖乙在位時自相遷都於耿。由於水患,再度遷都於邢。後又遷都於庇。
南庚在位時自庇遷都於奄。
遷都是商王朝政治混亂的縮影。王族之間權力的鬥爭使得當時商王朝的政治格局極度不穩定,每一次大的變動都伴隨著都城的遷移和國力的衰退與混亂。不過,也能看出,商朝的統治者將遷都也視為斬斷混亂的「方法」。畢竟就算不內鬥,一些天災也要逼著都城挪地方。司馬遷顯然認為政治與遷都是最息息相關的。
自中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於是諸侯莫朝。——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在這裡,提到了商王朝的一場持續百年的內亂——九世之亂。
第二章 盤庚遷殷
什麼是「九世之亂」呢?
這是一場持續了百年的王族內鬥,涉及仲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九代君王,故稱「九世」。在這一階段,內亂與遷都並存,天災與人禍共舞,是商朝歷史上國力起伏最大的時期之一。
從《竹書紀年》的記載來看,九世之亂的開端是商王朝對藍夷的戰爭。具記載仲丁和河亶甲都曾派兵攻打過藍夷。
仲丁即位,征於藍夷。……河亶甲整即位,自囂遷於相。征藍夷,再征班方。——《竹書紀年》
什麼是藍夷呢?藍夷是發源自山東半島的東夷部落中的一支,以其種植生產藍色染料且喜穿藍衣而得名。仲丁在位時曾發動對藍夷的戰爭,《後漢書》中也有「藍夷作寇」的說法。無論如何,對外戰爭成為內亂的導火索,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仲丁以水災為理由進行遷都,並在對抗藍夷的戰爭中取勝。仲丁死後,他的幾個弟弟爭權奪位,九世之亂正式爆發。
勝出的是外壬。外壬在位時,與湯結姻的有莘氏發動叛亂。這可能是歷史上最早記載的外戚武力奪權(這麼講好像不太恰當……)。外壬基本是個傀儡,不僅對外敵束手無策,內政上也不斷對幾個咄咄逼人的弟弟妥協。在他死後,其弟弟河亶甲奪位成功。
河亶甲在位期間不僅遷都,還重新爆發了與藍夷之間的戰爭。這個時候的商王朝無論誰都想踩上一腳,我認為河亶甲拿藍夷立威的可能性不大。應該是藍夷再度進犯。不過我在古籍上注意到一個細節,此處的「藍夷」與外壬時代的藍夷應該有區別的。歷史上記載的「河亶甲伐藍夷班方之戰」中的藍夷很有可能是過去的藍夷在兵敗後從山東向東南方向遷徙,與當地民族混血之後重新崛起的一個新部落。
河亶甲在位九年後死去,由其子祖乙即位。祖乙在位期間曾由於水災三次遷都,並多次發動對外戰爭征討東南方叛亂的部落。他任用巫咸之子巫賢輔政,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商王朝的國力,共在位十九年。孟子對他有很高的評價:
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孟軻《孟子·公孫丑上》
這其中就包括了祖乙。
祖乙死後,其子祖辛即位。祖辛在位年間的事情在實際上並無太多記載。只知其死後由弟弟沃甲即位。沃甲生平依然是不詳,死後由其侄子、祖乙的兒子祖丁即位。祖丁的生平也沒有詳細記載,只在《今本竹書紀年》里提了一下他在位時間為三十二年。他死後並沒有傳給兒子盤庚,而是把位置傳給了南庚。
南庚在位時再度遷都,也使得商王朝的國力進一步衰退。死後傳位給陽甲。到了陽甲的時代,商王朝的衰落幾乎到了一個難以挽回的地步,他也是「九世之亂」的最後一任君主。從這段歷史我們可以看出,商朝的繼承製度是以「兄終弟及」為主,「父死子繼」為輔的。這也導致了兄弟爭權,內憂外患的長時間混亂。這種混亂在陽甲在位時期達到了最高潮。
帝陽甲之時,殷衰。——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陽甲死後,傳位盤庚。商王朝的命運開始迎來轉機——「盤庚遷殷」。
盤庚接下了九世之亂後的爛攤子,一直在想一個能夠解決根本性問題的方法。在思索了很久後,他給出的方案是,再遷一次都。
這個方案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畢竟商王朝的興衰(更多是衰)大多是伴隨著遷都而出現的。哪能再用這種風險極大的辦法呢?盤庚有他自己的考慮。
首先,商王朝禍亂的根源在於權力傳承的混亂。況且內鬥並不單單是哥哥與弟弟、叔叔與侄兒的矛盾,是各種權力集團在背後策動的結果。遷都與其說轉移實現,不如說通過另立門戶來稀釋權力集團在新政權中的分量。這種以逃避權力中心解決政治爭端的手法在日本歷史上很常見。比如794年(延曆13年)桓武天皇從舊都長岡京遷都至平安京就是為了削弱貴族與大寺院的力量。
其次,遷都前後天災不斷。商朝的遷都大多伴隨著水患來襲,為了躲避水災,商王朝除了被動遷都,暫無更好的解決方法。從農業生產的角度上講,盤庚所選定的殷相比起奄來更具備大力發展農業生產的基礎。
視民利用遷。——《尚書》
最後,對於盤庚而言,他真的想清靜幾天。自九世之亂以來,外患不斷。商王朝在內政不穩的情況下或主動或被動地發動了多次對外戰爭,這是盤庚不願意繼續下去的。結束戰爭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遷都,避開戰亂地區。
意料之中地,遷都遭到了大臣的一致反對。這些人企圖利用輿論綁架盤庚,四處煽動刁民鬧事。盤庚也不生氣,這正好給了他剪除異己的借口。他通過幾次訓話,連恐帶嚇地給貴族們下了通牒:
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姦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於茲新邑。——《尚書》
盤庚說得很明白,不遷都就得死。成功遷都至殷後,依然有貴族想煽動百姓復辟舊都,盤庚也是如法炮製,連恐帶嚇,順帶鎮壓異己。但可嘆的是,盤庚雖通過遷都造就盛世,卻沒能從根本上改變「兄終弟及」這一帶有巨大隱患的繼承方式。盤庚死後,弟弟小辛和小乙先後繼承王位。他們未能延續盤庚時代的治世,商王朝再度走向下坡路。
盤庚遷殷被視為商王朝的分水嶺,「殷商」的稱呼即出於此處。
第三章 武丁中興
前文說道,盤庚死後,依然延續兄終弟及的繼承方式。這一方式一定程度上可避免晚輩對長輩的或全盤否定或盲目接受的極端處理方式,但兄弟之間的權斗對王朝的傷害是巨大的。小乙死後,將位置傳給他的兒子武丁。這是商朝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明君,廟號「高宗」。
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司馬遷,《史記》
武丁王的一生概括起來,可謂是「一場下放,兩個人才,三場戰爭。」
武丁曾經在民間生活過,這一點在奴隸制王朝中非常罕見。畢竟奴隸制社會有著森嚴的社會階級,貴族和平民永遠是兩個物種。武丁是在盤庚遷都之後第一個打破兄終弟及的繼承方式,以兒子的身份取代父輩稱王的商朝君主。因此小乙將武丁下放(流放?)到民間的行為引發了後世無數的猜想。但正是因為這一段「上山下鄉」的經歷,接受了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武丁體恤民情、重視民生,為中興盛世打下了基礎。兩個人才,傅說和甘盤。這兩個人一個是築牆的奴隸,一個是舉國聞名的賢人。武丁對於人才的選擇是不拘一格的。同時還有祖乙等大臣的輔佐,武丁麾下可謂是人才濟濟。當然,人才一多,對於君主處事的靈活性是個考驗。因為賢才的思維大多靈活且超前,喜歡使用些激進、超前而大膽的方針政策。武丁本身乃一代雄主,自然有將這些想法付諸實踐的膽識。祖己後來被流放估計就是這些大臣的餿主意。武丁本身就有流放經歷,也不介意用這類方法鍛煉下晚輩。誰知竟釀成悲劇。或許任用賢才真的是一把雙刃劍吧。
三場戰爭,其實被武丁用兵的國家遠遠不止三個。武丁戎馬一生,熱衷於擴展商王朝的版圖。一生中有三場主要的大戰是對西方的羌人、對東方的夷方和龍方,以及南方的虎方。這些在商代卜辭中均有相關記載。
武丁晚年的時候,想把位置傳給祖己。祖己被稱為「孝己」,傳說他很孝順,但繼母對他不好。武丁覺得,身為為了的國君不能連這點事情都處理不好,就像把他流放到民間去「鍛煉鍛煉」。結果祖乙因此鬱鬱而終。位置就落到次子祖庚和三子祖甲的身上。
祖庚雖然在歷史上記載不多,但名聲卻不怎麼好。這是因為祖己的名聲實在是太好,而祖己被武丁流放就是因為祖庚母親的挑唆。在祖庚與祖甲政權的過程中,祖甲神秘出走,祖庚才得以即位。因此不管是當朝還是後世對這些事件都是浮想聯翩的。更何況祖庚碌碌無為,不要說與父親武丁比,就是和大哥祖己比,也是相去甚遠。祖庚僅在位七年,身後爭議不斷。他一死,之前出走的祖甲回來了。自此殷商王朝歷經武丁的短暫中興後,有走入兄終弟及的怪圈,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值得一提的是,他鑄造了後母戊鼎,是迄今為止世界上出土的最重、最大的青銅禮器。不過一想到他母親在他即位中的作用……
祖庚之後,即位祖甲的情商明顯遠高於其兄長。在兄終弟及的制度中搞不好會壞名聲,這一代祖甲比祖庚是清楚太多的。他早有準備,避開了對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哥祖己的繼承,待到祖庚把惡名都背完了,他再回來繼承祖庚的位置。
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尚書》
祖甲在《史記》中的名聲不太好。但有記載稱他曾經與西戎開戰。
帝甲淫亂,殷復衰。——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祖甲死後,其子廩辛即位。此人在歷史上記載不多,但相傳他曾與蠶叢氏有交戰。在論述古蜀文明的相關文章里我會對這段歷史詳細討論一下。廩辛死後,其弟弟庚丁即位。庚丁在位期間,戰亂頻繁,民不聊生。商王朝的政權已經淪落到了新的危機當中。庚丁在位六年,死後傳位給兒子武乙。
武乙是商王朝後期非常重要的一位君王。從史籍上看他有著極為激進的行事風格,對商王朝的多個方面進行大規模的改革。這樣的君主相比初衷是好的,但偏激而急躁的改革容易適得其反,在汗青史冊中留下惡名。《史記》中對他的評價就非常不好:
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武乙是商朝末期打擊神權的君王里最瘋狂的之一,也是唯一在正史中記載對宗教有侮辱行為的。把天神作成偶像,肆意玩弄羞辱,從現代某些角度上來看似乎是種「進步」,但在那時候絕對是喪心病狂。或許這是為了讓王權壓過神權而施以猛葯,但這種狂妄的行為會引起商族社會的普遍不滿。傳說武乙是被雷劈死的,猜測就是當時仇恨武乙的巫師們在群眾中散播的謠言。
武乙應該是戰死的。有史料記載他頻繁征戰,且好屠城。一直威脅中原地區的東夷諸部落在此時再度崛起。同時,一些新興的政權也開始出現在歷史舞台上。比如周文王姬昌的父親季歷曾朝見過武乙。
三十四年,周公季歷來朝,王賜地三十里,玉十瑴,馬十匹。——《竹書紀年》
這也是季歷在史籍中較早的一次出現。
第四章 帝辛失國
武乙死後,傳位於文丁。文丁在位期間做了一件改變了商王朝命運的事情——把季歷給殺了。這就為後世周族克商埋下了伏筆。其實文丁對周族一直持懷柔政策,但季歷實在是太囂張了,不斷兼并周邊方國。這種試探性的進攻使得文丁不得不囚禁他,又乾脆殺了他。從這裡也能看出商王朝此時的不自信。據卜辭記載,文丁在位期間的軍事行動相比起之前的幾位君主明顯減少,為數不多的幾次出征也不是很成功。
文丁死後,其子帝乙即位。帝乙和他的兒子,帝辛(商紂王),是商朝的末代統治者。他們父子二人的統治是很耐人尋味的。
首先,周族滅商是一場落後民族征討先進民族的戰爭。商族創造了令人驚嘆的青銅文明,這一點在那個巨大的後母戊鼎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其對於宗教的塑造,以及對繼承製度、祖先祭祀、君主的歷史評價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也是空前絕後的。不管解決水平如何,商朝切實地嘗試解決了後世帝王皆會面臨的大部分問題,包括權臣干政、王權繼承、克定禍亂等等。針對問題,你能從商王朝的史料中找到對應的或高明、或幼稚、或激進、或平和的系統解決方案。這在上古史當中是非常難得的。教權與王權之間的鬥爭對於後世也有極大的警示意義,特別是統治者後期對宗教的拋棄導致的一系列混亂,無論是研究還是參考都有很高的實踐價值。從這點也能看出,商朝王族是自己拋棄宗教的,他們的失敗也有些許咎由自取的意味。
其次,帝乙和早期的帝辛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商朝的國力,大有中興之象。
先說說帝乙。
帝乙在政治上是有很大動作的。在他的末年,商王朝完成了最後一次遷都,定都沬(朝歌)。雖然司馬遷說「帝乙立,殷益衰」,但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在吃力地拖著商王朝這輛半死不活的破車。帝乙的軍事行動還是較為頻繁的,包括出兵東夷、人方,二戰皆獲得勝利。在其父文丁殺死季歷後,他也通過一些政治舉措安撫周族,爭取了與周族之間的短暫和平。
相比起帝乙,帝辛要更主動一些。他除去戰略失誤外,好大喜功、過於貪婪是他的致命弱點。對於東夷等部落的大勝對於他而言成了種累贅。帝乙好不容易修復的爛攤子到了帝辛的手中,就徹底被掏空了。帝辛並不是無作為,而是未能將軍事勝利兌換成相應的政治資本。孟子也形容他作為一個君王,條件其實不差的。
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孟軻,《孟子》
可見,帝辛並不弱小。他的失敗更多的是戰略失誤。帝辛雖然殘暴,但不完全是個昏君。
那麼,商朝最終滅亡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
或者,我們換一個問法,周朝真的取代了商朝嗎?
這個問題,我會在講述西周歷史的相關文章里與大家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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