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業往事 | 我要,翠湖的房子

「十二年前我一個人被留在上海,我討厭上海的精明世故,也感覺自己大概永遠不會被上海接納。十二年間我去了澳洲美國香港,最後還是回到上海。上海還是精明世故,可是我也變成了其中一員。好像終於可以毫不在意,並且底氣十足說一句,冊那。take me to Shanghai,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剛來上海的時候,閨蜜約我陪她看一個上海郊區新開的樓盤。

雖然在她心中翠湖天地(上海最貴樓盤之一)才是自己的靈魂歸處。每次路過新天地,老遠她就說:「看,快到我的翠湖天地了。」

她把電影驢得水那首直白的主題曲《我要你》重新填了詞,改成:「我要,翠湖的房子」,每天唱給男朋友聽。

非常清新自然不做作。

我對她表示理解。當然看還是要看嘉定的房子的。

一早,遠遠望見閨蜜立在弄堂口的身影。黑色大衣利索得像一個剪影,街上車水馬龍。她轉過頭心情大好地說今天天氣真好啊。

好一個清朗的冬日。花花綠綠的棉被從街頭巷尾每個角落伸展出來,好像整個城市都格外具有傾訴欲。等車時在重慶南路買了熱呼呼的年糕頭,裡面裹著油條和肉鬆。一口咬下去外柔內剛。

坐在車裡吃著,恍恍惚惚看城市於窗外浮過,眼看越來越不像上海了,還沒到。頭昏沉起來,好吃的年糕頭也變得難以下咽。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淪為無論坐汽車還是地鐵都暈的一朵嬌花。

「我體質這樣差,註定只能住市中心了。」我以瑪麗蘇式宿命感的語氣說。

閨蜜立即笑稱這明明是廣大勞動人民普遍擁有的亞健康。

司機聽我們是去看房的,便來了興緻,滔滔不絕地分享起購房建議,什麼低層比高層好因為公攤少得房率高啦;朝東朝西各有利弊,前者牆裂後者潮濕啦;最好買在有別墅又有高層的小區,物業管理會比較嚴格啦…

「如果一個樓盤有1-6號戶型,當3、4戶型和6一樣時,選3…」

「為什麼?」

「牆不容易裂。」

「你懂得好多。」我聽他越說越專業,頭更疼了。

「我以前就干這行的。」

也忘記問他現在為什麼不幹了。

其實車程也不到一小時。「別看售樓處外面現在這麼多保安,都是做做樣子,入住了就沒那麼多了。」司機一邊駛進大門,一邊十分諳熟內情地說。

「謝了,分享這麼多。」我臨走時對他說。司機轉過臉來,是一張三十歲左右的端正的臉,他臉上綻放出一個極其真誠無私的笑容。這個笑不知為什麼我印象很深,就好像包含著某種災難片里民眾們守望相助的那種默契。

雖然與江蘇只有一步之遙,樓盤周邊倒也不至於是荒無人煙之境。閨蜜看著像是鬆了一口氣。

售樓處一派火樹銀花,歌舞生平的氣象。禿樹全用假金葉子裝點著,彷彿表達一種皇恩浩蕩的概念。我們穿過了一個五彩假花捆綁的拱門——非常像八寶山供人祭奠用的假花,大概也的確有可能是同一個廠生產的。

都是蠻經濟適用的戶型,緊湊中等的小三居。最大也不過130平方。

正像我們小時候的家。在家鄉的、二線城市的、屬於父母的、90年代的家。

可兩人仍有一種雀躍,彷彿這是通往未來美好生活的鑰匙。雖然它也像通往過去的。

人們在不屬於自己的城市奮力拚搏,終於溯流而上,只為重溫舊日。

哈哈,我們是三文魚啊。

我忍俊不禁。迎面看到閨蜜一臉憧憬。忽然她正色道:「如果我以後住在這裡,你還會經常來看我嗎?」

「想什麼呢,」我說,「當然不會啊。」

搬到上海之後見海淀的朋友的幾率都比在北京時大多了,五環之歌所描述的生活我特別有經驗。

回程路上半晌無言,車程過半時,閨蜜突然指著遠處一個較矮的樓盤說,那是她前男友的家。

「當年他買這的時候,我還取笑他住的遠,怎料現在自己跑到遠一倍的地方看房、還糾結買不買得起。」她善於自嘲,故作事故的說:「當年他家並不比我家好,然而因為早早買了房,如今住著價值800萬的房子開著寶馬。」

其實她一向鄙視前男友的為人:依賴父母,把拿父母的視作平常,雖然自己沒有什麼特殊本事,但善於利用父母的人脈關係。

前男友是她在上海讀中學時,通信認識的老家筆友。當時她像許多上海周邊地區富裕人家的小孩一樣,孤身一人被送到上海讀高中。學校是名校,不乏名人之後。即使聰慧如她,也淹沒在人海。那時她家境殷實,家裡給她在浦東繁華地段買了一套房,她平時就住在那。

不過後面劇情就急轉直下。

八年前,聽說樓盤底下有高壓電線,家裡就把房賣了,打算重置一套。翠湖天地當時也在考慮範圍內。就在那時,娘家一位親戚向她家借400萬急用,說用於資金周轉,一周內還。其過去借錢一向如期奉還,也就沒起戒心。怎料這次是欠下了2000萬巨額賭債,如果沒有這筆錢大概已經被債主廢了一條腿。親戚隨即宣告破產,錢,自然是一分也沒討回來。

「那時候每次媽媽打電話給我都哭哭啼啼的,我感覺肯定是家裡發生了大事,猜想八成是家中長輩病重,並沒有想到是這方面發生了巨變。」那一年她在美國交換,失戀了,在佛州迪斯尼做著苦逼的工作,加上家庭經濟的重挫。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那幾乎是她家全部的積蓄,父親在當地越發出了名,成為家喻戶曉的好男人——因為對騙光自己錢的妻子一家不離不棄。好在父母並沒有一蹶不振,而是整理情緒,從頭打拚。經過八年時間,家裡基本恢復了元氣,幾乎恢復到曾經的水準了。

不過就這樣,她與翠湖的房子總算是失之交臂。從一個有著坐擁千萬豪宅前景的大小姐,變成了去嘉定看房的小市民。

「你知道嗎,直到現在,上海我最喜歡的一條路還是南京西路。還記得小時候剛來上海,和表姐一起去逛南京西路。我倆扒在窗外數著櫥窗裏手表價格後面的零,一個零兩個零三個零……哇這麼多零,一塊表幾百萬。兩人完全被南京西路的繁華震撼了,發誓說長大以後要成為能在南京西路買東西不看價格的人。」

看完樓,她立即積極地投入到認籌中去。在一周後的開盤大會上她手運極佳,抽中了兩個二等獎,一個一等獎,卻被告知想買的戶型已售罄。

「開放商在騙人,裡頭一定有貓膩。」她很快就精明地指出,「他們每隔一天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戶型又有了,那個戶型又有了。越這樣我越得沉住氣。這是他們的套路,想哄人把不好的戶型買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賣光。」

為了打發時間,我們去看了一場關於上海的電影。講的是文明在戰爭中的消亡,卻偏偏要叫羅曼蒂克消亡史,彷彿消亡的僅僅是那一點錦上添花的東西。閨蜜看得格外入心。我說,你這是大小姐消亡史。她說:大小姐消亡不是因為沒錢,是因為熬夜,猝死了要。

她已經連續72小時工作,前陣子還因為心臟不好進了醫院,真是要強。她是鐵了心要自己買房還房貸的。

深夜,夜幕籠罩黃浦江時,我看到她更新了一條狀態:

「十二年前我一個人被留在上海,我討厭上海的精明世故,也感覺自己大概永遠不會被上海接納。十二年間我去了澳洲美國香港,最後還是回到上海。上海還是精明世故,可是我也變成了其中一員。好像終於可以毫不在意,並且底氣十足說一句,冊那。take me to Shanghai,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想起一位作家說自己不喜歡宋詞,但是一直魔怔一句: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也悵然,燕然未勒(功名未立)。

作者:徐漿糊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目前正在寫《失業往事》系列,更多連載請關注公眾號八知(baz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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