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

朝華

第一次見到錦瑟的時候,她一身雅緻粉襦裙,卻是攀在樹上,身影明媚得像一叢桃花。

我站在樹影里,仰起頭望她,暗想著這是誰家的頑劣姑娘,這般任意妄為,肆無忌憚。

不久以後,她用更加肆無忌憚的方式讓我記住了她的名字。

她大聲地喊著我,然後輕輕從我家花園的矮牆上從容不迫地跳了下來,如同一隻翩躚欲飛的蝴蝶。

她說,「我叫錦瑟,素錦的錦,琴瑟的瑟。」

說實話,面對著這個特立獨行的姑娘,我的確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知沈公子,可有思慕之人?」

莫名其妙出現的錦瑟,問出的話也是沒頭沒腦的。

我看她故作鎮定的樣子有些好笑,不忍搶白她,便順著她也嚴肅地向她點了點頭。

她用狐疑的眼神仔細地打量了我一陣,才悠悠地說:「沈公子你有思慕之人,自然懂得相思之苦。我鄰家哥哥和你那剛定親的柳家小姐情投意合已久,想必沈公子君子自有成人之美,不會奪人所好的吧。」

好個厲害的丫頭,原是設好了一個套子給我鑽。我挑眉定定地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不禁有些躲閃,想來也是有幾分心虛的。我得意地看著她有些慌亂卻強作鎮定的表情,委實可愛。我忍著笑意轉過臉去,折了一枝桃花淡淡地遞給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個同你一樣 的收花人罷了,況且,我還做不得主。」

她沒有接我桃花,只是低頭絞著帕子沉默。這突然的安靜,倒是叫我無所適從,我心裡一動,抬手給她簪上了手裡的桃枝,雲鬢斜簪,煞是好看。

她沒有抬頭,卻低低地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那沈公子,娶我可願?」

我其實從未見過父母訂給我的柳小姐,那天我領著她的花轎走過漫天的禮樂紛飛的長街,牽著她拜天地拜高堂,然後把她送到錦瑟心心念念的義山哥哥面前。

他們倆給我行了一個大禮,說著大恩不忘的話語,我只是淡淡地叫他們起來。而他們凝神對望,那情深意切的樣子卻讓我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惱怒,我不好發作,只得趕緊回到我自己的房裡呆著。

錦瑟早已經自己掀了蓋頭,她穿著嫁衣的樣子叫我有些失神。不似她平日里的清淡嬌妍,一襲盛裝如一枝春桃絢爛到極致。果然古人是沒有騙我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只是默默坐著,我也是一直靜默無話。

直到隔壁極力壓抑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越來越無法充耳不聞,我試圖緩解一下尷尬沉悶的氣氛開始試探地叫她的名字:「錦瑟,錦瑟……」

她依然背對著我默默坐著,沒有回答。我試著走近她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只是一直咬著嘴唇,忍著嗚咽不肯哭出聲來叫我發現。

也許是我忽略了,她始終,都還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不管她有怎樣的聰明怎樣的膽大怎樣的無私,卻也無法一個人去從容面對這樣的事實。想到這裡,我不禁還是有些心疼,輕輕地將她埋進自己的懷抱,拍拍她的後背,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我抱她到床上,給她掖好了大紅的喜被。她抓著被角自顧自地哭得倦了,便帶著淚痕沉沉睡去。

我靜靜地看著她安恬無知的睡容,不覺便笑,果然也還是個孩子,她倒也不怕是我是個歹人。就為了喜歡的男人,將自己的一輩子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交託與我。

錦瑟

最初的記憶開始的時候,似乎就有了他。

阿娘總是說,錦瑟,你和你義山哥哥有娃娃親,他就是你以後的夫君。

那時我還年少,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到後來想到就會偷偷地笑。

我一直以為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開頭,便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結局,卻不曉得世事紛亂無常,又何來絕對。

所以她不過在盛大的花會中對他一個回眸淺笑,就輕易打敗了我自以為十幾年的兩小無猜。

我看他執著她送的佩玉反覆摩挲,只有啞口無言。

他為她坐立不安,為她歡欣雀躍,為她心急如焚,為她不覺淚下。

我終於悲傷地發現,他不是生性冷冽,不愛與人親近。只是收穫他的那份喜歡,我並不是那個三生有幸的人。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幫襯著他去與她私會,看著他擁有這無盡的歡喜。他歡喜,我也好過些。不是我痴,不過見不得他難過。

我喜歡的那個他,應該是那個風雅俊逸的少年,一壺酒一摺扇,就是一個天下。

而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失魂落魄的樣子,用力地抓著我的肩膀,晃得我生疼。他說,她要嫁給沈公子了。他一直重複地喃喃自語,來回踱步,甚至沒有過問一句,我今日為何要找他。

於是我匆匆換下十六歲生日的華服,尋了一身簡單素凈的衣裳,扮個小丫鬟混進沈家,躲在花園裡等著沈公子出現。

想來有些好笑,義山哥哥送我的十六歲成年大禮,居然是我就這樣把我自己嫁了出去。

他聽了我偷梁換柱的主意,開心得幾乎跳起來,拉著我就即刻就要去尋爹娘。而我聽他跟我爹娘提起娃娃親說要娶我的時候,那個我從小一直期盼的時刻,卻只剩下心酸結腸。

我還能記起,他淺笑溫言手把手教我寫下繁複的句子。我也還能記起,他曾經教我《詩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說錦瑟,你的名在裡面呢。

那些我一直妥帖收藏的細枝末節,其實他並不以為意。我一個人的戲份,他亦從未參與其中。

正如他卻從來都不知道,其實我一直都想著嫁給他。

大婚之後回家,父親看到朝華的一瞬間,臉色都變了。誠惶誠恐地請他上座,卻冷著臉把我叫到祖宗牌位前跪著,說我放著李家正妻不做,嫌貧愛富的荒唐心思,丟盡了家族的顏面。

我只是無言,聽著他罵我,打我,只沉默著不爭辯。

義山

我在一城風絮里遇見她,只一個回眸,就豐沛了蒼白的年華。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最後讓我娶到她的,竟會是錦瑟。

同柳兒歸寧,泰山大人的冷臉自然是少不了,而幾個姊妹竊笑著她鳳凰棲錯了枝,卻叫我幾乎按捺不住怒意。柳兒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快,鄭重其事地與我說:「我信你,他日必有必有出人頭地時。」

那堅定的語氣,也如同她後來也這樣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她要離去。

是我自詡才高傲物不願求人蔭庇,是我自以為強大到可以為她覆手天下,然而宦海浮沉,誰又能免濁浪濕身。

爹娘總是惦念著錦瑟的貼心周到,時常會向我提起柳枝不知儉省持家。他們卻不道她是個名門小姐,她為我換下一身綺霞綾羅屈得一身素凈,也為我學得在柴米油鹽中斤斤計較,如尋常婦人操勞老去。每每她散著烏髮在枕邊忍不住低泣,我也只能嘆一口氣,將她抱緊。我知,這本不該是她的命運,我自問虧欠,卻也無計可施。

正月廿一錦瑟的生宴,朝華卻辦得比自己的都隆重。明明邀了好些世交名臣,卻獨獨奉了丈人的上賓,算是給顏家做足了面子。女眷們皆道錦瑟好福分,嫁了個沈公子是個重情義之人,當時笑她攀高枝之事卻是不曾提。

我看著朝華有意假著醉,領著錦瑟一口一個家妻地嚷嚷著四處敬酒,看著錦瑟羞紅了臉要他少喝些,突然就灰心失落地想到:朝華這般貼心容人,若是柳兒當初真同他成了親,想來今日這高屋華堂的女主人,卻應是柳兒才是。凝神想來,果真是我誤了她,不禁神色黯然。

忽見得錦瑟吩咐身邊丫鬟取了食盒,笑盈盈地揭了蓋子遞將過來:「義山哥哥,我記著年節時候,你最喜歡這樣糕點,皇上前些日子賜了些好的,我便向朝華討了來。想著今日你來,好與你吃。」

我怔怔地看著錦瑟: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沒有佩什麼金鈿步搖,只是斜斜地簪著一枝嬌艷欲滴的桃花,別有一番風姿。

這樣早的春色,想來定是朝華特地為她尋來的桃花。

她有些疑惑地問:「義山哥哥,為何這樣看著錦瑟?」

我有些恍神,喃喃著說:「錦瑟,你這般好福氣,有個疼人的郎君,讓他納了柳兒作伴可好?她跟著我,只會不得安生。」

錦瑟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一臉震驚。

我懊喪地閉上了眼睛,按著錦瑟的肩頭:「柳兒她本來就是兩家父母許配給你的郎君的,沈公子若是想她回去,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我看他待你這般好,也放心柳兒跟著朝華。你可願幫我勸勸你夫君。」

錦瑟沉默半晌,不曾回答,我卻有些後悔自己的貿然。

「錦瑟,我……」我從未見過錦瑟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如同動人冷峭凜冽的風雪。半晌,她都不曾應答。我想再說些什麼,她卻含著眼淚幽幽地打斷我:「義山哥哥,我一直都想不到,我代柳兒嫁入沈家,你原是這樣想我的。」

她轉身跑開去,翻飛的衣襟拂落了夾廊一大片的新移入土的桃花。

我自知口不擇言傷了她,卻不曉得正柳兒站在我身後,已經失去了給我披上寒衣的勇氣。

朝華

從小大一直都是四平八穩地走在族人設好的路途上,及長,也未免了無生趣。我本與柳枝小姐並不往來,和柳家結親之於我不過可有可無。我只是不知,要怎樣的動機,才會引得一個豪氣的姑娘家,不惜翻牆攀院,來阻撓這門聯姻,我逗逗她,又羞答答地說要嫁與我。

然而我更不知的是,最後的泥足深陷,卻是我自己作弄了自己。

洞房花燭,我趴著雕花檀木桌微笑地看著她安睡到天明,不慍不惱,心裡分明是清冽的歡喜。隨她歸寧,失了禮數地闖進顏家宗祠,只為了橫抱起被父兄責罰的她。那時,我只是鐵青著臉當著顏家祖宗賭誓,我必許她為妻。

她是我生命里最明艷的桃花,我知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只能給她我最好的。

我看著她捧著點心呈給她的義山哥哥,那樣的笑容猶如一枝新桃沐春風。比看到我送她十七生辰的桃花裳時笑得燦爛,比我給她簪桃花的時候笑得明媚。那樣的她,比任何一個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都美好。

而他不知在冥思著什麼,寥寥幾語,冷徹心底。我看到錦瑟兀自跑開去,義山卻礙於身份不敢追去,卻又不敢聲張,只低低地喚她:「錦瑟……」

「我不會娶柳枝的。」我站在義山背後冷冷地說:「她從來都盼你好,為你能抱得佳人歸,連我叫什麼都不問,就甘心嫁我為妾,因你受父兄責罰,因你被人指摘。好不容易,我也算是個真心待她的人,許她安穩度日,不想你,卻這樣猜她。那柳姑娘是你捧在手心裡的,而錦瑟你就算不疼惜,也不必這樣待她!」

義山

柳兒走的時候,一句珍重叫我幾乎跟著落下淚來。是不是古人嘗盡了這樣無奈的訣別,才定下了門當戶對的苛刻。愛得到,護不到,早知如此,我定放她遠去,不去招惹不去強求。

聞言皇上帶著沈妃私訪沈家,不知怎得撞見著錦瑟給小少爺摘紙鳶。見得錦瑟一身尋常裝束,一絲夫人儀態都無,認定了是個膽大的貌美丫頭,當即暗示朝華予了他。而朝華卻是一夜散盡了門下家眷,稱病辭官而去。皇上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怎麼地就踩著了這發小的貓尾巴。待得探清了個中緣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給朝華准了假,獨留了官銜與他。

而朝華再也沒有回來。

我斷斷續續收到過錦瑟託人捎來的信箋,說他們想大隱於市,結廬在野,不問世事,倒也樂得自在。

她在最後一封信里問我:「義山哥哥,你要柳枝,我便去給你換了柳枝過門。你要柳枝平安喜樂,我便央了朝華給她找了個好人家。我自是都遂了你,可為何,你總是這般不快活?」

錦瑟,其實我也不知為何。

後來的我在修道途中遇見一個女子,她說她叫宋華陽。

我總覺得她似曾相識,卻不知如何說起。她不似柳枝妖嬈,也不及錦瑟清麗。每次歡愉之後她也不會像柳枝一樣貓兒似的依偎著我,目光迷離。

華陽她總是溫和恬靜地看著我,溫柔而堅定。

我忽然想起,年少的時候,錦瑟總是這樣眼神望著我的,靜謐寧然。她們都不問後事,只是順從著最初的自覺,鎮定地將這份綿密的感情交付予我。

我想是是懂得錦瑟了,只是我想她再不會那樣看著我了。

再後來,我聽從父親的安排,娶了王氏為妻,不再執著於功名。

我不讀孔子讀老莊了,他們說,道不可說。

我還是時常會去沈府舊址轉轉,偌大的房子門可羅雀。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遇見過一個叫做錦瑟的女子。

正月廿一,清晨微雨。

一駕馬車停在我的面前:「我想她一定很想見你。」

我愕然抬頭,朝華一身玄色布衣,卻依然帶著那樣不怒自威的氣度。

正月春寒正緊,桃花還沒開,朝華帶我折過一大片桃花林,蹲身撫著木碑,笑著說:「錦瑟,我帶你義山哥哥來看你了。」

我凝神看著朝華手書的「愛妻錦瑟之墓」,一時心動神移,喉頭一甜,竟嘔出一口血來。

朝華趕忙來扶我,我擺了擺手,淡淡道:「我欠她的。」

拾起一叢枯枝,執著它,在地上寫: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罷了,罷了。

只是錦瑟,你未告訴我,若有來生,可願與我相遇。

後記

這篇文寫於2012年,我大一。

隔著幾年的時光回頭看,還是想從電腦里的舊文里撈出來分享給大家。

原來只是一份填補《錦瑟》空白的作業而已。

只是後來修葺這細節,忽然就成了這樣一個故事。

希望你們喜歡。

我想,錦瑟和朝華都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的愛的習慣,都是給予。與無私無關,與大度無關,與痴情其實也無關。只是看著你那麼開心,好像我也會跟著幸福起來。所以為我也能好好過,我願意幫幫你,給你你要的。

而義山覺得幸福是得到。但是他所期待的得到的,和最終現實交予他的是不會重合的。他得不到他期待的一切,無論是他期待的柳枝,還是期待的後來的人生。他終究還是感覺不快樂:他希望和柳枝神仙眷侶,而他每一日風塵僕僕地歸來,並無力去關心她受到的委屈。不是他不愛她,也不是她不愛他。

只是人生有很多微妙的東西,不是愛與寬容就足夠渡過。如我們的人生。

愛並不是萬能的。

我不是萬能的。

你也不是萬能的。

但我不那樣靠近,就不會知曉,就可以假裝我喜歡的那個你,真的永遠是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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