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既拍毒販,也拍市長的紀錄片導演
預熱:平地驚啞雷的中國紀錄片
直到2017年春節前,一部2014年便已經拍攝完成的紀錄片《塑料王國》的26分鐘媒體版才開始火速流傳,豆瓣評分一度達到9.5分,然而很快這部紀錄片在豆瓣上的條目消失不見,在各大主流視頻平台上的資源也遭到下架。
這部力度稍感欠缺、甚至所述內容也並不新鮮的紀錄片,還是以這樣末日般的鏡頭刺痛了大眾神經,燃燒的塑料垃圾面前,是被發展遺棄的人民的孩子,配上最具諷刺效果的歌曲,令人頭皮發麻。
這首《娃哈哈》是一首新疆童謠,後來流傳到大江南北。前一陣子對此類獨立紀錄片升起興趣的我,很快在另一部紀錄片《偷》里找到他的蹤跡:
《偷》聚焦因人口販賣等原因而流入都市的新疆孩子,干起了偷盜、吸毒的營生,鏡頭前的孩子有的患了艾滋病,有的在拍攝完成時已經死亡。片子的末尾又配上了這首歌曲: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裡花朵真鮮艷
這些生猛的獨立製片,有心查找還真不少,它們呈現著邊緣人的快速剪影,將存在的真相以一種近乎絕望的講述方式呈現出來,觀者震撼,在可能大規模發酵蔓延之際,遭受雪藏。
就自己極少地觀看此類紀錄片的經驗來說,它們極少主動地闖入你的視野,躲在角落依託豆瓣、自媒體等平台緩慢發酵,等待你主動去尋找。想要觀看,往往要下一番功夫尋找,觀看到的成片也極盡粗糙——往往是滿屏的英文字幕,沒頭沒尾,顯然沒有經歷過公之於眾前的最後包裝。
所以很難說這些紀錄,能夠對現實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又是什麼在激勵創作者繼續拍下去。
周浩:沒有意外的意外,無關揭示的揭示
導演周浩在一席上說,沒人能因做紀錄片而賺大錢,而其實他的作品在同行里已經算是相當有影響力了,他恰好地遊走在了主流和邊緣之間,鋒芒和隱藏之間,作品相對高大上了一點,也能在圈子裡拿一些獎項,比如他2015年的作品《大同》榮獲第52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周浩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恐怕便是那部《高三》了,這部紀錄片高明嗎?真的未必,它太普通了,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一件沒多冒出來,就好像那千篇一律白慘慘的教室裝潢,時間彷彿好像根本沒有前進。但每個經歷過高三的人想必都會被它莫名地打動,感到一種確切的沉重和悲哀。
一個女孩在高三寫下的日記在未被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當作了貫穿影片的旁白,算得上影片一處相當高明之處,越過高三,對它的複雜感情,多數人都選擇了匆匆掩埋,始終保持沉默,但又似乎是,我們被推就的人生始終沒有從高三里走出來,用生活的多姿多彩蓋過了選擇上的沒有選擇,始終鬱郁不快。已經嗅到互聯網商機的鐘生明被當作一個壞學生打壓,胡亂解讀著政策的父母,求護身符、拜佛的緊張學生,生命沉重到每個人身上背負一個家族;一曲清唱的《那些花兒》作尾,重新尋找生命的意義的花兒,生命輕的可以隨風而逝。以歡樂的背景音來映射現實的荒涼的手段,在《大同》里也有運用——春節聯歡晚會裡主持人高亢的陳詞被關在一台狹小的電視機里,大同市的一家人木愣地擁擠在一塊吃年夜飯。
《大同》的主角是山西省的明星官員耿彥波,時任大同市市長,這也可能刷新了同類導演中具體拍攝官員的最高級別。
透過鏡頭便能很清楚地看到他與被攝者之間建立了很大的信任關係,在拍攝行將結束之時,耿彥波問周浩都拍了什麼,周浩說我拍的時候你都看見的啊。耿彥波說,自己已經習慣於忽略了他的存在。
敢於讓紀錄片記錄自己,耿當然不是毫無分寸。鏡頭下的耿彥波不出意外地是一位難得的好官員。面對衰敗的大同,他拉投資、貸款進行規模龐大的拆遷改造工程,想要大同復興;在會議上,他一再強調自己的「流動」身份,自己隨時可能調走,他全心全力為大同打算,希望駐紮的地方官也能真的為大同用點心;大多時候他像一個儒雅的文人,說話有點有氣無力,喜歡文化,在老百姓面前能耐心地聽他們講解困難,在工地知道沙子水泥的比例。但面對辦事不利的官員,他也不留情面地訓斥。
這可能是拍攝之前就預料會出現的鏡頭,不然他不可能作為紀錄片的主角,但這部紀錄片是否便成了單純地歌功頌德?
其實也不是一定進行了批判,一部紀錄片才足以成為一部好的紀錄片。紀錄片的最可貴的品質只有真實,《大同》則像是在展示這種真實:一個想要有作為的官員在中國體制中的碰撞與妥協。
一些有意無意的閑筆,細品之下也很多意思,一個頭大凌亂的中年男子,出口即是拍攝《中國》的安東尼奧尼,他們批點鏡頭出現在他們面前背後政府意志,是輿論放寬了還是怎樣,形成了一種民間對上的解構。
《大同》利用這位沒有尸位素餐的官員去描摹體制的輪廓,去觀察官民之間的微妙互動。
當耿毫無徵兆地被省政府調離大同,大同的人民遊行挽留,市政府的官員批評起領導方式時,這位市長和周浩的最後一次交談里,疲憊的市長喃喃說,自己對職位什麼的已經沒了概念。那一刻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城堡》:
「就這樣縱容他,消耗他的精力,完全排除任何鬥爭,把他放到非官方的、完全不明不白的、異樣的生活中去。」
他是一市之長,但在行政體制里,他似乎比很多人更為無奈。他闡述著市政、市委的尷尬定位,而他只能在這其中力盡所能地作為。面對調令,他留給大同的是巨額的負債,無數未妥善安置住房的人民,各項進行了一半便被下任官員喊停的工程。
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收回對大同的心,任由別人評價他的功過,把精力用在太原市的建設上,依然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又被調離。
周浩涉獵題材之廣,讓他甚至拍攝過一位毒販,通過對這位叫龍哥幾年剪影的拼貼,發行了一部叫《龍哥》的紀錄片,英文名則叫」using「,周浩和這位龍哥的確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周浩拍他,他向周浩借錢,說自己有個記者朋友來掙面子。
他是壞人,但太多鏡頭會讓你混沌:他很慷慨地借錢給別人,會通知別人的家屬來領屍;他也有低潮失落,會因家庭的拋棄而難過;當他吞了刀片躺在床上吐血時,你的同情是不是罪過?
更讓人唏噓地是你從這個複雜的人物看到了一種還有可能性生命的最終衰落。他發誓戒毒,那一刻彷彿一種內在的生命在復活,但幾天後他又開始吸毒;最終被判處死刑的他,在最後的日子裡頻繁地給周浩寫信,還寫了一首詩:《覓》。
在一席的舞台上,這位看起來並不是太適合調動觀眾情緒的導演,講起自己的一次頓悟:我們拋棄刻板印象接近真實的首先感受是『混沌』。因為『混沌』,便想要去了解真實,交流才成為可能。
周浩的紀錄片,不像是一種局外人的姿態尋找意外的觀察,不是用斧頭捶打你的膝蓋讓你生疼;它所拍攝的大多題材,絕對算不上新聞,像《高三》、《棉花》,這誰不能拍?其作品不會有太大意外,更像是填充起觀者對被攝者的想像鏈條,用舒緩的敘事、有意的拼接來傳達對現實的思索。
它們像一張影像化的文學作品,我和鏡頭前人物的生活本質是相通的,我不再是完全的局外人,我不是見眾生,而是看到了一些可以投射到自身的片段,它們如兩記蓄了內力的悶拳打在身上,過了半天才從讓人吐出一口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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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一晌貪歡(ID:pe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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