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馬的眼淚里,掉了下來

絕句

管狀

地鐵橫斜在微弱的雨中

馬離開搖籃,寒冷的散步者

面臨著毛筆和婚姻

流暢的季節

風像沒有吹起時

那樣涼

城市在馬的眼淚里

掉了下來

關於此詩的微訪談——

陳可抒:你以氣力充沛而著稱,很少寫短詩,而這首詩寫得非常短促有力,當時的寫作情景是怎麼樣的?還記得嗎?

管狀:這首詩大約寫於2006年的北京,你的判斷很準確,確實是一揮而就,少有地未加斟酌和更改。寫完後自己也有寫小小的吃驚,這確實是不同於我當時寫作狀態的一首另類作品,我對它的閱讀像是欣賞一種意外。

陳可抒:其實我們私下裡很多次聊過,你的詩歌中總是會有很棒的片斷,如果單獨把它們拿出來,都是很好的短詩,也就是和此詩相仿的《絕句》,你具體怎麼把握的?怎麼看待長詩和短詩的關係?

管狀:以前我說過「不毒不神,無以為詩」,我在詩歌觀念上也是強調鍊字和打磨的。無論詩行的短與長,其內部都需要嚴謹完整的節奏和呼吸,而短詩因其壓縮了密度,而對局部具有更高的要求。短詩更類雕刻。

對我而言,大部分詩歌的寫作長度是由語言和情緒的自然生長決定的,很少預設詩的長短。如果說短詩與長詩的關係的話,我認為所有的長詩,都是從一首短詩開始的。

陳可抒:你以第三方的視角寫馬,看到了馬的眼淚,和其中映射的城市。而馬又是你自己。你曾經一直倡導謎寫作,這種視角的轉換是否與之相關?

管狀:《絕句》這首詩最先完成的恰恰是最後兩句,而且是閃念般在腦海中出現了這個句子:「城市在馬的眼淚里/掉了下來」,實際上這裡除了視角的轉換,還面臨著一個邏輯的悖論——城市如果在「眼淚里」就不可能「掉下來」,而「掉下來」的究竟是「眼淚」還是「城市」?這個句子的產生是先於邏輯經驗的語感創作,這種悖論帶來的重讀和細讀也正是一首短詩所期待和需要的。

記得早年間有次和詩人李晴交流他的詩集《避開與浪費》,他說他在很多詩中做的是雙線與雙關的寫作,在實寫與象徵之間造成張力。他的這個說法對我也很有啟發。面臨毛筆與婚姻的「散步者」可能就是《絕句》的寫作者,而一首詩也可能僅僅只存在於與馬的一次對視之中。

陳可抒:給我們訓練營的朋友推薦一些詩人和作品吧!

管狀:王敖《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

陳先發《寫碑之心》

【波蘭】亞當·密茨凱維奇《先人祭》

【瑞典】雅典娜·法羅赫扎德《美白美》

特別提一句最後這位瑞典80後詩人雅典娜,長詩《美白美》讀後非常令人震撼,至少我建議所有寫詩的朋友都應該一讀。

管狀詩選三五首

酒經

寒蟻可釀。弱木衰草去其鱗氣,可釀

焦蕊向火可釀,擇揀佳樹,封埋雪前

如新墳剪剪自生菊意,不顧,持黃茶

與舊人,聽雪聲肥潤落於庭院,攜醉

七分,復飲至詩歌不辨,踏空的木階

以為你是開闔的楚舞,舞至雲散可釀

新橘其色如血可釀,焦渴的嘴唇發出

渾厚的低吟,那泥下的歲月是否靜好

紅褪的壇壁應有細露如覆,雪勢愈大

紛紛然都是鑿土啟蠟的繁音,一聲聲

催動亂樹欲止。目觀靜女,曳裙踏玉

而來,抬手撫你額間碎發,天幕高垂

晨昏中你搬動坐榻,移步新潮,你已

飲足了苦黃,枝頭新鳥交鳴。皆可釀

酒經注

他周身有醋的味道。從樓梯上滾落的足音

像傾泄著明綠的瓷器,這困意重重的世界

不論何時都看得見冷指和別離,熱愛詆毀

熱愛,絲絨吸收著絲絨,絲絨是世界的軟肋

他吐出額頭大小的珍珠,他以為黃月傾斜

五穀釀不出苦水,身前留不住燭短

屋後也只余空巢,哀牢的井壁有潮濕的怨恨

水面般上升,而他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吞咽

微小的、失憶的可能,有時雲雀飛破蒼藍的天空

他也會抬舉半明的眼望,隨即又很快收攏了

尚在地面的身體,面對塵土飛揚的馬匹

和日光里斜射而來的樹影,他彎腰釋履

像衰老的、卸去了首腦的高粱,他不用嘴歌唱

身畔卻生長出微弱的旋律,「良醞三升,差可戀耳」

他的一生就是登樓、墜馬和暴病,說,他又吞咽了新杯

鳥經

飛臨的又全都是破碎,你張開翅羽

在暖氣流上做欲捕的掙扎,這不是

收集春露的時辰。雁字回時,舉案

聽梅,一些疏忽的肌骨使滑翔變成

艱苦的天真。你還能從巢里揀拾出

翠綠嗎?繽紛的幸運,雨點般落上

無傘的額發,細果和脆葉,細小的

鱗爪輪番遞出緊握的新枝。竹籠空

便是你在休息;當空一唳,行人便

駐足醉卧於花蔭,懷抱典雅和安庄

他感到寒門之外,大雪中的苦楚。

越明年,空蕩的遠方又響起飢餓的

腹語,是孤寂者向混沌的人間發問

鳥經注

人們談到你就想起不可逾越的高遠,深藍和

淺藍,是你的領地,你的巡遊使天幕垂降

淺絨覆額的年齡,你25歲,建築系畢業

決心在枝葉疏朗處建永不為風雪摧折的房屋

此前你也曾寄人檐下,觀看窗內事

搖頭一一不諳,只是眷戀春枝,以輕慢的咳血

粘合飄搖的小築,你記得房內時有酒香傳出

那氣味托舉著難再的鞏固,彷彿泛舟水上

復被輕鬆的波浪推移著旋轉不止

現在你正從煮茶的冷火中穿過,江邊有碎石

林密處有晾曬溫暖的松枝和軟葉,你細心擇辨良木

你要它高大安穩,濃蔭如瀑,你要它

粗礪無斧鑿,亭然自成氣候。閑時沿雕花樓梯次第攀跳而上

遠可盼望孤雲,語回雁寒暖,指斥河流優美的走向

你是這其中唯一的生活者,讀書造物,梳織羽喙

你知此時之寂靜將長久不絕,紅兔奔踴,草地又毀枯了一季

歇息的行人在樹下鋪滿水晶與黃酒,卻不來邀你同醉

偶爾遮目仰望,以為你是陽光中微暗的那幾支

你於靜默中懷想艱難的建造,那些凝心竭力的紋飾

庄雅的氣脈,隱蔽的斟酌,你實在太愛那奔走和挑選

世界像超市一樣對你敞開,豐滿的氣流鼓盪你的雙翼

彷彿是你為了善加撫觸才小心地攏住它們

現在你與垂落的天幕一同降下

25歲,你打開世界觀看,又將它輕輕閉合

「並不合適,」你說,「我將建築自己的一個。」

房中術(選二)

是無限限制了你。拾書人。

像手指探入溫熱,這原本屬於彈奏的

手指,從白潔中一掠而過的雨燕

叫牆內人鎖緊樹色也是徒勞

你拔出深陷的泥足

沿著苦紅的院牆

緩緩步行,那傾斜、瘦憐的身體

幾乎就要消融在巨大的春光中

是光景不改還是榆樹新植?

你攀看,舊時光

不值一提的殘破,也攀看你

舊時光木葉青黃不接,你坐擁的女子

可是當時小喬?

是無限限制了你。渾然人。

還說不覺春風有什麼改換

是啊,又一年過去了

你在另一個城市

把日子過得細長,在午後

對著樹葉和光斑發獃

桌面幽靜,鐘錶敲響,五點鐘

穿過鬧市去買折價的蔬菜

也許還推著單薄的自行車,倚住牆壁

認真地還價,那唯一的

自行車,行駛在街道上

像手指滾過交錯的琴鍵

又一年過去,保留的舊習已不多

煙酒早已戒了,早上飲茶也清淡起來

有時看到沿街叫賣甜食的小販

會微微一怔,想想夏天

是應該,屬於桂花和急雨

只從敞開的窗外聽到緩慢的老歌

說一個女人沒有姓名,來自海上

幾乎奏鳴起來的寂靜中

她彷彿從不曾發出呼喊

周一·現在詩

當代的詩。

現在的詩。

正在發生的詩。

正在傳播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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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離開搖籃,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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