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電影改編的遺憾之處

前方劇透

中午讀完原著《你一生的故事》，晚上就訂了票。無論是從語言學，心理學還是情感方面，這本會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電影，但影片對原著做出了一些商業上的妥協，使得整個故事不大入味了。

電影講述的是在外星飛船降臨地球時，一個女語言學家臨危受命，擔負與外星人溝通的工作，在學習外星語的過程中，她漸漸獲得外星人的思維方式，掌握了預知能力的故事。

影片最大的缺點在於沒有說清楚為什麼女主角學會了外星語言之後，就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而這恰恰是原著中最精華之處。Ted Chiang在原著中反覆闡述的關於語言如何改變思維的內容，在影片中以一段一分鐘的旁白簡單帶過，這種變動看似照顧了一部分對語言學不感興趣的觀眾，讓他們繼續在電影院坐下去，卻使得更多人對劇情摸不著頭腦，甚至將女主角之後的轉變，視作無腦的金手指，非常可惜。

整部原著的理論支撐點就在於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它認為人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是由語言決定的。不同種群使用的不同語言，決定了種群間認識世界的方式不同，思考世界的方式也不同。

例如，愛斯基摩人有20多種描述「雪」的單詞，英語就只有一個「snow」，這說明愛斯基摩人和英語使用者對雪的認識方式不同。再例如，使用音形對應的文字的人（現代社會基本都是一個音對應一個字），和使用象形文字的人（說話是一個系統，寫字是另一個系統）思維的方式也會不同，因為語言是實體的世界所表現出的意象，是一個人腦海中的編程語言，一個人只能根據母語中編碼設定的範疇和區別定義來認識世界。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在專業領域不過是個假說罷了，因為目前人類社會中並沒有出現差異度過高的語言系統導致使用者思維方式與其他種群有較大區別的案例發生。

然而在原著中，外星人「七肢桶」使用的正是這樣一套與人類語言完全迥異的發音和書寫規則。它們的語言邏輯，顛覆了人類的時間觀和因果論。

首先，外星人說的話，和它寫的字，不是一一對應的。它們的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完全是兩個系統，有點像我們的數學公式、音樂圖譜和一些常見符號，但它們讓一次表達的所有意思，全都濃縮在一個字里。

舉個例子，比如「禁止入內」這個意思，如果按七肢桶的語言，讀作「嘶嘶——」，那麼寫作：

如果要表達更多意思，那就再添上幾畫。

當表達的意思豐富起來，畫面也會越畫越大，細節越畫越多，類似曼荼羅：

當然，這裡只是舉個例子，真正的語言寫起來肯定不會像曼荼羅這麼對稱。

原著中，七肢桶給女主角介紹自己行星上的情況，就用了一個又長又複雜的句子，層層疊疊一環連著一環，相當壯觀。

第二點，外星人寫字，或者說「畫畫」，不是按固定順序畫的，而是在整個句子下筆的一開始，在腦中就有了所有的輪廓。一筆下去，貫穿幾個字，絕不浪費力氣。

舉個好理解的例子，有點像我們小學時同學錄上常看到的這個：

然而，上面簡單的四個字，也需要人用心花時間才能設計出來，而外星文字是類似圖畫樣式的，內容繁雜，面積龐大，從下筆前就要一眼看穿哪些地方可以一筆連成，且以說話的頻率來輸出，以人類的腦力和全局觀來說，根本不可能。

原著也是設定了女主精通語言學，會多國語言，再加上日夜沉浸式研究，才學會了寫外星文，最後從這種「縱觀全局」的思維方式中，開始預知自己未來的人生。

書中還有很多關於時間觀的討論，他們認為七肢桶的身體沒有前後之分，所以它們對時間、空間的理解與人類不同。在七肢桶眼中，沒有過去未來之分，一切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進行。來到地球之前，離開地球之後，三千年後遇難，和三千年後來自人類的搭救，都發生在同一時刻，也就是此時此刻。

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女主角在預知了自己女兒將在25歲時死去後，依然選擇了和丈夫在一起，走向既定的結局。也許在她的視角里，和女兒嬉戲，被女兒責怪，與病重的女兒依偎，都發生在此時此刻，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不能錯過。

從邏輯上來說，女主獲得預知能力應該是層層遞進的關係，在語言的規則本身中就蘊藏著預知未來的代碼，但影片將這個腳踏實地論述的過程拋棄了。

《降臨》首先應該是個哲學故事，它提出一個問題，「如果能預知你的這一生，你有什麼要改變的嗎」？

然後，它才是一個科幻故事，用奇思妙想將語言學和認知心理聯繫在了一起，探求了宇宙中窮極人類想像力的異種文明。

然而影片把它拍成了一個金手指的故事，一個瑪麗蘇被外星人選中承擔使命的故事，一個會說中國話的女科學家用「託夢」這種無聊的理由讓中國最高軍事領導人停止世界大戰的故事。

另外，電影也把外星文字做了視覺上的妥協，設計成一個水墨風的圓圈，文字的意義只在於邊緣凸起的分支和點（人們用電腦分析圈上的點狀凸起吻合度來讀字），這樣做確實很美，也能夠體現，卻完全捨棄了原著中對外星文字「下筆前就有全局觀」的設定，女主角之後獲取能力也就顯得更沒頭沒腦了。

最後，原著《你一生的故事》的作者Ted Chiang是科幻界有名的低產高質量，14年只發表8篇作品，5次獲獎，其中三次都是星雲獎。科幻世界曾經出過一本他的作品集，收錄了這八篇文章，對影片感興趣的話可以先看看，書名就叫《你一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