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聽張國榮,一邊研究熱乾麵、羊肉湯和殺豬菜

「這熱乾麵怎麼樣?」

老闆看我的眼神,彷彿我大學宿舍舍友等著我鑒定完他預備拿去表白的情書似的。

「挺好的啊!」若說。

「是好!我就覺得……」我說半句話頭,老闆如湯姆貓揪住傑瑞鼠似的,連問:「就是,覺得?」

「似乎武漢的熱乾麵,要稍微粗一點,口感也要稍微……有顆粒感一點?」

「對對!」老闆搓手道,「我就是怕面太粗,口感會單調,拌麻油久了,又膩;熱乾麵做早飯,單調點是可以的;做午飯晚飯的主食,面細一點,柔順些,可能好一點。」

「而且比武漢的熱乾麵,稍微辣一點。」若補了句。

「我辣椒稍微加了點分量,不多,一點點。」老闆說。

「總體很好吃!」我和若總結。

老闆搓著手,在櫃檯後來迴轉了兩圈,「那就好,那就好。」

老闆長了張仲代達矢年輕時的臉,笑起來又像濮存昕。他初開店時,我以為他是日本人或韓國人——他店裡最初的菜單,一半是韓餐;另一半是淮揚點心;又在菜單一角,藏了幾個菜:岐山臊子面;涼皮;肉夾饃。

端的微妙。

我請老闆來個獅子頭看:看時,一驚。江蘇人對紅燒獅子頭,頗有些腹誹。原教旨主義獅子頭愛好者,有一套成法在心:獅子頭嘛,細切粗斬,肉不能斬太細,不然沒肉味;也不好用醬油太重,有酸氣;好獅子頭慢慢燜好,須清香而不膩,這功夫,一般店裡做不了;老闆這個店裡偏是藝高人膽大,白灼獅子頭,肉的口感也峰巒起伏,松而不垮,韌不失彈。真好。

再要了岐山臊子面,老闆還擔心地補我一句:「這面是酸的!」我說我曉得,來來。岐山臊子面,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一味酸最難調。酸不重,不借膩;如果過了一點兒,就難以入口。我吃了一筷子,吸溜下去,是正經酸香,真好。

老闆說,他是西安人,但小時候,住在岐山——說現在那地方,地名還在,區劃街道已經規劃得不認識了。

鳳鳴岐山的岐山?周文王的岐山?

對對!小時候啊,鎮上有許多木結構建築,有塔,有坡,說是挖出了許多青銅器。現在,都沒了。

他雙親分別是長安與洛陽人。自己上大學,是在湖北,學畫。老闆一張口,「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是國畫底子。

來巴黎前,國內大江南北,算都待過。畫畫,也愛做菜。愛做到什麼地步呢?他開店,列菜單,寫了一大堆菜,後面勾著:這是有供應的;又一堆菜,沒打勾,「暫時不供應,但我在琢磨呢!」

每琢磨出一道新菜,在黑板上刷刷寫了。到秋天,他琢磨出了熱乾麵。到冬天,琢磨出了羊肉湯。

「這羊肉湯給我嘗味道嘗得!都流鼻血!」梁子說。

店堂分兩撥人接待。午飯點,是一個溫州姑娘,一個髮型極酷的阿姨。阿姨會播古典樂,溫州姑娘每天會換件色彩艷麗的T恤,每件的圖案都出人意料,沒看見過她不笑的時候。

晚飯點,梁子負責跑堂:一個會調奶茶會調酒,來巴黎十五年改不了東北口的吉他少年。

「媽呀那羊肉湯吃得我,嘩嘩流鼻血!」

先前,我跟老闆說,西安有羊肉泡饃,老闆說,對。但用店裡做肉夾饃的饃弄成泡沫,總是不大對。且巴黎冬天,羊肉湯怎麼保溫呢?

到入冬,技術難題解決。老闆別出機杼,將店裡韓餐料理的石鍋拿來,盛了羊肉湯——每天熬一晚上熬得的——端上來時噗嚕嚕打滾;將店裡配韓國烤肉用的蔥蒜,另放一碟上,自己酌情放羊肉湯里,燙出香味來。最讓我叫絕的:兩張現烘蔥油餅。

「這個好還是饃好呢?」老闆問。

「這個好。」

我把蔥油餅撕了,扔湯里泡著,蔥蒜一把把扔羊湯里。被熱騰騰羊肉泡發了的蔥油餅,綿柔酥脆;被羊湯泡過的蒜沒了辣勁,都泛甜了。真好羊湯,厚而且潤。我都覺得,自己要流鼻血了。

「我尋思,過年除了這個,還要有蹄髈才是!」

但老闆的創意並不是線性而行的。轉過年來,我去看時,菜單上多了殺豬菜。

我詫異了。酸菜怎麼做的?

「自己腌的。」

「血腸呢?」

「自己做的。」

我和若要了殺豬菜,坐下。老闆多問了一句:「不是外帶,在這裡吃是吧?」

「是是!」

「不趕時間吧?」梁子把幾碟敬菜先給上了,搓手。

「怎麼?」

「不趕時間的話,我多燉一會兒。」老闆比劃,「酸菜,白肉,血腸,多燉一會兒才有味,才香,才厚。我下的料多!」

「多燉會兒!多燉會兒!」

老闆是那種人:平時溫和禮貌,不知所措地笑笑,愛搓手——有些手不知往何處放的意思;若將話逗出來了,就愛聊,滔滔不絕。梁子開朗得多,老闆研究菜時,梁子研究雞尾酒,跟我念叨:

「我研究出這酒叫睡美人!」

「你這個酒名是動詞吧?」我問。

「可別說了!要讓我女朋友聽見,揍我!」

冬天,晚飯點,店裡比白天安靜許多。老闆不忙時,在後廚和櫃檯間播曲子:張國榮、許冠傑、陳百強。《風繼續吹》、《風再起時》、《沉默是金》、《一生何求》……

「這個大盤雞,我琢磨了,不能放洋蔥,久煮會爛;孜然灑兩遍,味道會深厚一些。」

「香辣鍋,湯底放一點米酒,感覺會香一點,味道厚一點。」

「羊湯的鮮味,主要在骨頭。羊肉反而不能多燉,要嫩一點,才鮮。」

「清朝的藝術,已經有些太浮誇了。太艷。我喜歡宋朝,好,宋畫,宋的青瓷。」

「我不太懂粵語,就看歌詞,覺得老香港的歌好聽,許多老粵語詞好,有古韻。像《獅子山下》,像《風再起時》,哎呀一個題目都很有味道。你聽張國榮唱歌這個咬字,有沒有一點,唱曲子詞的感覺?」

就是這樣一個,故鄉在岐山的西安人,在武漢和襄樊學畫,來巴黎開了館子。

一邊畫畫,一邊琢磨:麵條少一點鹼細一點,多一點辣子,做成細條加辣的熱乾麵;用韓餐的石鍋盛羊肉湯以保溫,用蔥油餅代替饃;比如結合德國酸菜的手法腌酸菜,自己做血腸,做殺豬菜。

在冬夜裡,邊發明新菜,邊聽張國榮。

這個店的地址:巴黎十三區,20 Rue Nation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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