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情動
你有過這種感受嗎?
就是,怎麼說呢,就是有的時候,你會突然忘記自己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麼。
比如打開冰箱的一瞬間忘了自己要拿什麼。
比如提鞋下樓的一瞬間忘了自己要去哪裡。
比如張嘴欲言的一瞬間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一)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提及我的2008年。
我曾很仔細地回憶過那一年,我原以為時過境遷,我會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但是當我努力去想的時候,我發現回憶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好像我置身其中,從未離開過。
那一年我還在讀初中。
那一年的春節爆發了雪災,南方多地都是嚴重受災地區。
那一年還沒有霧霾,我可以開窗盡情呼吸新鮮空氣。
那一年金融危機,歐美經濟遭受重創,本地好幾個企業老闆拍著胸告訴我爸他們的企業不受影響,形勢一片大好,可是後來的幾年他們卻食言,陸續卷錢跑走。
那一年我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斯伯丁籃球。
那一年三鹿毒奶粉被曝光,我媽停訂了半年的牛奶。
那一年我喜歡的女生居然學會了抽煙。
那一年我終於認識到英語的重要性,開始每天瘋狂背單詞。
那一年我在操場上跟人打了一架,大獲全勝,酣暢淋漓。
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是那年的北京奧運。
奧運會的隆重氣氛,一直蔓延到我們這裡,我們這些遠在南方邊陲小鎮的破舊小區也要為了喜迎奧運而開展一系列的社區環境專項整治活動,我一再和居委會主任劉大媽強調,不會有想要看奧運會的外國人迷路到我們鎮子里來,更不會因為看到我們小區有果皮紙屑的存在就對整個中華文明產生懷疑,劉大媽卻指著前面那個背著軍綠色旅行包的金髮碧眼的外國帥小伙說,喏,你看,這不就是一個迷路的外國人,你快去問問他要去哪,彰顯一下我國熱情好客的待客之道。
回到學校以後我告訴我的同桌:「你知道么,我看到一個外國人去看奧運會迷路到我們這裡來了,我還給他指路了。」
同桌指了指剛走進門的新來的外教說:「你說的是他嗎?」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這個破爛中學居然為了迎合奧運會的國際主題,特意請來了一個外國人教英語。
第一堂課他先做了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他介紹自己在遊學,順便體驗中國的風土人情,他用蹩腳的中文逗得我們班的女生哈哈大笑,他帥氣的側顏讓所有的男生都嫉妒,我也因此感到一絲不安,我喜歡的女生也在這個學校,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她會被這個帥氣的外教迷倒。
(二)
我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校才真正開始考慮學生的感受,去站在學生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去尊重學生的抉擇。
至少在那一年,我們學校領導還不懂這一點,他們挨班去檢查男生的頭髮,粗暴地將他們抓到操場上剃成平頭,他們還會令人髮指地通過學生的成績好壞去排列班級。
初二段一共十二個班級,入學成績越好,你就能進入越靠前的班級,享受到更好的師資力量,擁有更多的教學資源。
馬太效應在這裡展現得淋漓盡致,好的學生成績保持得很好,差生的成績則越來越糟,越是後頭的班級越是不學習,你甚至很少看到他們班有人齊的狀況。
有的時候我們的任課老師去墊底班級代課,回來都會搖著頭說:「唉,唉。」
我當時在三班,這樣的處境聽起來好像不錯,但是這也正是讓我每天都會感到惴惴不安的重要原因,我必須足夠努力才能證明自己有能力留在這裡,而不是渾渾噩噩度日,這樣沒人會瞧得起你。
而我喜歡的那個女生在十班,她叫楠楠,小巧玲瓏,齊肩短髮,笑起來俏皮可愛,讓人頓生愛憐之心。
她小學和我一個班,我曾經和她做過兩年的小學同桌,她那時候還很純真,每天趴在桌子上亂塗亂畫,可能正是因為她把應該學習的時間用來塗畫,她的成績一直不好,後來升了初中,理所當然地去了墊底差班。
和我的交集,也越來越少了。
(三)
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表達我的情意,坦白來說我其實沒有考慮過表白的事兒,只有在夢裡,我才敢大大咧咧地看著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告訴她:「我好喜歡你啊楠楠。」
我有的時候看到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會感覺很泄氣,失望轉換成憤懣,我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喜歡她,可能只是單純覺得她很好看,僅此而已,因為我再也說不出她除了好看以外的任何優點。
我做值日的時候多次看到她因為遲到而被罰站到門口,有一次看到我來了,她還吹起嘴裡的泡泡糖,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早上好啊林。」
我低著頭,快速地走過:「早啊。」
她喊住了我:「你還沒有看過我們班的人數呢。」
「對,對啊。」我只好硬著頭皮回到她們班教室前,用眼光掃一掃教室里的空位。
她饒有興緻地看著我數人數,她問我:「林你在哪個班級。」
「三班。」我沒有看她。
「成績不錯啊。」我聽不出她的語氣是譏諷還是由衷的讚美,於是保持了沉默。
我在單子上統計好缺勤人數就匆匆離去,她在後面喊我:「林!我有話要對你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別說了,我們又不是一類人。」
說完腳底生風,拐過樓道,徹底消失在她眼皮底下。
我日後時常會想起這天發生的事情,我會很疑惑,我當時到底怎麼了?我是在害怕什麼?我為什麼要說那種話?楠聽到這話會感到傷心嗎?
我也會想,那時候的我是不是應該跟她多說幾句話?或者應該勸她好好學習不要老是去和那些不良少年在一起?我是不是應該停下腳步問她喊我幹嘛?
是不是事情就會因此產生變化?
(四)
也許她根本不在乎我說的話,因為當我下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一臉興奮地衝出校門,撞到一個職高男生的懷裡,那個男生頭髮很長,像沒剪頭髮以前的低配版三井壽,他也笑著撫摸楠楠的臉蛋。
他們在門口大咧咧地抽煙,旁若無人,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的煙霧繚繞,然後他們一群人跨上上改裝過的摩托車,集體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離開我的視野,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也許是溜冰場,也許是KTV,也許是公園,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每個周末和假期被補習班排的滿滿當當,沒有機會去見識這些。
我們學校很大,學生良莠不齊,因此感覺校風特別亂,好的學生彷彿與世隔絕自顧自學習,差的學生打架鬥毆無所不為,每天放學門口都有許多外校的不良少年和社會人士。
我經常會在校門口看到這樣的場景:一群不知道來自哪裡的男生,或蹲或站,圍滿校門口,他們肆意點評著來往的女生,沖她們吹口哨,也會恐嚇那些讓他們不爽的男生,甚至會毫無緣由地拖著一個人進巷子狠揍,可能只是因為對方多看了自己一眼。
最兇殘的一次,我看到四個流氓拿匕首刺了一個正在買奶茶的男生就跑,那個男生捂著傷口驚慌失措,奶茶店主厭惡地報警,周圍的學生指指點點,遠方逃跑的人上了摩托,再也沒有回來。
甚至沒人知道究竟為什麼要捅那個學生。
而這件事結束以後,校方除了提醒學生們放學及時回家,不要在校門口逗留以外,毫無作為,讓我感到憤怒。我恨他們,恨這些人,也恨學校的不作為。
目睹了那個男生被捅以後,我在課堂上憤憤不平地和同桌低語:「太可惡了。」
同桌卻淡定地出乎我的意料:「又能怎麼樣呢?」
「總應該做點什麼吧!」我刻意壓低聲音,但是還是引起了老師的注意。
「那麼當時,你又做了什麼呢?」我的同桌蔑視地看著我,「你和我,和圍觀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我的聲音太大,驚動了全班,理所當然被請起來罰站,同桌看著站在最後一排的我,搖了搖頭,繼續做他的奧數題。
(五)
期中考試結束以後,楠的男友又換了一個。
這個男友有著輛馬6,我看著楠從車上下來,下車以後她伸手把溜到膝蓋下面的絲襪提到膝蓋以上,這個頗具隱喻的動作讓人想入非非,我不禁在心裡惡意揣測他們是不是在車上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這想法讓我的情緒變得愈發複雜,莫名的,不甘心、憐惜和一點點類似羞愧的情緒在我胸口混合,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咯得我難受。
我感覺自己有些變化,我開始變得有些好勇鬥狠。
那段時間我開始關注自己的髮型和長相,覺得自己留三井壽的髮型可能會很好看。
那段時間我偷偷租盤看古惑仔,把陳浩南半裸上身的海報貼在自己的房門上。
那段時間我頻繁進出租書店,借閱網路玄幻小說和武俠小說,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一招斃敵。
等到我還了碟、看完書,腎上腺素還在繼續涌動,我偷偷拿了一根我爸的煙,躲在陽台用打火機點上,被嗆得涕泗橫流。
我一點也不酷。
我癱在陽台一隅,認真思考為什麼我心裡一直牽掛著楠楠。
說真的我忘了到底為什麼喜歡上她,也許只是因為小學她和我做過同桌,也許只是因為她沒有在課桌上畫三八線,也許只是因為上課偶爾無意觸碰她冰冷的小手讓我心跳加速,也許是因為小升初考試那天她遞了一包跳跳糖給我,鼓勵我不要緊張,一定會考上尖子班的。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她的感情產生了變化,也不知道是哪點特質吸引了我,不可否認她長得很好,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外校的人爭先恐後向她獻殷勤,但是我隱隱覺得,我喜歡上她,肯定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
但我也知道,從我微笑著接過那包跳跳糖轉身進入考場之後,我離她已經越來越遠了。
(六)
外教上課的時候讓我們隨意畫一件讓我們覺得最酷的事物。
我同桌畫了一個清華大學的校門,我嘲笑他根本沒可能考上清華大學,因為我們鎮子就沒有出過考上清華北大的人。
「你這個門亂畫的吧,怎麼這麼丑。」我說。
「是真的,我親眼看過,就是這樣的。」他眼神中充滿著憧憬。
輪到我的時候,我展示了我的圖片,是三井壽的半身照。
外教居然也知道三井壽,他用蹩腳的中文說:「do you like basketball?酷,非,常,酷!」
我說:「不,我覺得他酷是因為他看起來很瀟洒,打架很厲害。」
外教花了一點功夫從其他同學那裡懂了我的意思,他搖搖頭。
「fight with others?no,not cool.」
他又嘀嘀咕咕在我前面比划了半天,我英語並不好,但是同桌翻譯給我聽,大致是說讓我去打籃球吧,他可以教我打球。
我點點頭,外教滿意地走了。
但我心裡想的是,誰需要你教我打球?不如教我打架吧。
真的很奇怪,一向怯懦的我在那段時間發自內心覺得打架很酷,覺得用武力去解決問題很帥,但是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七)
從某一天開始,楠再也沒有來學校了。
傳言她受傷了,一個追求她的男生看到她三心二意,在酒吧氣的動手,一酒瓶下去把楠砸進醫院。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但是偶爾會聽到有人討論這事。
我多次借值日去她的班級門口看過,她都不在,這讓我感到有些恐慌。
我一直在內心期待她的人生發生一些變故,讓楠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是錯的,讓她重新回到人生的正軌,但我期待的不是這樣的懲罰,我希望她健健康康的,每天活蹦亂跳。
我不知道怎麼樣去了解她的事情,這一刻開始我才發現儘管和她做過幾年小學同桌,但是我跟她的生活沒有絲毫的交集,我更不知道從何去得知關於她的信息。
後來我從她班的另一個男生口裡得知了這件事,他當時和我在上同一節體育課,老師沒來,大家都在原地瞎聊,他隨口和另一個同班男生說這事,好像這事是一件很好玩的無聊的談資。
他說楠被砸傻了,現在在人民醫院躺著,不過這是活該,她本來就是個婊子,三心二意,就該遭到報應。
我認認真真聽完了他的敘述,確定他已經說完了所知道的關於楠的全部情況之後,我後退幾步,一個衝刺,一腳踹在他背上,然後騎在他身上使勁糊他熊臉:「你媽才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
他的幾個同學立馬反應過來,聯合拉開我,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圍毆,我伸手招呼我的同學快來幫我。
這場戰役證明了幾件事,首先我平時在家自己對著射鵰英雄傳瞎練的降龍十八掌沒有任何卵用,其次墊底班比優等生班更團結,或者說更沒有顧忌,最後,被一群人輪流用腳踢真的很痛。
幸好外教路過,上來哄散了學生,拉著我去了醫務室,他用紅藥水給我擦傷口。
我閉口不語,他看著我,瞪著眼睛,一臉嚴肅地說「不酷,一點,也,不酷。」
我塗完藥水回班級休息,他過了一會兒進來,我以為他想批評我,但是反正語言不通,隨他說好了,但是他卻掏出一個半新的斯伯丁籃球遞給我。
我愣住了。
「Thank you.」我努力了半天,總算擠出一句還算像樣的小學生英文。
(八)
我來到人民醫院,歷經波折終於找到楠的病房,她頭纏著繃帶,一臉病怏怏的,雙眼少了那份神采,也沒我記憶中那麼可愛了。
她媽媽看到我,很高興,去洗蘋果給我吃。
「你怎麼來了?」她有點疑惑。
「順路來看看的。」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她還是很奇怪。
「反正就知道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趕緊換了個話題,「你怎麼樣?還好嗎?」
她說:「還行,就是輕微腦震蕩。」她示意我上前點,讓我看她綁著繃帶的腦袋。
「感覺最近記性不大好。」她歪著腦袋說。
我有些焦急地問:「那我呢?記得我叫什麼嗎?」
她笑了:「少來,我又不是失憶了,就是感覺最近記性不太好了。」
「恩,沒忘記我就好。」我鬆了口氣。
「哈哈,幹嘛,林 ,你該不是喜歡我吧!」她好像被自己這個假設逗笑了,咯咯笑起來。
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我在夢裡演示過無數次的那句話呼之欲出,我滿臉通紅,雙手比劃,張開嘴巴,發出「呃呃」的聲音。
楠楠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彷彿知道我想要說什麼。
我現在這個行為叫什麼?外教好像說過,叫its just on the tip of my tongue
我看著楠的臉,憔悴又病態,窗口吹進來的風揚起她的發梢,她伸手去按住。
真好看。
我徹底忘了自己想要幹嘛。
你有過這種感受嗎?
就是,怎麼說呢,就是有的時候,你會突然忘記自己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麼。
比如打開冰箱的一瞬間忘了自己要拿什麼。
比如提鞋下樓的一瞬間忘了自己要去哪裡。
比如張嘴欲言的一瞬間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我就那麼獃獃地張著嘴,像個被美人迷倒的智障,惹得楠撲哧一笑。
(九)
2008年暑假,我終於升入初三,告別了上一個學年,也告別了許許多多的人。
首先我的外教走了,他可能受不了校方給的工資,又或者有其他的想法,總之準備離開,離開之前他和我們合影,我們為了他,提前買了畢業紀念冊,他認認真真地在我們的本子上簽字。
在我的那一本上,他寫下「Be A Cool Man,Be A Better Man」。
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讓所有女生嫉妒。
而我只會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停地重複「thank you,thank you a lot,thank you」。
那一刻我想,我真的應該把我的英語學好一些。
其次是我換了一個偶像,我撕掉了赤著上身舉著砍刀的陳浩南,把科比傻笑的海報貼在門上,我在黃沙飛揚的球場上不停地練習跳投、上籃,我反覆地看麥迪時刻,每次回顧都讓我感覺血液沸騰。
最後是楠楠,楠離開了小鎮,她父母在外地打工,她一直跟著她的奶奶生活,發生這事情以後,父母把她帶走,帶在身邊教養。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我們學校這樣的環境,她是沒有辦法好好學習和成長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應該回學校看看我,和我好好告別,沒準這次我會好好告白。
可是她走之前沒有回學校看我,只是托同學給我送了一個盒子,我有些難過,甚至有些怪她,難道就這麼急么?時間緊湊地連見我一面都不行?還是她根本不想看到我?
那個盒子我一直不捨得打開,我不知道打開會看到什麼,說實在的,我期待盒子里的內容,但又抵觸打開盒子的行為,我迷信地認為,當我打開那個盒子的那一刻,她就會徹底離開我的世界了。
暑假快結束的那天,我終於鄭重決定打開盒子,那個盒子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跳跳糖,我先是驚愕,然後釋懷地笑了,早就該想到的,不是么?
這糖粉就是我和她之間的暗號,是我們的謎語,是我們的默契。
我小心翼翼抓起一點,鬆手,糖粉一瀉而下,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
在金光閃閃的粉末里,我看到了三井壽,我看到了一個籃球,我看到了金髮碧眼的外教,看到好幾隻揮向我的拳頭。
我看到楠正在沖我可愛地笑。
我看到我回到了小學課堂,楠趁我睡覺在我手背畫烏龜。
我看到我趁她睡覺的時候,用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讓她感覺溫暖,睡夢中的她亦和我十指相扣回應我的溫度。
那一刻我感覺我心頭有什麼東西終於融化了,我全身暖洋洋的,感覺在擁抱太陽。
順手安利我的微博:抹什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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