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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煒煒:用醫術救人,用心術影響人

馮煒煒,女,主任醫師,醫學博士,博士生導師。1999年獲得上海醫科大學醫學博士學位。2004年6月至2006年9月在美國德克薩斯大學M.D.愛德森癌症中心進行博士後研究。2013年獲得挪威卑爾根大學博士學位。2015年德國漢堡Eppendorf大學醫院婦科進修。現任美國癌症學會會員,上海醫學會婦科腫瘤學專科分會青年委員。2008年入選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獲得包括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在內的課題七項。發表論著五十餘篇,其中第一作者或通訊作者的SCI收錄論文20篇。對婦科常見病和疑難病症有豐富診治經驗,擅長各類婦科腫瘤的診治和手術,尤其應用腹腔鏡等微創手術技術治療子宮內膜癌、子宮頸癌、子宮肌瘤、卵巢良惡性腫瘤、子宮內膜異位症、不孕症等。

採訪/唐曄 編輯/文刃

採訪筆記

她和我在聊《歐洲:一堂豐富的人文課》,她最有興趣的一個章節,是古典時期到中世紀。「希臘人的觀點:這是一個簡單、符合邏輯、能以數學表達的世界。基督教的觀點:這是個邪惡的世界,唯有耶穌能拯救它。日耳曼蠻族的觀點則是:打仗是好玩的事。這些天差地遠的元素組合在一起,造就了歐洲的文明。我喜歡讀史,之前的枕邊愛物是柏楊《中國人史綱》,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漫卷詩書喜欲狂,透過史書看人生,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人類是偉大的,也是渺小的。 」她說著,呵呵一笑。她彼時剛從手術台上下來,心情不錯,把面前的茶一口飲盡。

復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馮煒煒,擅長腹腔鏡微創手術以及綜合診治子宮內膜癌、宮頸癌、卵巢良惡性腫瘤、子宮內膜異位症、子宮肌瘤等疾病。

她說,手術要講究穩、准、柔,才能達到乾脆利落的效果,而在制定治療方案時,不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應當結合病人的心理、生理和病理全面考慮,推己及人,同情同理,往往能得到病人最大程度的理解和配合。

遇上惡性腫瘤手術,一做六七個小時常有,她在手術台上的原則是「無瘤」,「決不能只顧追求速度,把巨大隱患留在體內,那是要闖大禍的。至於開放手術和腔鏡手術,則要看患者的病情,哪種手術對她最有利。」

手術日,晚上八九點手術結束是常態,「有時候實在太累,就直接躺在護士休息室里,一倒下去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這時候反而睡不著了,我就在想,孩子今天作業做完沒有,考試怎樣,母親的高血壓降下來了沒有,一大堆雞毛蒜皮,在這個時候全部湧上來。這時候,眼角有點濕潤了。」

她的微信朋友圈,記錄了今年國慶前的三個手術日,「為了不讓患者等待,我們也是用上了洪荒之力,17台腹腔鏡手術,其中3台宮頸癌廣泛子宮切除手術,1台II期內膜癌包括腹主動脈旁淋巴清掃手術,1個卵巢癌瘤體手術,妥妥地把病人處理好,讓她們安心度過國慶長假。另外,廣泛子宮切除100分鐘完美收官,Mark一下,累並快樂著。」

有國外同行交流的時候,送給了她一個詞,悲憫。她說,這是做醫生的人格底色,無悲憫,不成醫。「也許,我永遠成不了最好的醫生,但是, I did my job。 」

我告訴她,這個世界有時可能是不友善的。它粗暴、煩躁、沒有耐心傾聽。它經常不給你解釋的機會。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評價你的不是你所做的,而只是你做到的,甚至是沒做到的。人性明明是如此的複雜,但卻總被要求像機器般一樣精確的運行,沒有誤差,沒有情緒,沒有區分。

我與她分享最近的一部影片,《薩利機長》。她笑道,我看過,86歲的伊斯特伍德幾乎不失手,但是沒想到《薩利機長》那麼對我的胃口,伊斯特伍德在處理細節,構圖,性格上,冷靜精準得像拿著手術刀的學院派大師。

「電影接近尾聲的時候,薩利和傑夫聽完飛機駕駛艙的錄音走出聽證會現場,相視而笑,倆人先後說了一句we did our job。為什麼我特別喜歡看美國這類型的主旋律電影,因為,每一個人都在勤勤懇懇地,做著自己的工作。 」她說。

初入婦產科

馮煒煒還在讀小學的時候,父親被當地鎮上的醫院診斷為肝癌。這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猶如一個晴天霹靂。後來從老家江蘇海門坐船趕到上海中山醫院求醫,醫生確診是肝硬化腹水,讓全家鬆了一大口氣。經過三年多的治療,父親痊癒了。幼小的馮煒煒那時就想,如果家裡有個醫術高明的醫生,該多好。

高考填寫志願,她選擇了上海醫科大學。學習的幾年時光,雖然辛苦,卻不枯燥乏味,後來實習輪轉的時候,碰到了她後來的導師,紅房子醫院婦產科曹斌融教授。

曹教授為人正直,乾脆利落,是一位公認的好老師。所以考研時,馮煒煒毫不猶豫選擇了曹教授做自己的導師,從此成為了一名婦產科醫生。她從一名手術時在旁邊拉勾的小助理做起,跟隨在導師身邊,觀看手術,學習刀法,同時真正了解了醫生應該是什麼樣子。「老師做事的風格,對病人,對同事的態度都深深影響了我。她對病人是發自內心的關心,完全是從疾病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其身份背景;比如治療一個子宮內膜癌前病變病人,不僅要把病治好,還要關心病人的生育情況,生育以後的複發預防。所以病人對她很信任,忠誠度很高,經常回來找她複診。」

在紅房子醫院,馮煒煒不斷地成長,慢慢從二助過渡到主刀,並且帶著別人做手術。很早的時候就有人評價她,做手術很穩,手一點都不會抖,出血非常少。她說,穩、准、快,操作輕柔,保持耐心,這是外科醫生的基本素養。

有了開腹手術打下的基礎,同時新技術也在不斷發展,2002年,紅房子醫院開始開展腔鏡子宮手術,她開始跟著華克勤教授學習。做鞘內子宮切除,又做全子宮腹腔鏡切除,宮頸癌的廣泛子宮切除,腔鏡手術,這一新技術帶給了馮煒煒巨大的興奮感。

「華克勤教授是一位非常有創造力的醫生,為了防止在旋切鞘內宮頸時不小心切到套扎血管的套圈,她給學生們展示了層出不窮的小技巧,看得大家嘆為觀止。同時也由此意識到,創造力是一個外科醫生很需要具備的素質。」馮煒煒如此表述。

無瘤原則

1890年,Halsted創立乳腺癌根治術,首次闡述了腫瘤外科手術的基本原則,即不切割原則和整塊切除原則。20世紀60年代以後,以防止複發為目的的無瘤原則逐漸得到重視。不恰當的外科操作可以導致癌細胞的醫源性播散,無瘤原則是指應用各種措施防止手術操作過程中離散的癌細胞直接種植或播散。在開放性手術時代,無瘤原則每一位外科醫生都會嚴格執行,但是微創手術的發展,讓無瘤原則擴充了很多新的內容。因為電器械,旋轉器械的大量使用,以及腹腔充氣造成的壓力等,可能使得腫瘤細胞發生播散。

「盲目地開展腔鏡手術、微創手術也是不可取的,我很注重根據病人的情況,選擇最合適的手術方案。有的病人說自己想要做腔鏡手術,我不會盲目聽從他們的意願,如果做開腹更有利的話,就告訴她。病人最終還是會聽醫生的意見。」

在腔鏡下應該怎麼貫徹無瘤原則,成為了一個很重要的課題。

無瘤原則使手術的過程更加複雜了,為了簡化一些步驟,有的醫生會直接忽視,有的會採取一些簡便但可能影響病理的方式。但是馮煒煒會更傾向於另一種相對麻煩的方式。「比如說子宮內膜癌手術,病灶在子宮腔裡面,由於子宮腔內壓力的原因,可能會返流到腹腔裡面,造成播散,所以我會提前把輸卵管結紮掉,阻斷腫瘤細胞播散的通路,再做下面的手術。而有的醫生不做任何處理,有的直接把輸卵管峽部電凝掉,但這樣處理可能會影響輸卵管峽部的病理檢查。」

如果整個手術過程都很漂亮,但是在無瘤原則上有一點瑕疵,馮煒煒會把這當做一個敗筆。例如從陰道取出子宮標本時,可能會因為陰道口比較窄小,必須切開子宮才能取出,這樣可能造成醫源性的腫瘤細胞播散。所以她的做法是,將切好的子宮先整體放入一個袋子里,然後再從陰道取出來,如果需要切開子宮,減小體積也是在袋子里操作,可以避免腫瘤細胞播散。

珍貴的子宮

子宮肌瘤是女性生殖器官中最常見的一種良性腫瘤,惡性的比例只有4‰-8‰左右。但是對於一個病人來說,一旦是惡性就意味著一個巨大的災難。許多子宮肌瘤患者希望剝除肌瘤、保留子宮,而且希望微創手術,但是作為醫生,則要考慮到肉瘤在術前無法確診而誤診為子宮肌瘤,盲目進行腔鏡下肌瘤剝除術就會有很大的風險,所以馮煒煒非常重視診斷,她通過術前診斷,輔助檢查觀察分析,然後根據病情對病人進行合適的引導,選擇開腹或者腔鏡肌瘤剝除或者子宮切除。她的原則是,儘可能讓病人的生活質量和疾病達到一個平衡點。

「因為子宮有著不同尋常的象徵意義,有的病人會對子宮看得很重,但是即使是良性疾病,也不一定能保留子宮。醫生要判斷疾病的嚴重性,保證給病人的治療是對她最有利的,這個過程相當艱難。比如要說服病人接受切除子宮這件事情,就始終是一個難題。子宮的存在對女性的意義是非常大的,要跟病人講清楚保留和切除子宮的利弊;如果病情需要切除子宮,以後有什麼辦法可以改善她的主觀感受和客觀感受,告訴她一些必要的辦法和必須的處理。」

累,並快樂著

在行醫生涯中,不斷碰到難題並圓滿解決是最能帶來成就感的。幾周前,馮煒煒遇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卵巢腫瘤病人,術前發現有腹水和一個直徑十厘米的卵巢腫塊,經過腹腔鏡評估,她認為可以達到肉眼無瘤,決定進行腔鏡手術。手術過程中,她小心翼翼地把卵巢腫瘤病灶切下來,裝在袋子裡面,之後經陰道取出。但是手術過程中意外發現,左側閉孔區域組織異常粘連緻密,直腸系膜里也有四厘米的腫瘤。

這比術前預料的還要困難幾分,馮煒煒特地請了外科醫生會診,把直腸做了部分切除和端端吻合,然後自己開始著手最難做的左側閉孔淋巴結的切除,小心翼翼地把髂外動靜脈完全分離開後,才顯示了這個閉孔淋巴結的廬山真面目。轉移淋巴結足足有七公分,嵌頓粘連在左側盆壁、髂外動靜脈後方,閉孔神經上方,她緊繃著神經,一刻都不敢放鬆,抽絲剝繭般把淋巴結剝除。整個手術進行了六個多小時,從上午2點到晚上8點半,當她順利完成手術時,猶如打勝一場戰役,她已經感覺不到疲憊,反而感到感覺到的是輕鬆、興奮和快樂,雖然如此艱難,但畢竟是一次圓滿的成功。

口述實錄

唐曄:您有遇到難纏的病人嗎?

馮煒煒:我接觸的病人都很講道理的,沒有人對我特別不滿。病人對我的評價是,很有親和力,沒有架子。我給他們做的解釋工作會比較多,也能把那些很專業的東西解釋清楚。我在門診的時候就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病人了。

唐曄:您怎麼看待疾病?

馮煒煒:疾病是人人都會經歷的一件事情,肉身肯定會經歷到許多的痛苦。生了病,有的人不停地抱怨,有的人卻非常樂觀。並且他們的樂觀還可以感染到我。

有一個子宮內膜癌的病人,最初她帶她的媽媽來看病,診斷是子宮內膜癌,她當時自己也做了檢查,檢查結果也是同樣的病。她四十多歲,剛剛結婚,之前幫她的哥哥帶兩個孩子,耽誤了自己的婚姻。剛開始知道病情的時候,她有一點沮喪,畢竟是一件晴天霹靂的大事。但是她十分堅強,她對我說,我倒下了,兩個侄女怎麼辦?母親怎麼辦?他們都還要靠我生活。她對生活的態度非常樂觀,沒有因為自己要承擔這麼多的責任就覺得生活對自己不公,而是自己有能力做,就願意做。她對我非常信任和配合。母女倆都恢復得很好,因為兩人得了同樣的病,我考慮是遺傳因素,基因突變造成,說服她動員家裡的親屬也來做遺傳基因檢測,這對於家族中疾病的預防和監測都很有意義。

唐曄:您是如何處理併發症的?

馮煒煒:併發症的處理,要當機立斷,診斷及時,併發症越處理得及時恢復得就越快。首先要避免,避免不了的時候要及時發現,術中及時處理,這對病人恢復是最有利的。

唐曄:最令您開心的是什麼?

馮煒煒:最開心的是病人一句發自內心的謝謝,當我去查房時,他們都是笑眯眯地望著我,我覺得很高興。每天最輕鬆的時候就是做完了手術,每個都很順利,病人都安安全全的,哪個病人不太好了,我會失眠。

唐曄:怎麼說服病人必要時切除子宮?

馮煒煒:在術前,一定要跟病人溝通充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要告訴她。我們有什麼樣的方法可以幫助到她,術後的影響和改善的方法都有什麼,讓她做一個恰如其分的選擇。有時候,夫妻間會考慮到子宮切除後性生活的問題,這一點是很現實的。我會跟他們講,只要有卵巢就有潤滑功能,如果卵巢也必須切除,術後可以酌情做激素的替代,可以改善局部的潤滑程度。宮頸癌手術,大多要切除子宮,同時陰道不可避免要切除一部分,陰道縮短,會影響性生活質量,對於年輕病人我們同時做陰道延長手術。當然,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宮頸癌病人也可以切除宮頸保留子宮體。有一個保留子宮體病人在我這裡隨訪兩三年了,有一天,她突然在朋友圈裡發了一條消息,說她懷了雙胞胎,我興奮得不得了,馬上聯繫她來做檢查,保護胎兒,但是後來她告訴我,這只是一個玩笑。可我真希望這是真的。

唐曄:您怎麼緩解焦慮和疲勞?

馮煒煒:有時候大手術很多,每天都做到很晚,就感覺很疲勞。我爭取一周至少去一次健身房放鬆。我覺得做力量鍛煉很有用,肩頸疼痛是手術醫生的職業病,健身教練會教我做一些針對性的訓練。效果很好,我現在肩頸痛改善了很多。

唐曄:未來想做一些什麼?

馮煒煒:我目前主攻的是子宮內膜癌。以後我想在管理方面有一些鍛煉的機會。做醫生,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給了病人,不過我不後悔。我女兒也被我影響了,她以後也想做醫生。

如果退休以後,我想做一做園藝,寫寫書法,讀一些關於歷史人文的書籍。我現在枕邊書就是《歐洲:一堂豐富的人文課》。人在整個歷史長河中是渺小的,偉人們做的就是用他們的思想和智慧去影響他人。我覺得作為醫生,可以在醫術上幫到人們,也可以通過自己的思想和知識,影響到周圍的人。

唐曄:醫學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馮煒煒:從精神的角度的拯救,比身體上的治癒更重要。大多數時候,醫生是在安慰,幫助人們面對疾病,坦然接受疾病,走好與疾病共存的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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