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動人的愛情

有一天,我從醫院後門過,垃圾桶里突然傳來了幾聲啼哭。我走過去打開垃圾桶一看,裡面正躺著一個嬰兒,身子被衣服裹著,只露出一個腦袋來。嬰兒見了我,突然就笑了,張著雙手,作勢要抱。我四處張望了一下,老槐樹、舊巷子,空空蕩蕩的。

作為一個單身漢,我當然不會接受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孩子。於是,我拔腿就走,卻不料剛跨出一步,那嬰兒又哇哇地大哭起來。我一陣吃驚,瞅了瞅四周,巷子口處掠出一個人影來。我趕緊轉身,把嬰兒抱了起來。嬰兒趴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嗅到它身上的奶香味。這時,嬰兒親了一下我的脖子。它的唇軟綿綿的,濕潤潤的。我愣了一下,突然,我的耳邊響起了一聲輕微的笑。

天空捲起了一朵烏雲,我低頭快步回家。回到家,我把嬰兒放在桌子上。它倒是很安靜,與其說安靜,不如說鎮靜,鎮靜地看著我。我盯著它,感覺有些不知所措。以前在家裡,拿主意的總是阿美。不過,在一個月前,她從我的公寓里搬了出去。她把能帶走的都帶走了,電飯鍋、碗筷、拖把等等,不能帶走的也要踢上幾腳才解恨。所以,冰箱門總是關不嚴實。

嬰兒又張開手臂,看樣子又想我抱它。我從冰箱里拿起一瓶啤酒,喝了幾口,突然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我過去把它身上的衣服給取下,嬰兒露出光禿禿的身子來——是個女嬰。她想必是不喜歡別人對她的「非禮」,又哇哇地大哭起來。我趕緊抱起她,可她依然哭得很嘹亮。她像蛇一樣,繞著我的手臂,張嘴去咬我的胸。我突然意識到她是餓了,但阿美走後,我就沒有在家裡吃過一頓飯。冰箱里除了啤酒什麼也沒有了,我看了看手中的啤酒,猶豫了一下——她實在哭得太凶了——把瓶嘴湊近她的嘴巴。沒有想到,她抓起酒瓶,咕咕地直喝。一瓶酒被她喝了三分之一,她打了幾個飽嗝,向我眨眨眼,嘴角又露出了一個笑。過了一會兒,她漸漸地露出倦意來了。雖然好幾次想極力睜開眼睛,但最後還是睡了下去。

我走到陽台上,撥通了阿美的電話。

「幹嘛?」阿美的語氣還是那麼充滿了敵意。

「那個、那個,我……」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有事想跟商量商量。」

「我跟你沒什麼好商量的。」

「那個,別掛,真的有事,不騙你。」

「什麼事快說。」阿美的態度終於有所軟化。

「晚上你能過我這邊來么?」

「嘿嘿。」阿美冷笑一聲。

「真的,我遇到麻煩事了。拜託你晚上過來一趟。」我乞求道。

「哼,我知道啦。」

我鬆了一口氣,阿美的脾氣雖然不怎麼好,但好在信譽還不錯。我走回廳里,沒有想到她已經醒過來了。她癟著嘴巴,眉頭皺著,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看起來快要哭了。我是怕了她,趕緊過去抱起了她。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哼歌哄她。她揮著手臂,叉開五指,颳了一下我的下巴。

八點過後不久,阿美便到了。她一進門就捂住了鼻子,皺起眉頭說:「怎麼這麼臟?」公寓里確實很臟,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收拾了。阿美冷笑道:「你該不會叫我來幫你收拾屋子吧?」

我說:「不是。」

我把阿美引進了房間,阿美有些猶豫,說:「我們現在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要是你圖謀不軌我就告你強姦。」嬰兒躺在床上,她睜著烏黑的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指著嬰兒,說:「這個、這個,我不知道怎麼照顧。」

「夠啦,你不要太過分了!」阿美看見嬰兒,震怒地吼了一聲。她甩手就走。我趕緊抓住了阿美的手臂,我說:「阿美,不是你想那樣的。」

「你真夠歹毒的啊,特意叫我來看孩子,看完了,還幫你照顧,嘿嘿。」

「孩子不是我的。」

「難不成是我的?哈哈,真好笑。」

「是我撿的,在醫院後門的垃圾桶里撿的。」

「嘿嘿,說得挺像回事的。」

「阿美,是真的,你想想,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你騙我的時候還少嗎?」

這時,嬰兒哇哇大哭起來,聲音就像是高音喇叭,哭得人心裡煩躁。我朝她吼了一聲,夠啦,別哭了。阿美難以置信地盯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對我說:「我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她走過去,摘下了白色的圓邊遮陽帽,抱起了嬰兒。她嗚嗚地哼著,輕輕地哄著嬰兒。她像極了一位媽媽。嬰兒去抓她的乳房,張嘴去咬。阿美說:「她餓了。」

我趕緊從冰箱里拿起了一瓶啤酒,遞給阿美。阿美說:「你幹什麼?」

「喂她啊。」

「這是酒啊。」

「剛才她喝的就是啤酒啊。」

阿美掀起了衣服,露出乳房,把乳頭塞進了嬰兒的嘴裡。我驚詫地看著她,阿美瞪了我一眼,說:「混蛋,還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買奶粉。」

「你不是在喂她么?」

「我沒生孩子,沒有奶水,這孩子哭聲太驚悚了,先穩穩她。」

我拿起錢包,快步出了門。超市離我家不遠,只有五分鐘的路程。

我在超市溜達了一圈,國產奶粉不敢買,進口奶粉又太貴,於是買了幾盒純牛奶。阿美實在是被她吵得沒辦法,用湯匙喂她白開水。沒有那小傢伙嘴巴叼得很,白開水一進口便吐了出來。而且,還拿著兩隻黑溜溜的眼睛瞪著阿美。她卷握著小拳頭,揮了幾下,打在阿美的胸脯上。她指著啤酒,呀呀呀直叫。阿美沒有辦法,只得把啤酒兌上白開水,慢慢地喂她喝。酒味一入口,那孩子就哈哈得笑起來,活像一個小酒鬼。我回來時,阿美正在喂她。阿美翻了翻我提回來的東西,說:「你都買些什麼啊,奶粉呢?」

我拿出一瓶純牛奶,說:「純牛奶也是一樣,奶粉太貴了。」

「這是你的孩子啊,沒見過這麼狠的爸爸。」

我說:「不是我的孩子,她是我撿的。」

阿美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她在翻著我買回來的東西,說:「奶瓶呢?」

「啊,忘了。」

「快去買。」阿美開始去溫牛奶。我趕緊跑到超市離買奶瓶,順帶也買了奶粉、紙尿褲等嬰兒用的物品。結賬的時候,那個四十多歲的收銀員一直衝著我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我報以訕訕的笑,結完帳,提著東西便匆匆地逃走了。回到家,阿美已經把牛奶溫好了。我洗好了瓶子,裝好了牛奶。阿美把奶嘴湊了上去,那孩子抓起奶瓶咕咕直喝。飽餐之餘,她向我擠了一個眉眼,打了一個飽嗝。我過去抱起了她,她身上的奶香味是甜香甜香的。她整個人趴在我的左肩上,手撓了撓我的肩膀,突然頭一傾,吻——咬也說不一定,反正她還沒有長牙——了肩膀一下,然後嘴巴里吐出粘稠稠的東西來。我大吃了一驚,她卻在呃呃地笑著,嘴巴里又吐出白色的流質來。我慌張地問阿美:「她這是怎麼啦?」

「我也不知道啊。」阿美也有些慌亂。她趕緊拿起紙巾去擦拭那孩子吐出來的牛奶。那傢伙吐了一會兒便不吐了,在張著笑著。我把她輕放在床上,她瞪了蹬腿,簡直像一隻躺著的烏龜。我去握她的小腳掌,粉嫩嫩的,真好。

「我回去了啊。」阿美說。

「你回去哪兒?」我詫異地望著阿美。

「回去。」阿美強調道:「回我家。」

「哦。」我這才想到我已經跟阿美分手了,情侶分手的理由基本上是大同小異。我跟阿美在一起七年了,彼此都感到疲憊。而我又不想結婚,事情就是這樣。阿美跟我大吵一架,後來就搬了出去。她在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她的包包就在床頭桌上。一個黑色的大包,在房間里異常醒目。阿美挎上包包,我凝望了一會兒嬰兒。我住了她的手臂,說:「阿美,不要走。」

阿美甩了甩手,但是沒有甩開。阿美說:「放手,我要回家。」

我說:「這就是你的家。」

「哼。」阿美別過頭去。

「你今天真漂亮,真美。」阿美今天穿了一條碎花連衣裙。我問:「這裙子是什麼時候買的?」

「哼,我愛買就買,不關你事。」

我瞅了一眼嬰兒,她已經睡下了,睡相很是甜美。我抓起阿美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阿美有所鬆動了,慢慢地把包給卸了下來。我站了起來,抱著阿美。她的臉、她的眼睛,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好好看了。我凝望著阿美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當然是以前,現在帶上了一些陰翳。我摸著她的眉毛,吻了上去。我說:「你瘦了。」

「嗯。」

我們開始激吻,我吻過阿美的下巴、脖子、肩膀,把手伸進她的身體里。這是個燥熱的夜晚,身體上的慾望也傾巢而出。阿美開始褪下我的衣服。我低喚著:「阿美阿美。」

阿美說:「嗯。」

我說:「我愛你。」

阿美開始喘不過氣來了,我也覺得我身體就像要爆炸了。我迫不及待地脫下阿美的裙子——連衣裙很方便,肩膀一扯,整條裙子就卸下來了。我正要——阿美突然一把推開了我,她額頭上冒著汗珠,嘴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我詫異地看著她。

「怎怎麼了?」我說。

「她他……」阿美咽了咽口水,說:「她在盯著我們看。」

我扭頭一看,床上的嬰兒張著兩隻烏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們。見我看她,她嘴巴一扁,哇哇大哭起來。我無奈地聳聳肩,過去抱她。她卻扯住了我的食指,塞在嘴裡咬。一咬下去,我就感覺到手指微微地疼。板開她的嘴巴一看,她竟然長出了兩個小小的門牙,像竹筍一樣探出頭來。

「啊,她長牙了,長牙了。」我叫道。

「什麼?」阿美也走了過來,去看她的牙。「真的啊,她長牙了,她什麼時候長牙了,她竟然長牙了,真好。」阿美很激動,她抱起了那孩子,親了親她粉嫩的腮。她就像一個母親那樣開心、喜悅。

「今晚就住在這吧,她需要你。」我說。

阿美白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去哄小孩,但那孩子似乎對她不是很友善。阿美拿下巴去拱她的臉,她好像在想著法子躲開。

「喂,她叫什麼名字啊?」阿美說。

聽阿美一說,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還沒有給嬰兒取個名字。我苦思了好一會兒,沒有想出好的名字,於是泄氣道:「不知道。」

「給她取個名字啊。」

「就叫小孩吧。」我說。

「誰取這樣的名字啊?」

「我不會取名字。」

「你是怎麼當人爸爸的?」

「她不是我的,是我撿的。」我看見阿美和嬰兒都瞪著我,趕緊改口道:「叫寶寶吧,寶寶好。」

「豬,你是豬。」阿美氣咻咻地說。

我想了想,取名字果然是一個大工程,以前取名字要生辰八字,現在雖然不一定需要,但翻本厚厚的詞典是必不可少的。我說,叫寶寶多好啊,又親又好聽,不然,你取一個比這個更好的名字來?阿美最終還是放棄為寶寶取名,好像什麼樣的名字安在她的身上都差那麼一點點,不配,彆扭。

我進浴室里放好了洗澡水,阿美把寶寶抱進來,開始為她洗澡。浴室的空間並不大,兩個人擠在裡面顯得很逼仄,於是我就靠在門上,看著阿美為寶寶洗澡。寶寶通身潔白,透明得像一隻小豬。寶寶在水中呵呵直笑,雙手不停地撥弄著水。

「你看,她有淚痣呢?」阿美叫道。

我走過去一看,寶寶右眼下確實有一個淡淡的墨點。我說:「怎麼了?」

阿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以後可不要吃臭男人的虧。」

寶寶好像聽懂似的,點了點頭——當然,只是看起來像點頭。阿美很快就把她哄睡了——我們嘗試了好幾次,但終究沒有成功。在關鍵時刻,寶寶不是從床那邊滾過來,就是做惡夢一般驚醒,然後又大哭起來。沒有什麼噪音比嬰兒的哭聲更加令人煩躁的,我們的熱情最終冷卻下來,兩個人躺在床上,空氣有些粘稠,好像上面沾滿了汗。

「她真漂亮。」阿美說。寶寶躺在我們中間,躺在阿美的臂彎中。

我支起頭來,用手指輕輕摩挲寶寶的唇,發出細微的噗噗聲。

阿美輕輕地把寶寶放下,爬了起來。我問:「你幹嘛?」

「肚子有些餓了。」阿美喘氣我的拖鞋(她的拖鞋已經被她帶走了),進了廚房。「有什麼吃的?」阿美輕聲喊道。

「冰箱里還有雞蛋吧?」我也不確定,因為我已經有好久沒有買食物了。最終阿美在冰箱里找到了一袋早餐麵包。她放進微波爐里去烤,不一會兒,空氣中就飄著麵包的香味。

「你這裡怎麼連雙筷子都找不到?」阿美走進卧室時,嘴巴里已經啃著一塊麵包。

「是你自己帶走的。」我沒好氣地說。第二天,阿美就陸陸續續地把碗筷、電飯鍋、拖鞋等生活日用品給搬回來了。

這時,寶寶好像嗅到麵包的香味,醒過來了,她直勾勾地盯著阿美手上的麵包。阿美捏出一小塊麵包,逗著寶寶:「媽媽有麵包吃,不給寶寶吃。」寶寶的眉頭一下子就耷拉下來了,想哭。阿美趕緊把麵包塊送進她的嘴巴里,我急忙制止了她:「她這麼小,怎麼吃?」

「誰說的,她長得可快了。」阿美說完,把麵包送進寶寶的嘴裡。她竟然津津有味地嚼起來了——就這麼幾個小時的時間,她已經長出了十多顆牙了。

周日的早晨,我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聽到了遠處車聲,嗚嗚嗚,很厚重的車聲。汽車穿過了大橋,一輛又一輛。後來,不知怎麼的,從一輛白色的麵包車中跳出一個男人來,他臉上划過一道常常的刀疤,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我瞪著她,突然從車上跳出一個人來,穿著碎花長裙,帶著白色的圓邊帽子,指著我怒喝一聲,就是她。刀疤臉提著刀,向我飛奔而來,我驚恐地逃跑,嘴裡大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旁邊走過許多人,但是沒有一個人來阻止一下那個刀疤臉。我爬上了一棵老槐樹,鉗在了樹枝上,可那人卻像蛇一樣溜了上來。走投無路,我越來越驚恐——就在我絕望時,突然發現槐樹是長在湖邊的,我一躍跳進了湖裡,心裡終於舒了一口氣,心想終於可以擺脫刀疤臉了。可沒有想到,我的身子卻像石頭一樣,往湖底里沉,水灌進了我的鼻腔里,湧進我的肺臟里來了,我呼吸不過來,我呼吸不了了,我就要死了——

——我驚醒過來,張開嘴巴在喘氣。床前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裙子,留著齊肩的短髮,眼睛明亮得很——只是,她的右手捏住了我的鼻子,左手拿著一隻紅紅的櫻桃。

我說:「早上好,寶寶。」

「早上好。」小女孩看了一眼櫻桃——櫻桃紅的透明——忽然笑道:「我不要叫寶寶,我要叫櫻桃。」

我支起半個身子,抱起了她。我用手指颳了刮她的臉,說:「好,就叫櫻桃。媽媽呢?」

櫻桃把櫻桃塞進了嘴裡,兩腮被賽得鼓起來。她說:「那女人去買菜了。」

我看了一眼床頭桌上的鬧鐘,還不到八點鐘。我說:「還沒有回來嗎?」

「哼,誰知道呢。」

櫻桃坐在我的腿上,把臉湊了過來,說:「親。」

我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頭——櫻桃高興地跳起來,說:「你親了我,你以後要對我負責。」

我款款地望著她,說:「我當然會對你負責。」

櫻桃爬下了床,又說:「要對我負責哦,不許 騙我。」我回答她說,我不騙你。她非常高興,看起來好像要飛起來了。她的衣袂飄舉,姍姍起舞起來,像一個精靈。我看著櫻桃飛出了房門,心裡升起了一股柔軟的幸福感。連續加班,讓我的身體非常疲憊,我躺了下來,卻怎麼也睡不著,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那個夢。夢中的女人我沒有看清楚,她的臉被帽沿遮住了。那個刀疤臉我更加不知道是誰了,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人是這樣的。我悵然地望著天花板,頭有些痛,想不起來。於是,乾脆就躺在床上發獃。

阿美回來了,她挎著菜籃子。我看了一眼,菜籃子里裝著的菜有小白菜、豆腐、土豆、肉丸、鹵鵝和一尾大頭魚,心情不禁雀躍起來。阿美離開之後,我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看來中午可以吃頓好的了。

「有好吃的哦。」我歡呼起來。

「就你嘴饞。」阿美白了我一眼,嗔道。

「有我最愛吃的鹵鵝。」櫻桃從房裡跑了出來,她已經是十二歲的少女了,穿著紅T恤,牛仔短褲。我愣了一下,她的成長速度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櫻桃?」我叫了一聲。

「嗯。」她提著菜籃子進了廚房。

阿美望著櫻桃的背影,感嘆了一句:「真好。」

我疑惑地問:「好什麼?」

「就你狼心狗肺,人家這麼累你還不過來幫忙,還不如寶寶懂事呢?」

我訕訕地撓了撓頭,打了一回哈哈,便走到客廳中,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看比賽。六月已過,體育節目便到了淡季,各家體育台播放的都是令人髮指的索然無味的節目。我調了幾回台,沒有什麼好看的,便抽起了煙,回想著早上的噩夢。那團身影漸漸地淡了,我不由嘆了一口氣,深吸了口煙。煙很乾燥,燒得人喉嚨發癢。我站起來,走到冰箱處,拿出了一瓶啤酒。

「今天早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說。

「夢見什麼了?」阿美說,我能聽見她洗菜的水聲。

「夢見一個人拿著刀殺我。」我喝了一口酒,想了想,說:「那人臉上有一道好長的刀疤。」

「你認出誰來了沒有?」廚房裡傳來了阿美切菜的聲音。阿美說道:「你是不是平時得罪人了?」

「我能得罪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忽然想起了大學的一個同學,他半張臉被火燒了,皮緊繃繃地皺在一起。我說:「會不會是他?」

「他是誰?」阿美問。

「那個,那個叫什麼了,大學同學不是有個臉被燒的么?」

「他早就不知道去哪了。」阿美探出頭來,說:「快點剝點蒜。」然後,頭又縮了回去,繼續說道:「夢中的事情是跟現實中相反的,你夢到了壞事,就說明生活中有好事近了。」

「你聽誰說的?」我進了廚房,櫻桃正在洗菜。我摸了摸她的頭,她抬頭對我一笑。我找出蒜,開始剝。蒜的味道有些辣,有點刺激。

「聽周公說的。」阿美把魚頭放進湯翁里,煤氣灶中點燃了火,火是藍色的。過了好一會兒,湯翁里就飄起了香味。很快,水就開了,冒了出來。阿美說,把火關小一點兒。我把火調到最小。我把火調到最小,只剩下拇指一般的火心,火的顏色更藍了。湯要用文火來煨,這樣味道才濃。

晚上,我和阿美躺在床上。天氣不錯,從窗戶上望出去還可以看到天上淡淡的星星。我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遠處的天橋,橋邊是綠色的隔音牆。城市的夜晚是五顏六色的,燈光和聲音一起糾纏在空中。我摩挲著阿美的頭髮,她的頭髮很柔順,帶著清談可人的甜香。我摟著她,手指不停地在她的背上畫圈圈。阿美緊緊地抱著我,她的身體很柔軟,像棉花。

「我們畢業多久了?」我問。其實我知道我們畢業四年了。

「四年了。」阿美說,她在揉著我的肚子。我肚子上長了一些贅肉,肉擠了出來,這樣肚子看起來就有些圓。阿美喜歡摸我的肚子,她說就像男人喜歡女人的乳房一樣。

「大學的時光真好。」我說。我們是大二時候開始在一起的,阿美並不是我的同班同學,而是中文系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我大學的時候因為愛好寫作,加入了中文系的文學社,所以經常往中文系跑。跑多了,就認識了阿美。後來,就在一起了。在一起的契機很偶然,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文學社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男生向來沒有帶傘的習慣,於是阿美就送我回去。回去的路上,我聽到雨打在傘上的聲音,密密集集的滴滴滴聲,還嗅到阿美頭髮上的甜香味。快要走到宿舍時,我抓住了阿美的手,她的手很柔順。阿美想抽開,使了幾回勁,但被我緊緊地握住了。於是我們就在雨中對峙著,時間就好像停滯了。

我側撐著身子,撥弄著阿美額前的頭髮,撫摸著她的眉。阿美變了,臉上的輪廓變得清晰一些了,大學那會兒,臉上還是有嬰兒肥的。一些皺紋開始爬上她的眼角,她望著我笑,一笑魚尾紋就擠在一起。我捋著她的頭髮,突然發現髮絲里滲進了幾根白髮。

「你有白頭髮了,阿美。」我把床頭燈擰亮了一些,挑出那幾根白髮,輕輕一扯,拔掉了。

「開始老了啊。」阿美有些傷感。

「看看我有沒有?」我把頭湊過去。阿美一把推開我的頭,說:「你是少年白頭,在讀大學時候,都有很多白頭髮了。」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有些許的白髮——應該是發質的問題。

我凝望著阿美,她的臉蛋不能說漂亮——至少沒有以前漂亮了,或許是我習慣了——但看上去舒服。她離開那段時間,我經常一個人躺在床上,對著黑暗在腦海中拼湊著阿美的臉,但總會差那麼一點兒,只有見了面了,才恍然大悟,她的臉在我心中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怎麼拼湊,都不會拼出原汁原味的臉蛋來。

阿美緊緊地抱著我,我吻著她的唇,空氣中開始飄舞著水蜜桃的甜氣。身體是一座活火山,有許多的渴望與慾望——

——砰砰砰,突然傳來了猛烈的敲門聲。我們都被嚇了一跳,門外傳來櫻桃帶著哭腔的聲音:「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我們趕緊穿好了衣服,跳下床,一開門,櫻桃就撲了上來,大哭:「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阿美焦灼地問:「怎麼了?」

「出血了,流血了。」櫻桃哭著說。

「哪裡出血了?」我問。

「我我……」櫻桃不好意思起來了,她的睡褲上有一塊血跡。阿美也發現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阿美抱住了櫻桃,安慰著她說:「沒事沒事。」我拍了拍阿美的肩膀,她回頭望了我一眼。我走到了陽台,點了一支煙,看著城市的燈光。燈光閃過來又閃過去,煙快要抽完了,房間里的聲音也漸漸地沒了。我呆了一會兒,便回房了——推開房門,發現櫻桃和阿美睡在一起了。我輕輕地關上門,心裡卻焦躁得很,回到客廳里,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體育台里正重播著一場足球賽。

有一天下午,天空很陰沉,下起了大雨。我站在家電城門口避雨,這時一位年輕人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推銷員固有的笑容。他向我推銷起冰箱來,天氣這麼熱,有好的冰箱冰鎮一下啤酒、西瓜,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我腦海中浮現出冒著水珠的啤酒,確實是很誘人。我說我家已經有一個冰箱里了,剛買了不久。當然,門被阿美踢壞的事情我並沒有說。他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過這表情一閃而過。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我,我本來是不太想要的,但雨越下越大,公交車也久久不到,於是接了過來。我一看,原來是位銷售經理。他很快就走了,我望了望天空,墨一般的烏雲正在城市的上空。我給阿美打了幾個電話,但總是處於無法接聽的狀態。下大雨,她能去哪兒呢?我心中隱隱有些怒火。

回到家已經比較晚了,差不多七點鐘了。阿美並不在家,只剩下櫻桃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櫻桃已經十八歲了,長得亭亭玉立,懶懶地躺在沙發上,就像是一隻貓。櫻桃瞥了我一眼,眼光又落在電視上。電視上正播著一個電視劇。

「回來了。」櫻桃說。

「你媽呢?」我問。

「有事出去了?」

「什麼事?」

「不知道。她說有急事。」

我走進廚房,冷冷清清的,沒有任何吃的。我打開冰箱,只剩下幾個雞蛋和幾個土豆。我拿出一罐啤酒,走到沙發里,把櫻桃的腳挪了一下,坐下了。我喝了一口啤酒,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了前幾天的噩夢。阿美有一件碎花裙子,她穿起來很好看。

「什麼時候出去的?」我問。

「上午八九點鐘吧。」櫻桃在調著電視台。

「有什麼事呢,這麼晚還不回來?」

「誰知道呢。」阿美把遙控器丟在沙發里,坐了起來,她直直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她的眼神勾住了我。

「怎怎麼了?」我有些慌,喝了一口酒。

「我漂亮嗎?」櫻桃說。

「漂亮。」我想了她有一次吃的櫻桃,說:「像一顆櫻桃,紅得透明。」

櫻桃挪了幾下,湊得更近了,她眼角的淚痣也似乎帶著笑意,空氣中漸漸地浮起茉莉一樣的香味。我開始覺得熱,整個屋子都擠滿了熱氣。她慢慢地伸出手來,手指輕輕地抹著我的手臂,一種細微帶著興奮性的癢冒了出來。我手心滲出汗水來了,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了。

突然,響起了開門聲,我一驚,趕忙站起來,跑過去開門。果然,阿美回來了。阿美見到滿頭大汗,問道:「你怎麼了?」

「沒沒。」我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它就像抹布里掉下來的水一樣。

阿美狐疑地看了我幾眼,我呵呵笑了幾聲,趕忙問道:「今天你去哪兒了,我打了你好幾個電話?」

「有一些事。」

「什麼事還畫了妝?」

「就是一些事,跟你沒什麼關係。」

「哦。」我說。

阿美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大一些,播放的是貓和老鼠。湯姆是只笨貓,傑瑞是一隻狡猾的老鼠。

阿美進了廚房,開始做飯。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櫻桃突然附過身來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

夜晚很安靜,車聲也似乎變得很遙遠。我聽著身旁阿美微微的鼾聲。

「阿美。」我叫了幾聲。

「嗯。」阿美翻了一下身子。

「我們結婚吧。」我說。

「什麼?」阿美含含糊糊地應道。

「結婚吧。」我在她耳邊說道。

「你不是一直不願意結婚的嗎?」阿美睜開了眼睛,我能看得見她睜開了眼睛。

「人會變的嘛。」我說。

「好。明天我們就去領證。」阿美吻了一下我的耳垂,然後爬上我的身子來,開始吻我的脖子。我緊緊地抱住了阿美,她比以前重了。

我們醒過來時,天空依然陰沉著。這些日子是颱風刮過,風多雨水多。櫻桃又不知去哪兒玩了,這孩子一長大,是想管也管不了。阿美開始梳妝打扮,我也找出自己多年未穿的西裝。這套西裝是阿美買的,當年剛畢業,求職時要用。我跟阿美說,我有錢,可以自己買。可阿美執意要給我買,我也就隨了她。當年穿起來有些大,衣服空蕩蕩的,現在倒是合身。我站在衣櫃鏡前看了看,嘴巴四周有一大片墨綠色的鬍渣。我颳了鬍渣,把自己收拾好。阿美也打扮好了,她穿著白色的裙子,樣式看起來有些舊。

「這件衣服是什麼時候買的?」我問。

「你忘了,是你買給我的。」阿美說。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送禮物給她。那時候,讀大學,沒錢,我省了好幾個月才給她買了這條裙子。

「有些舊了。」

「哪裡,一直沒怎麼穿。」

我們走出去,天空仍舊下著雨,遠處的天空里傳來了幾聲悶雷。大路上比平時冷清了些,一想起自己就要結婚了,心裡的感覺竟然有些怪異,不知是高興還是恐懼。

「真快啊。」

「是啊,真快啊,一轉眼就八年了。」阿美說。我抓住了阿美的手,她的手掌里的肉有些干硬了。

我們來到民政局,大廳里冷清得很,只有兩個人在獃獃地坐著。我們走了過去,說要辦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了我們一眼,說,證件呢?我們拿出身份證、戶口簿、醫院證明、照片。女人把這些都拿了過去,開始辦理。突然,一道白色的閃電划過,大廳立馬暗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凄厲的雷聲想起。

「停電了,明天再來吧。」女人伸伸懶腰,她把材料和證明都交還給我們。

「怎麼就停電了?」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打雷了。」女人已經離開座位。

阿美抓住了我的手臂,頭埋過來,開始嚶嚶地啜泣起來。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肩膀。我抹抹她的肩膀,安慰著說:「沒事,我們明天再來。」

回去的時候,阿美一言不發,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於是,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開。

櫻桃二十歲的一個下午,突然很神秘地對我說:「給你看一些東西。」

我說:「是什麼?」

她從包里掏出一些照片,我拿過來一看,是阿美跟一個男人。男的長得很斯文,戴著眼鏡,體型比較瘦小。他們在一家咖啡店裡喝咖啡,照片上兩個人的關係顯得很不錯,而且,我也看出來了,那個男的看阿美的眼神——很曖昧。任誰一眼也能看出,她們的關係絕不簡單。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說:「這照片是怎麼來的?」

「我拍的,當時我正在那家咖啡店裡喝咖啡。」櫻桃說。

「就算這樣,也不能說明他們有什麼問題啊。」我的聲音已經乾澀了。

「他是她的初戀男友。」櫻桃說。

「你怎怎麼知道的?」我失聲說道。阿美確實跟我提過,她在高中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大一的時候,他們還有聯繫,那個男孩還給阿美寫信。阿美把信給我看過,那個男的寫的信水平並不好,摘抄了許多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當時,我還嗤之以鼻呢。

「我就知道。」櫻桃說完,喝了一大口水。

「老朋友見面,總是要說幾句話的。」我苦笑道。

「給。」櫻桃又從包里掏出一張紙片給我。

「這是什麼?」

「電影票。他們今天晚上要去看電影。」

我拿過來一看,確實是電影票,電影開播時間是在十九點三十分。

「幹什麼?」我驚疑地問道。

「你笨啊,看看他們會幹什麼啊?」櫻桃說。

「這這不太好吧?」我有些遲疑。

「哼,就知道你會這樣,我跟你一起去。」櫻桃不知怎麼的冷笑了一聲。

我們很早就到了電影院,櫻桃選的位置很好,整個廳一目了然。我穿著一件連帽衫,縮坐在座位上。畢竟跟蹤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況且也不能被阿美髮現,不然一切都會前功盡棄。陸陸續續地有人進來了,很快我就發現阿美跟那個男的進來了。他們坐在我的前方,相隔五排座位。阿美穿著休閑裝,挎著一個黑色的包。電影很快就開始了,可我只盯著他們。櫻桃突然靠過來,攏在我耳朵里,壓著聲音笑了。那男的湊近阿美的耳旁,低聲在說著什麼。阿美側過臉來,我看到她的笑容。

「走。」

「走哪去?」櫻桃疑惑地說。

「回去。」

我站起來,低著頭從外道走了。阿美很快也跟著出來了。我們回到家,才八點鐘多一點。冰箱里有啤酒,啤酒已經冰好。我喝了幾瓶,櫻桃在一旁看著。

「寶寶,陪我喝幾口。」我說,我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叫櫻桃寶寶了。

櫻桃咬開了啤酒,咕咕地一口喝完了一瓶。

「你知道嗎,你小時候最喜歡喝啤酒了,很小的時候,像快巴掌大的時候。」

「我知道。」櫻桃說。

「阿美跟我在一起八年了。」

「我知道。」

「我很愛她。」

櫻桃沉默了,她走過來,拉起地上的我,說:「你喝多了,休息吧。」

「我沒醉。」我說,但是我的身子很重,自己也使不上力氣。櫻桃把我拉進了房間里,我一把抱住了櫻桃。

「你長大了。」我說。

櫻桃正在使勁地掙脫,我嘻嘻地笑起來,手緊箍著櫻桃的身子。櫻桃眼角的淚痣很性感,我伸出舌頭去舔了一下。櫻桃見掙脫不了,突然嫵媚地笑了起來。她的手伸進我的身體,像一條蛇在游來游去。時間沒有了,我們倒在床上。櫻桃的身體是棉花,新鮮、柔軟、溫暖。

我們正沉溺於肉慾時,阿美卻突然出現了。我們一陣慌亂,手忙腳亂地扯著被單往身上蓋。我望著阿美,她木然地站在門前,兩眼空洞洞的,像是被人抽了魂魄。良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絲低啞的聲音:「你們在幹嘛?」

櫻桃冷笑一聲,說:「還能幹嘛?」

「都給我閉嘴!」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櫻桃。

櫻桃的嘴型慢慢地扁了,臉上爬滿了委屈。淚水流過了她的淚痣。我心裡猛地一痛,趕緊摟住了櫻桃。她柔軟的身軀貼了過來,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櫻桃在細聲抽泣,說:「你不愛我了么?」

「狐狸精!」

阿美怒不可遏地沖了過來,揪住了櫻桃的頭髮。她使勁全力地打著櫻桃,櫻桃發出陣陣地尖叫。兩人扭打在一起。我趕緊躲開,站在一旁。

房間里開始飄散著溫熱的氣息。時間陡然變得漫長。在百無聊賴之際,我打開了電視機。電視里正播放著一個殺人案件,兇手把屍體藏進了冰櫃里。我抽著煙,看著正在纏鬥的女人,忽然感到絕望無休無止地湧來。

我找出推銷員的名片,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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