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十年前的夏天是永遠的

(之前發了一遍,不知道怎麼就秒被建議修改了,莫名其妙的,這麼小清新。發個刪節版吧,再不行就算了,完整版在公眾號「苔原」里,可以說是被迫打廣告了)

十幾年之後,喜劇演員Charles Fleischer用一種輕鬆而感傷的口吻談及他度過青春歲月的,槍炮與玫瑰交織的一九六零年代。他說:「If you can remember the 60s, then you werent really there.」 在這裡,他想表達的無非是類似中國諺語中「當局者迷」的意思,那是某種人類身上普適的偏見心在作祟,在評價自己身處的時代時,即使最以冷靜著稱者也難以保持平和的態度與中立的視角,無論你生在何種年代,這個道理都是類似的。這是人類作為整體物種的可悲之處,同樣也讓他們顯得可愛,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一般密不可分。既然終究難以弄懂參透個中意義,倒不如索性默然無言,平躺在1967年夏天金門公園喧囂的草地,或者2007年夏天你家老式單元樓樓頂安靜的天台上,內心和眼前的天空一般空空如也。

長久以來,1967年夏天被認為是以文化符號存在的「六十年代」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在炎熱的六七月間,全美乃至全世界的嬉皮士青年麇集在舊金山,身著奇裝異服,舉辦盛大的露天音樂會。雖然嘴上哼著披頭士與鮑勃·迪倫的反戰歌曲,但在這個夏天,大部分漩渦中心的中產階級青年人並不追求某種現實世界的變革。反之,他們理直氣壯地疾呼:「政治的年代已經過去,得到自由的唯一方法是認識自由本身。」在春天,保羅·麥科特尼本人也在美國大陸的氣氛中深受鼓舞,他在這年四月來到美國,為女友簡·阿舍慶祝生日,並在其間目睹了舊金山北岸區「垮掉派」們放浪形骸的生活。中產階級青年們被黑人與墨裔手中的大麻吸引,發現那些迷幻劑是令他們暫時逃避現實,得到心靈安寧的良藥。回到倫敦的錄音棚後,麥科特尼試圖說服約翰·列儂為首的其它披頭士成員完成一個名為「迷幻之旅」的新創作計劃。數十年之後,有研究者認為這已是披頭士內部分裂的開始——在此前錄製《佩珀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的過程中,麥科特尼已經逐漸試圖讓自己在團隊中的聲音居於列儂之上,並為團隊獨立提出自己的藍圖。這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列儂的反感,從而成為樂隊成員在1969年前後分道揚鑣的遠因。

作者間發生的恩怨常常因年代久遠,回憶者言辭飄忽而無法稽考,但作品總是永恆的。《佩珀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最終成為那個永恆的「愛之夏」的代表聲音,雖然英國本土的樂評家嚴厲地指責其中那些隱喻毒品的歌詞。而當1968年來臨之際,前一年輕飄飄的夏天似乎已經很遙遠了。燃燒瓶與防爆棍取代了破洞牛仔褲與波西米亞服飾,成為這年的主旋律。儘管迷幻劑能暫時幫助人遠離現實世界,但矛盾到達臨界點時,衝突仍然是不可避免的。看起來似乎是很簡單的道理,但不到親身經歷時,人類是無法接受這一殘酷現實的。當那一刻來臨之際,無異於你從一場大夢中醒來,發現夏天已經悄然從你身邊溜走。但那事實上又並非時令概念中的夏天,僅僅是人們心目中自我構建的形象,正如絕大多數人認為六十年代終結於披頭士的解散,而非1969年的最後一天。

相對起在承平日久之世已經侵淫整整一代,以至於對遠方越戰的憎恨看起來也僅僅像是發泄自己力比多幌子的美國青年們,1967年夏天的中國青年們則對充斥著批判鬥爭的現實世界更加富有經驗。他們並不擔憂多餘的荷爾蒙無處發泄,也不需要迷幻劑去構造另一個世界,因為現實世界的刺激已經足夠調動人的精力。當然,與此同時,他們也沒有逃脫現實世界的權利,無論它會給人帶來多麼嚴重的傷害。

在絕大部分公開的回憶中,當人們站在1977年回望十年前的夏天時,心中湧起的情緒都是一種巨大的荒謬與無常。出於一種敝帚自珍的天性,沒有人會願意否定自己的年輕時代,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成為時代的扭曲進程中無足輕重的犧牲品。而當事實明顯地擺在眼前時,那無疑會造成一種精神上的分裂與難以自處。七十年代後期,在水平拙劣的傷痕文學大行其道的同時,我們無法篤定否認的是,必定也有人會將十年前那個夏天視為個人生命中難得的高峰體驗,儘管這樣的體驗後面緊接著的常常是前所未有的創傷,也足夠讓人趨之若鶩,然後飲鴆止渴,在精神世界裡留下難以彌補的傷痕。對於人性的弱點,我們需要做的也許是坦然正視之,並從制度上加以提前規避,而非輕飄飄地以「壞人變老了」蓋棺論定無法走出年輕時的夏天的那代人,並在彷徨與重複中走入下一個循環。當然,這是另一個課題了。

無論如何,時光永是流駛,夜空中星座交替變換,而人類所為一無所易。孔子視為遙遠烏托邦的三代,在老莊看來卻是世道敗壞的根源。當你感到在這時代彷徨而無所適從,在心中出言詛咒它時,你不用懷疑,也無需驚訝,十年之後,它遲早會成為另一代人心靈深處說不得罵不得的柔軟角落。時間的距離生成了美好,將喧囂攝去,讓複雜的時代成為符號與遺迹,供後人空自憑弔自己的年輕時期。對時代本身來說,這不知究竟是好是壞。畢竟化石再保存完好,也無法讓人得知動物生前如何張牙舞爪,又如何蹲下、跳躍。但這會讓我們有新的收穫,因為我們從中看見的不是沒有生機的時代,是被時代哺育的青年內心世界深處一角的投射。

最近的鮮明例子是,僅在大約十年前,1987年還是人們心中理想的遠方,其中蘊藏著解決當下社會問題的完美方案,也是心靈可以暫時逃遁之所。早期的微博、飯否用戶或者尚未因行政調動而變質的《南方周末》的讀者應該對那些對八十年代充滿吸引力的啟蒙言說頗有印象。而在2017年到來之際,這樣的言論已經全部失去市場,乏人問津。言論市場的潮水漲落,背後固有其深刻的原因。打壓與污名化固是其中原因之一,啟蒙人群自身混進的低劣分子也難辭其咎,甚至若再加發散,可以發現全球化停滯乃至向保守化回潮的趨勢下,特殊歷史條件下出現的激進言論自難在這樣的潮流中獨善其身。但除了這些原因外,人性本身或許也決定了這種趨勢的必然性。每個當代人心中都蘊藏著一個永恆的夏天,在他們童年與少年交錯的地方,亦即無憂無慮的年代尚未流逝,白色的明天又在隱隱招手的時候。十年後,在他們寂寞與彷徨的年輕時代,這樣的記憶會被反覆喚起,在與灰暗現實互動的過程中加強,美化,從而成為心中無法磨滅的印記。而再十年後,當這代人掌握言論市場要津的時候,那段時間將走向大眾傳媒市場,成為眾人膜拜的木製偶像。當八十年代的啟蒙話語退去,網路亞文化漸以戲謔中充滿深情的九十年代為心目中的海市蜃樓聖殿時,你能將這趨勢看的更清楚。在網路世界中,大家如神秘儀式般重新傳頌著賀歲片的台詞,「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她。」問題是,今日很多做如此懷念者在1997年恐怕並未實現經濟獨立或者建立起對外部世界的完整觀念,那麼憑什麼是在該年暑假在家中邊吹電扇邊觀看日本動畫片的你們,而非騎著自行車去人力市場找工作的國企老工人對那個年代來發出聲音呢?

當然,上面的問句僅是提出一種可能性,並非板著臉的嚴肅拷問,因為我並不打算,也沒有權利對同代人如此苛刻。面對發聲機會不該假惺惺地謙讓,因為上代人不願意讓出話筒,下代人則躍躍欲試,你必須緊抓機會,做宋襄公只能讓自己受損失與委屈。更何況,無休止地做如此拷問,只會讓問題陷入相對主義的無盡泥潭,從而抹殺一切意義。固然,人總會懷念逝去的歲月,將十年前的夏天放在內心深處,但如果現實社會能提供平坦寬敞,令你足夠滿意的道路,似乎也不必緊緊糾結於此。永不知滿足,拿所擁有事物的短處去比較所失落事物的長處,固然是人類所擅長的把戲,但從這樣的過程中,你至少也能看出他們心中珍視與鄙棄的關鍵之所在。而當一個時代的zeitgeist普遍反映為對昨天的真誠追念時,這中間一定出了什麼問題。事情總有輕重緩急,1977年的人們或許會短暫懷念十年前戴著領袖像章,免費乘坐長途交通工具四處串聯,在廣場上想上廁所卻無法在人海中移動身體的年輕歲月,甚至會在今天加入老三屆聯誼會微信群。但在1977年夏天,這些一閃而過的追憶並不妨礙他們發自內心地為重新出現在工人體育場的鄧歡呼,並晝夜不息地準備當年冬天開始的第一屆恢復後的高考,積極擁抱他們自己所身處的時代。當今天的人們懷念1997年夏天時,是否也像他們一樣,僅將此種懷念作為一種在不斷前進套路上的調劑,抑或是把這些當做是逃避現實的借口?對這個問題,恐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生命個體對於某段時間產生特殊感觸的時代,個體取得一定主流文化話語權的時代,以及這個時代本身,這些截然不同的時間概念往往產生間離與交錯,因此就會產生某種悖謬的現象。當我們真正聽到別人在懷念什麼時的聲音時,它已經成為一些簡單符號的集合體,而不是真實的生活本身,甚至也不是感觸本身了。不過,即使對於賀歲片這樣淺層的符號,如果能稍微注意其間的細節,也許也會發現一些水面之下隱藏的時代風貌。拿最膾炙人口的,誕生了「1997過去了,我很懷念她」這句經典台詞的《甲方乙方》為例,情節中的主角群,「好夢一日游」團隊的成員幾乎全部為城市待業青年,他們也是馮氏喜劇中「都市自由者」角色系譜中的典型代表。雖然在1997年時,這樣的角色設置在個人意識高揚的九十年代已經不算新鮮,但這並不是理所應當的產物。這類角色的母本顯然要遠追到王朔的「頑主」類角色,但相對於「頑主」內心深處隱藏的那種遺老式感傷,「馮氏賀歲自由者」顯得更為自在,也更少歷史負擔,更多地將關注的目光投射在當下社會本身。從八十年代宏大敘事的語境中掙脫出來,試圖擺脫歷史帶來的代際傷痛,並對前方的時代抱有某種真誠的希望,這大概是隱藏在角色身後的創作者的一部分潛意識。儘管,這樣的美好願景之後,也隱藏著城市化與經濟發展進程中階層與觀念劇烈衝突的危機。馮小剛本人在新世紀很快放棄了那些可愛的「小市民自由者」的角色塑造,取而代之的是《非誠勿擾》《私人訂製》中符合中產趣味,面目蒼白的人物們。或許真的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被丟棄在1997年夏天,沒有跨過千禧年的門檻,再也找不回來了。

但是,當你在2007年夏天的中央一個人茫然無措,想念十年前的夏天的時候,你不會提前發覺,從你身邊溜走的時間終將成為另一代人心中「十年前的夏天」。正如我現在不知所云了這麼一些話,中心思想無非是要在2017年到來的時候,表達對2007年夏天的眷念之情,而那些旁敲側擊就像你十年前在第一次喜歡的女孩面前言不及義,又長時間沉默不語一樣可笑。那不是真實的2007年夏天,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我當然心如明鏡,但理性到這一步就可以適可而止,安靜地退居一邊,讓感性大放厥詞。因為沒有必要在這裡超越人類的本性,你也做不到這點,不是么?

2007年夏天,在大洋彼岸,費德勒首次在公開賽決賽中負於德約科維奇,此時他正值個人狀態的巔峰。曼聯隊時隔數年後重新拿回英超錦標,並將在新賽季和虎視眈眈的車路士展開殘酷的雙線纏鬥。午飯時,電視里播放著語氣單調的體壇快訊,屏幕中出現光著上身的球迷與振臂高呼的高洪波,該年他帶領長春不可思議地獲得聯賽冠軍。你並不以為意,因為比起去年的世界盃和明年的奧運會,這些只是簡單的中場休息而已。午後你動身出門,乘坐開放式投幣公交車前往城市另一端,與產生summer fling的女孩會面,她沒有微博帳號,但大約兩周更新一次自己的扣扣簽名。彼時,世界也正處於節間休息階段,淡青色的千禧年已不再令人有親近感,白銀一般流淌的美麗新世界則尚顯得遙遠。但對這一切,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窗邊的你茫然懵懂,一無所知,除了隨身聽中循環播放的王心凌最新單曲與口袋中零碎的硬幣,你無法把握自身與任何外界事物。你一無所有,同時擁有整個世界,你感官有青年人特殊的敏銳,自尊而衝動,廣闊無垠的天空下的每一種聲音都前所未有地用力敲擊你的心扉。編輯簡訊1到15991599186即可將您的手機彩鈴開通為《該死的溫柔》,趕快拿起你的手機體驗吧。劉翔衝過了終點,也成為本屆世錦賽的冠軍!讓我們期待他在明年奧運會上的表現,現在讓我們繼續回到演播室,觀眾朋友們,再見。本次颱風造成的強對流天氣和南下冷空氣的互相作用,可能會引起數天的降雨,但數天後氣候將更為炎熱,聽眾朋友請注意身體,不要感冒。喜歡唱歌嗎?翻開可愛多促銷蓋,登錄網站來麥克網路達人歌唱大賽,你,就是下一個林俊傑。這次你回去上學,我大概真的會有點孤單吧。我也想一直放暑假啊,受夠學校了,沒辦法,錯過線性代數補考我就得重修了。別忘了答應過我要一起去台灣。怎麼會忘呢?過兩年自由行一開放就去嘛。人民路北站到了,請需要下車的乘客依次從後門下車,開門請當心,注意腳下安全。

最後,你會被公交車嗆一口劣質柴油燃燒產生的黑煙,留下情緒如蛛網般交錯的你站在城市一角,而公交車已經咣咣作響地自顧自開走了。十年後,這些大量排放污染物的公交車已經全部換成環保平穩的新型娘炮公交車,而天空則總蒙著一層陰霾,看不見你記憶中2007年夏天的那種湛藍。可能環保公交車是個騙局,具體原因不明。最後的最後,2007年的你會仰面朝天,躺在你家老式單元樓樓頂安靜的天台上,望著眼前的天空。那裡並不總是那樣只有單調的湛藍,在你閉上眼睛午睡時,浮雲在那裡互相追逐,像人們在大地上一樣盲目活動。它們時而親近狎昵,時而又在一陣微風后各自佔據天空一隅,倔強地彼此不語。當你睜開眼睛時,一切都已消逝,但你渾然不覺,只是像1967年夏天躺在喧囂的金門公園草地上的嬉皮士青年一樣,內心和天空一般空空如也。

「對你,當然還有對我,終究只有十年前的夏天才是永遠的。知道這只是敝帚自珍嗎?」不知何時,2007年的你從角落中走出來,和你一起坐在天台上,並遞給你一聽啤酒。

「是啊。」你說。「但這不妨礙什麼。」

「想過沒?2017年終究也會成為那個『十年前的夏天』的,那隻需要時間的積累。」

「當然想過。」你說。「可終究還是太難置信了。」

「在你們追憶我們度過的夏天時,外面是雷陣雨,我們沒法出門,在房間里一遍遍看著九十年代的電影,心中只有難過。而他們,電影里的角色與電影外的人,則一邊清醒狡黠地看著身邊物慾橫流的現實世界,一邊在深夜懷念1987年夏天,因為那裡有某種最單純的理想主義。白天,他們將遺忘這一切,投入生活中去,正像這個夢醒來之後,你會忘記十年前的你,也就是我一樣。這是自然規律,無可阻擋。」

「可能我目光太淺薄,道理都懂,可就是難以想像。」

「沒有什麼,你會意識到這點。」對方——2007年的你——說。「墜落前閃耀的光芒是最令人著迷的部分,所以茨威格才會寫下《昨日的世界》。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平靜的大地自然對你的審美區間,可暗夜裡的星光也有其動人之處。」

「也許吧。」你說。「至少我還能感受到痛。」

「多好。」對方說。「不要試圖概括你無法掌握的事物,更不要擅自做什麼預測,那是娘炮而缺乏建設意義的行為。留下個體的此刻感受,痛就說痛,舒服就說舒服。到時候,與來日做個對照,留下一點教訓,那就足夠了。不管如何,都要堅強地生活下去,麻辣香鍋依舊要吃,新垣結衣的新劇也不能不看。這點得答應我。」

「我明白了,答應你。以後還會常來?」

「這就說不準了。一代人應該有一代人的夏天,頻頻回頭固然有無法啟齒的合理原因,可勇敢面對現實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哪怕前方是齊射的箭雨,方陣里的普通士兵也要盡到自己的責任。你看是不是?」

「是啊。但我不會忘了你的,至少。來,乾杯。」

你們把兩聽罐頭碰到一起,各自喝下啤酒。此後兩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坐在一起,看黃昏與夜幕接踵籠罩城市。視線的盡頭處有城市郊外的海,但你們沒法看見。

於是,你們只是坐在暗夜裡城市的樓頂上,一邊喝乾凈罐中的啤酒,一邊一遍又一遍地想像黑暗中海的形象與聲音,直到他站起身走下天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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