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國專家不研究穿山甲?因為,早被吃沒了。

當我們想就穿山甲走私做採訪時,卻尷尬地發現,國內幾乎沒有相關的專科學者。

近年國內已經罕有野外穿山甲觀測報告,即使是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發現的都是過去的舊洞。學界很少有人做穿山甲研究了——野外種群之少,甚至支撐不起一個科研隊伍了。

穿山甲是一種大眾耳熟能詳的哺乳動物。在中國人的印象中,這種小型哺乳動物身披鱗甲,精通遁地術。在影響了一代人的動畫片《葫蘆娃》中,正是一隻穿山甲不小心打穿了山洞,引出了7個葫蘆娃降妖的精彩故事。

在現實社會裡,穿山甲還有另一個面相:從北宋初年,這種小動物的鱗甲就開始被用在婦科治療上,認為其擅長打洞的特性可以治療女子的輸卵管阻塞或功能障礙性不孕。又因為肉量大、好捕捉,穿山甲被當成野味,在餐桌上被大量消耗。

而穿山甲真正的形象,是一種瀕危至臨近滅絕的野生動物。這種動物主要分布在亞洲的東部、東南部和南部以及非洲大部分地區。生性極其膽怯易驚,隱蔽性強,沒有主動對抗捕食者的能力。面對危險,它們只會蜷縮成一團,這讓很多天敵因此無法下口,然而這種束手就擒反而更易人類捕捉。

近20年來,穿山甲非法買賣的數據極其驚人,根據最保守的估計,每年就有1萬隻的穿山甲被非法販賣。假設只有10%到20%的實際交易被新聞媒體曝光,那麼近兩年來被非法販賣的穿山甲的真實交易數據可以達到11.6萬到23萬隻,大部分都滿足了亞洲消費者的食用和藥用需求。根據野生動物貿易監控機構,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TRAFFIC)提供的報告,2007~2016年8月,我國執法部門共查獲209起涉及穿山甲的案件,有相當於近9萬隻穿山甲被非法殺死,走私到中國。

在2016年9月28日,第17屆《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即CITES,以下簡稱「華盛頓公約」)締約方大會在南非約翰內斯堡召開,在大會上,將全部8種穿山甲物種從CITES附錄II提升至附錄I,從而禁止對穿山甲及其製品的一切國際商業貿易。

這背後是穿山甲種群在全球的大範圍縮減,根據CITES的數據,中國穿山甲在過去21年里數量減少了90%,早在1995年就已經「商業性滅絕」,無法支撐商業性使用。至於亞洲、非洲穿山甲具體的種群數量,中國科學院高級工程師曾岩告訴我們,即便在締約方大會上依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這種哺乳動物行蹤隱蔽,又在大量捕捉中總量急速下滑,只能根據目前走私查沒的數量和森林破壞的情況,做一個趨勢性的估計。

就在2016年12月27日,上海海關通報查獲了一起目前中國海關查獲的最大一起穿山甲鱗片走私案,涉案鱗片足有3.1噸。這批鱗片從非洲非法進口,相當於有5000~7500隻穿山甲因此被殘忍殺害。案件嫌疑人從2015年開始在非洲收購穿山甲鱗片,夾藏裝箱運送至國內,這意味著已有更大數量的穿山甲因為這些走私分子而遭劫。

當我們想因此案採訪研究穿山甲的動物學專家時,卻尷尬地發現,國內幾乎沒有相關的專科學者。曾岩告訴我們,近年國內已經罕有野外穿山甲觀測報告,即使是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發現的都是過去的舊洞。學界很少有人做穿山甲研究了,「野外種群之少,已經支撐不起一個科研隊伍了」。

就穿山甲的保護,我採訪了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高級工程師曾岩。曾岩博士在國家瀕科委擔任主任助理,長期參與國內瀕危物種的保護、貿易等調查工作。

問:目前國際上走私穿山甲最嚴重的是哪些國家?n

曾岩:主要還是東南亞、非洲向中國走私。像寮國、緬甸,會通過雲南輸入。其他如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國家經過越南走私到廣西,或直接過海到廣東。非洲主要向中國走私的是穿山甲甲片,目前沒有專門的溯源分析,主要來源國還不太清楚。

通過陸路走私的穿山甲,大多是活體、小批量的。如果是海運,通常是胴體,一般是在冷庫里裝滿,等到風險比較低的時候才走,這種海關一查就是一船。

問:中國自己的穿山甲在境內是怎麼銷售的?n

曾岩:大陸的穿山甲基本上沒有了。把中國穿山甲這個物種評為「極危」,就是因為現在基本上找不到了,可以被認為是商業性滅絕,就是已經無法支撐商業利用。20世紀60年代至2004年,中國境內的中國穿山甲數量減少了89%到94%,這些年我們去各個保護區調研,已經都找不到觀測記錄了。目前國唯一的穩定種群是在台灣。

問:為什麼國內穿山甲種群會消失得這麼快?中國人在怎麼消費穿山甲?n

曾岩:消費主要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肉類,南方的一些省份會把穿山甲當野味,吃它的肉;一種是用甲片,穿山甲的甲片是中藥的基礎藥材,每年都有很大的消耗量。

穿山甲是鱗甲目動物,從演化角度來看,鱗甲目其實是演化相對成功的一類物種:穿山甲分布遍及非洲、亞洲,繁殖不算快,曾保持過穩定的數量,這說明它們能很好地適應環境。

近年大幅度消失,一是因中國人對野味、藥用的需求,利用效率低,但需求量大;二是對環境的破壞。穿山甲依賴相對完整的叢林生態系統,如果林子被砍伐,穿山甲就很容易暴露在人類視野里,更容易被抓到了。

問:現在國內使用穿山甲製品,有沒有正規合法的引進渠道?n

曾岩:國內的穿山甲種群已經商業性滅絕了。如果說國外進口,亞洲的渠道早在2000年就實行了「零配額」,就是徹底禁止了。非洲穿山甲的引進也是十分罕見,非洲有穿山甲分布國想對華出口,但是因為檢疫問題沒有過關。

國內現在還有大量的穿山甲消費,國家林業局規定了全國每年穿山甲片消耗總量要控制在2.5萬公斤,主要用來做中藥,其中70%作為飲片,30%製成中成藥,並公布700多家定點醫院名單,在醫院外購買穿山甲甲片也是非法的。

問:那國內每年消耗的大量甲片都是從哪裡來的?n

曾岩:各省都說這是自己的庫存,也有一部分是合法從國外原產國進口的。

中國在計劃經濟時代,類似麝香、羚羊角、穿山甲甲片這些野生動物為原料的藥材都是國營單位收購,統一放入庫存保管,所以一開始還是有這個庫存的量。

國內只統計每年消耗的甲片數量,並沒有統計各省庫存到底有多少。我國從原產國合法進口的甲片是藥用甲片的重要來源。UNEP-WCMC數據顯示,2001~2014年我國共計進口了6248公斤甲片,遠遠低於官方公布的2008~2015年的年平均消耗總量2.66萬公斤。

問:這一次穿山甲被華盛頓公約從附錄II提升到附錄I,對打擊國際走私有什麼實質性意義嗎?n

曾岩:當然有。華盛頓公約屬於國際法,被稱作唯一「有牙齒」的自然生物多樣性保護類的國際條約。「牙齒」的體現,是被列入公約附錄的動植物包括製品,如果在通關過程中沒有許可證,就要被視為走私,交由海關的緝私部門處理。

附錄II的物種允許國際性商業貿易,但需要許可證,來證明其合法性和可持續性。

附錄I是禁止國際商業貿易,只有在特殊的情況會開小口子,比如博物館、科學機構標本的交換、種源的交換或者查沒的東西返還締約方。

穿山甲被列為附錄I,就是被禁止了國際貿易。比如說我們國家再想從非洲合法進甲片就不可能了,相當於杜絕了中國穿山甲甲片的來源。

問:華盛頓公約做更改之後,國內穿山甲的保護級別會相應提升嗎?n

曾岩:目前穿山甲還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未來還是得等《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更新。這部名錄自從1989年發布以來,基本沒有更新過,最近的一次是2003年把麝從國家二級調整為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

2016年剛剛修訂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新法規規定了名錄要每5年更新一次,據我所知,前幾年已經對名錄做過一次修訂,真正頒布的時間應該會很快了。

華盛頓公約的另一個影響,是要求各個穿山甲的分布國未來要提交國內甲片的具體數量,也就是清查庫存。

問:穿山甲可以人工養殖嗎?n

曾岩:目前國內還沒有成熟的養殖場。目前養殖技術最好的是台灣的台北動物園,已經有小的穿山甲種群人工繁育到了第六七代了。

但動物園養的方式和規模化的商業養殖不一樣,動物園可以無限制地投入,包括飲食、科研條件、生活環境,以及各種動物福利的配套設施。但是商業化養殖是追求利潤的,野生穿山甲一年只能生一胎,那些寫著經過人工養殖,四季可以受孕、一年兩胎的文章科學性都很存疑。人工養殖失敗率高,而且無法降低成本,目前規模化的養殖都沒有成功。

問:國內能不能為穿山甲建設專門的自然保護區?n

曾岩:如果國內保護級別升到一級,未來也有這個可能,但目前的問題是找不到野生穿山甲種群。

南方的很多自然保護區這些年都沒有觀測到穿山甲了,現在的保護區里都有紅外自動攝像機,但幾乎都沒有拍到野外活體的記錄。我們認識的很多自然愛好者也在問我們,哪裡能拍到野生穿山甲,我們其實也不知道。像北京我只知道順義的野生動物救助中心有一隻,還是從餐桌上解救下來的。

我們在華南西南做調查,詢問當地林業部門,有人說當地有啊,數量很多。但再追問,上一次看到野生的都是10年20年前的事了。人們總覺得穿山甲離自己很近,可山上的洞都是舊洞。一些餐館裡也能吃到穿山甲肉,但那都是走私過來的了。

問:穿山甲是從什麼時候進入國際保護視野的?為什麼之前沒有及時保護起來?n

曾岩:亞洲的穿山甲在1975年就列入了華盛頓公約附錄II,2000年的時候,所有亞洲穿山甲的國際貿易就實行了「零配額」,就是徹底禁止了。非洲的三種穿山甲在1995年列入附錄II,之前南非穿山甲在附錄I。

亞洲穿山甲有4個種類,是中國穿山甲、印度穿山甲、馬來穿山甲、菲律賓穿山甲。全球性最大的關注是2014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把中國穿山甲和馬來穿山甲評為極度瀕危,另兩個亞種種群評估為瀕危(EN),剩餘的非洲種類則全部升級為易危(VU)。

同樣是IUCN的名單,大熊貓2016年剛剛被從瀕危降級到易危,可見穿山甲現在的危險性比大熊貓還要高,大家終於意識到,這個物種已經離滅絕不遠了。

問:一個物種的保護進入大眾的視野,是不是也需要一定的契機?很多人至今不知道穿山甲已經瀕危到這個程度了。n

曾岩:對,我剛開始學習保護生物學時,就有專家抱怨,說現在瀕危的動植物其實特別多,但真正能投入的資源還是太少了。普通人只關注老虎、大象、大熊貓、藏羚羊這些保護界的明星物種。

像近年雪豹受到關注,就是因為這幾年影像資料開始增多了,而且外貌上天然吸引大眾。實際上雪豹因為在遠離人類的區域分布,面臨的危機還要比老虎等好很多。像穿山甲這樣的物種,本身就是晝伏夜出,大家對它的了解不多,再加上顏值上沒那麼吸引人,就更容易被忽視了。

其實穿山甲本身比很多瀕危物種更脆弱。像大熊貓是狹食性動物,對環境的要求很嚴格,但它的威脅只是生存環境被破壞,沒有被抓捕利用的威脅;穿山甲跟麝更相似,生境破壞、人類抓捕都是嚴重威脅,但麝作為食草動物,養殖難度更低。只有穿山甲,需要蟻類等高蛋白食物,很難消化人工飼養的單一食物,對養殖環境的濕度、溫度又極其敏感,至今都沒有解決大規模人工繁育問題。

問:我國這幾年在華盛頓公約締約方大會提交過哪些物種的提案?n

曾岩:2016年大會上,我們與歐盟和越南共同提案將瑤山鱷蜥從附錄II移至附錄I,我國獨立提出將我國特有有尾類物種香港瘰螈列入附錄II都獲得通過了。

在2013年上一屆大會上,我們把莽山烙鐵頭蛇提到了附錄II。這是我國特有的一個物種,現在已經改名叫莽山原矛頭蝮,是分布在湖南省莽山的特有的種。

問:跟穿山甲相比,莽山烙鐵頭這樣的種群是不是影響太小了,為什麼要把這麼罕見的物種也提交到附錄里?n

曾岩:莽山烙鐵頭是我國的特有物種,整體數量也就五六百隻,1990年才發現的。這種蛇長得相對好看,很多境外的寵物愛好者會想方設法走私出境,一條蛇在黑市上最高能買到上百萬元,添加到附錄能抑制盜獵和走私。

華盛頓公約是要抑制非法野生動植物貿易,市場對於瀕危動植物的需求又分不同的類型。

有些是沒有特定型的:比如紅木、魚翅,都不特指具體的物種,長得像的都可以用,沒有就尋找替代品。所以「公約」正在把越來越多的紅木列進去,先管制紫檀,上一屆又管制了大紅酸枝,這一屆所有酸枝都管制了。像穿山甲,市場把中國穿山甲用完了,就去找印度、馬來穿山甲,亞洲用完了就去找非洲的,2016年的大會上最後是把所有的穿山甲都列入了附錄I。

還有一種市場需求是有專門性的,一些做寵物貿易、水族館貿易、觀賞花卉的人,都想追尋獨特的形態,會去玩特有的一兩個物種。這種商業上的追捧很容易立刻就把一個小種群消耗掉,所以《公約附錄》中很多物種是這種類型。

問:最後一個問題,在現實生活中,你見過用穿山甲製品的人嗎?n

曾岩:實際上特別常見。我自己生孩子的時候,產房裡一共3個產婦,我旁邊的年輕媽媽不下奶,她的月嫂非常自然地建議她買穿山甲片催乳,「有奇效」。實際上穿山甲片成為一味催乳葯,就是因「穿山甲會打洞」,是否真的有用都需要用雙盲測試等科學手段繼續做驗證。

本文發表於2017年第2期《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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