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Ⅳ 神之終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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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畫中追憶(2)

「做好標記,再統計一次之後在木星核心統一銷毀。」發號施令的人滿臉的厭惡,就像他身後實驗室中的儀器不過是一批毫無用處並且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味的垃圾。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似乎潛意識裡仍然認為這樣可以提高AI的執行效率。然而這隻表現出了他對這項工作的不屑一顧——這種雜務本來是不應該讓人來做的。

實驗室內部,機器人正在對各種儀器進行簡單粗暴的破壞式拆除,亮黃色激光切割設備連接處迸發出一團一團的火花,液態金屬,複合材料,納米材料在上萬度的高溫中汽化又凝聚成液滴,在地面上留下變形的滾燙的淚痕。門外,暗紅色的近紅外激光織成死亡的幕布,把正在工作的機器與憤怒且絕望的人群隔開。一些還沒有放棄的人死命拉住不顧一切往前走的人,近乎徒勞的嘗試著再留下一點希望的火種。就在十幾分鐘前,已經有七個人因為太過靠近激光覆蓋區域而被燒死,最嚴重的一個直接衝進攔網的核心區而在燃燒之後被迅速汽化。

那個負責拆卸的人回過身來,閃光的腕帶說明他接收到了新的指令。

「因為在三日之前進行違禁研究,太陽系聯邦最高法院宣判以下二人犯反人類罪,鑒於此罪行之惡劣,證據確鑿不容辯駁,立即逮捕。」

他還沒有念出名字,兩個人肩並肩站了出來。

「不用找了,是我們。」

執法單元還沒有來得及啟動,他們一個箭步沖向那暗紅色的網,伴隨著一團亮光消隱無蹤。

本就不大的空間被暗紅色的光芒籠罩,夾雜著人群絕望的嘶喊,頗有幾分像燃燒中的火獄。

有了智子監視之後,對星環城的限制愈來愈不可理喻:先是禁止一切可能會產生航跡的研究,然後是大部分可能會幫助研究光速飛船的項目以及與智子屏蔽有關的項目,現在,因為掩體世界的人越發不願意思考,每次出現一些即使是小到可以忽略的對星環城的限制已經簡單粗暴到了禁止一切科研的地步。

更可氣的是,星環城中這群自詡為文明最後的希望的科學家們居然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自從維德宣戰被阻止,星環城便被禁止生產或藏匿任何形式的武器以及可以生產武器或者有武器用途的產品:就連還日加速器都因為可以大批量生產反物質而在三年前被硬生生大卸八塊,那次事件之後有三十六人自殺,一百零五人自殺未遂。雖然其他人極力勸阻,也無力挽回這低迷的大趨勢——絕望的事實近在眼前,智子工程怕是人類文明最後的輝光了。這個趨勢發展到現在已經到了極致:城市中所有的實驗室都將在三天之內被拆解,永遠失去功能,星環城即將成為一座普通的太空城。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依照掩體世界這樣一個為了享樂主義不惜一切的勢頭,為了獲得更高的效率以杜絕後患,下一步他們就該屠城了。那些恆星級戰艦現在已經做到了全自動化,只需要少數幾個人給出的模糊的遠程操作指令就可以很好的執行任務,伽馬激光會在幾個微秒內把星環城徹底地摧毀,不留下一絲血痕。如果來一次全民投票,恐怕也會有數量極其可觀的人贊同這種做法。他們之所以還沒有那麼做,純粹是因為這些人對於「殺人」這個概念還有那麼一點忌憚。然而加在光速飛船上面的反人類罪的名頭,很容易在這個雙方實力差距大得恐怖的時刻扯下最後一層遮羞布。

「希望總會存在的。」曹彬只是木訥的重複這句話,智子的限制使得他透露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了。

「呵呵。希望?二十年了,希望的影子在哪?老朋友,這一次你錯了,真的錯了。」畢雲峰這句話說的不知是曹彬還是羅輯,因為後者的名字在這時已經不可能再被提起。「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最後想說的話在我的房間里書架的最下層,其它再說什麼恐怕都沒有意義了。」

全息影像中,艙門打開。畢雲峰穿上宇航服,拿起頭盔向著艙門的方向走去。

「當年在抵抗運動的時候,難道不比現在更加艱苦,更加絕望嗎?當時我們都挺過去了,活下來了,現在呢?時間不過是長了幾倍而已,你就真的要放棄嗎?你我肩負著拯救人類的最後使命!我們沒有理由放棄啊!」

畢雲峰卻只是回過頭:「人類,已經不值得拯救了。」

說罷,他戴上頭盔,轉身一躍。穿著宇航服的蒼老身軀以緩慢的速度從艙門中飄出,畢雲峰一把抓住腰間的超導腰帶,以與年齡不相稱的力量硬生生的把腰帶從宇航服上扯下,隨後用盡全力向身後擲去。在反衝作用下,整個人在視野中逐漸變成一個模糊的白點。

他的面前,是光速二號那殘破的廢墟。已經斑駁的球形外殼內部似乎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點閃爍著幽幽藍光。望著那裡的模糊的人影,他露出了解脫的微笑。

…………

曹彬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樣熬過的最後五年,自從那一次星環城徹底失去科學城的功能之後,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默默祈禱羅輯在聯邦那群人徹底發瘋之前動手。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他甚至不得不主動請願將自己流放到水星基地那個勉強可以供人生存的地方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星環城在伽馬激光的照耀之下炸成一朵蒸汽和液滴混合而成的血色鮮花。此後他連阻止絕望的人自殺都很難做到了,這個原本就只剩下不到一萬人的小群體又經歷了多年的苦難,現在剩下的不過兩千多人。就是在這兩千多人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第二天結束自己那已經剩不下多少價值的生命。

在這幾十年苦難的重壓之下,連曹彬都在懷疑羅輯的承諾是否真的可以兌現。那個兌現諾言的時刻一點點接近,他心中燃起的卻不是希望,而是恐懼,刺骨的恐懼。

直到今天。一顆智子在他的面前展開後,這個老人和那些同他一起被流放的曾經年輕過的人一起,霎時淚流滿面。

跨越二十五年苦難歲月的諾言,終於兌現了。智子轉播的畫面上,生化機器人曾經美麗的臉龐上掛著猙獰的微笑,它用已經硬化的液態金屬手臂擊碎展台,在有機玻璃碎屑中拿起一顆金黃色的子彈(1)[注1:維德的反物質子彈]。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同樣來自這個博物館的古老手槍,把這顆子彈壓進彈夾,打開保險,拉動槍栓。已經癱瘓的安保系統沒有能力阻止殺戮的發生,四周的人群尖叫著四散奔逃。生化人纖細的手指扣住扳機,槍口沒有對準人群而是指向了地面。

隨後,是一道刺眼的強光,鏡頭拉遠,亞洲一號太空城的碎片和在真空中因為負壓而膨脹變形的掛著鮮血的人體一同飄蕩。

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幾十年積攢的怒火與仇恨在昔日同胞的死亡中似乎找到了歸宿。

…………

「這僅僅是一次警告,太陽系中類似的太空城有三十八個,坦率地講,我只需要一個留下來就足夠了。」

此時的羅輯已經幾乎獲得了掩體世界所有電子系統的控制權,若不是因為他擁有的智子數目還不足以完全控制聯邦艦隊的恆星級戰艦上所有的量子計算機,甚至連這場談判都沒有必要了。

「你這是屠殺!」議長詹姆斯仍然處於剛剛亞洲一號被毀滅的驚恐與憤怒之中,完全沒有理會羅輯的威脅。

「你知道的,擺在我面前的路有兩條:一、你聽從我的命令,按照我的條件一字不差的執行,那麼我會避免不必要的殺傷,因為每個人都還有一點用處;二、你拒絕執行命令,那麼我只能留下一座太空城和一艘恆星級戰艦,這樣的話我的智子就可以控制全部的量子晶元而沒有後患。現在,那九億人的生命在你的手中。」羅輯的語氣冰冷而毫無感情,好像剛剛談到的不是九億人的生死,而是一粒灰塵。

此時的議會大廳寂靜無聲,似乎被肅殺的氣息籠罩。十幾米高的穹頂之下懸浮著一顆智子,智子上是羅輯那經受二百年歲月洗禮卻仍舊傲然挺立的身軀。歲月染白了他的髮絲和鬍鬚,卻敗給了他身上的威嚴與智慧。

諾爾曼程序在二十五年的時間裡起到了作用,從第一顆智子的冗餘計算量起步,通過量子糾纏對其它粒子實現信息修改,智子神經網路從零開始以指數增長的形式一點點完成建造。兩年之前,智子網路的節點數目達到10289顆,突破了自主進化閾值,其內存冗餘已經足夠實現此前一直被視為天方夜譚的自主的升級改造,迅速超越了掩體世界目前擁有的一切量子計算機。同時智子的量子態特性又使得它可以主動替換任意量子計算機中的量子比特,從而實現對量子計算機的隨意操控。而在這個高度集成化,智能化的時代,量子計算機無異於掩體世界的生命線。即便羅輯不能通過這些智子獲取有極大運算冗餘量的聯邦分散式主量子計算機的控制權,他也做到了干擾主量子計算機運行和控制大部分的恆星級戰艦。

現在掩體世界中每一個人的生死大權都掌握在羅輯手中。

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冷汗滲出,順著詹姆斯的脊背不斷滴落。

「還不願意?那好,你要知道,即使最後只剩下兩座太空城,我依然不會吃虧。」羅輯的臉上掛著冷笑。「他們的鮮血不僅沾在我的手上,還在你的手上。」

又一顆智子展開,顯示著土星軌道處北美四號太空城內部的情況。在這個橢球形的太空城中,軸線上的三顆聚變小太陽正逐漸增加著散發出的熱量。這座不夜之城中,已經玩樂整晚的燈火開始暗淡,新一天的黎明即將到來。

不過沒有人可以見到今天的太陽了。

停泊在土星母港的天火號戰艦脫離停泊位置進入戰鬥序列。梭鏢狀的戰艦腹部開始去強作用化,在變形中放下亮銀色的炮管,映出土星壯美的光環。

詹姆斯心中有一種幻覺,似乎接下來什麼都不會發生,戰艦會靜止在那裡不再運動,不去傷害任何人……

電磁炮彈射出去的水滴狀強相互作用物質彈丸以肉眼無法辨別的每秒一千二百千米的速度運動,直抵北美四號太空城的一端。無聲的撞擊過後,龐大的空間站被撕扯下一角。沒有二級爆炸發生,這使得詹姆斯鬆了一口氣,但是太空城建設時自帶的力場防護系統也沒有啟動,零氣壓的太空成了一個巨大的吸塵器,太空城中一切沒有固定的物體和睡夢中的人一起被無情的氣流裹挾著帶進真空。那些死者在窒息之前的慘叫化作無聲的抽搐,然後毫無生機的凝固在永恆的黑夜裡。聚變火球還沒有按照正常的黎明程序發光發熱就已經在打擊之下徹底暗淡,因為長期沉浸在玩樂之中,此刻偌大一個太空城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出基本的毀傷控制行動。

僅僅五分鐘,繁華的世界就變成了一座破碎的鋼鐵堆積成的墳墓。

天火號戰艦的炮管調轉了方向,指向亞洲七號太空城。

「亞洲七號常住人口兩千七百萬,我給你二十七秒考慮。」

畫面切換到了戰艦內部,水滴已經從儲備彈艙進入一級彈射軌道,在強磁場的作用下正緩緩向著二級加速軌道滑行,兩條軌道的分隔部位有一條紅線,一旦越過這條紅線,電磁動能彈就會進入不可逆的發射程序,兩千七百萬人將在痛苦中死去。

那條紅色的細線像是一條蜷曲蠕動著的毒蛇,北美四號被毀的場景還在詹姆斯心中一幕一幕的播放,他因為恐懼與憤怒顫慄,做著最後的掙扎。

二十七秒漫長的像是一個世紀,水滴一點點的貼近那條代表死亡的線,直到它在水滴上映出一道紅光。

「不,停下!」

水滴停止了移動,距離紅線只剩下幾米。

「我答應你。」

「很好,那麼請手動關閉主量子計算機的容錯保護機制,交出全部智子的控制許可權,我將對它們進行重編程。」

羅輯心中的重壓減輕了不少,到了這一步,剩下的也就是和時間賽跑了。

在強迫聯邦議會屈服之後,羅輯獲得了所有連入雲計算網路的量子計算機的控制許可權。在這個幾乎所有人都只顧玩樂並且嚴重依賴量子計算以及人工智慧的時代,已經沒有人可以對羅輯的行為做出哪怕是一點阻礙了。即使不考慮那些可以輕易毀掉一座太空城的恆星級戰艦,單是掩體世界公民身邊必備的仿生機器人就足以要他們的命。

思想鋼印被一台台地製造出來,仿生機器人迎著陽光的刀刃下,習慣了花天酒地的人類像牲畜一樣被驅趕著走進鋼印儀器,反抗者和智商不足者的血染紅了納米材料製成的精緻的地板,讓他們噤若寒蟬。所有人如果想活下來,就必須參與到光速飛船的研究之中並被打上思想鋼印,那些不願意放棄原有生活的人和大腦攝入過多致幻劑、情緒調節劑而導致智力下降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這一幕幕慘劇實時呈現在聯邦的議會大廳中,氣氛死一般的沉重,連空氣都要凝固。很快,恐懼和驚愕轉化為難以理喻的怒火傾瀉而下。

「劊子手!你這是滅絕人性的屠殺!」

「早知道當初就應該判你死刑!」

「那些科學家沒一個好東西!」

羅輯不為所動,只是帶著微笑看著這群人,像是好奇的孩子在端詳著被蜘蛛網粘住的死命掙扎的螞蟻。

本來羅輯也是不願意開展這樣一場大屠殺的,他沒有那個閑心在系統有足夠的冗餘空間時做沒有必要的清理,基本的殺戮是為了維持秩序,過多的純粹的殺戮可就是沒有必要的胡鬧了。但是當他透過思想鋼印了解到掩體世界公民的大腦普遍結構之後,他只好無奈的大開殺戒。

幾十年享樂主義的毒害使得現今人類的智力加速退化,反映在負責邏輯思維的腦區活動性普遍呈現不可逆的下降以及與快感產生相關的腦區的高度敏感——就和公元時代那些長期吸毒的人一樣。這其中一部分還可以靠生理改造和思想鋼印治療,剩下的卻已經無可救藥了。

人類在退化,智慧在消失。而挽救人類的方法中,最有效的恐怕就只有這一種了。對一棵長歪的樹,最好的矯正不是用技術手段修飾這一事實,而是砍斷旁支,讓規律完成剩下的任務。

進化的旗幟將重新在人類文明中高高飄揚。

…………

「謝謝你的堅守,你為人類保存下了最後一批精英。」冥王星上,羅輯低下頭,然後透過智子對著曹彬鞠躬致意。

曹彬:「也謝謝你,從泥潭中拯救了人類。現在前進路上的障礙已經掃平,我們沒有辜負死去的同志的期望。重建星環城已經不太可能了,把那些經過記憶灌輸可以加入的人和新的儀器一起送過來,在水星基地繼續研發曲率引擎吧。」

已經黯淡了很久的眼睛重新燃起光芒,受盡苦難洗禮的人們終於找到了歸宿。

被死亡和絕望籠罩許久的水星基地有了一絲生機,新生產的工程機器以及實驗設備源源不斷的運抵,烈日光芒籠罩的穹頂之下出現大量的比原來的星環城還要先進和高效的實驗室。羅輯在篩選掩體世界居民的同時最大程度的保留並恢復了一部分已經荒廢了很久的相關工業生產線,以期迅速調動整個文明的力量進行光速飛船的研究。而那些被選中的智商符合要求的人們在被打上思想鋼印之後統一接受了腦晶元的植入,其中存儲著大部分科研人員必須了解的專業知識。雖然這樣註定塑造不了什麼有特殊靈感的天才,在一段時間的培訓之後,他們也可以勝任普通的科研崗位,為幾乎損失殆盡的科學家群體提供必要的幫助。

在羅輯的獨裁下,整個人類文明就像一條被拉伸到斷裂邊緣的弓弦,一切只為射出一支箭,去追趕光與時間。

這時,距離維德在程心的勸說下放棄戰爭已經過去了35個年頭,太陽系的壽數,怕是已經所剩無幾。

「現在來看我已經做完了能做的一切,面壁者的權力也就不再有什麼意義。此後的工作,只能是由你來領導著完成了。」在水星基地的重建工作結束時,羅輯如是對曹彬說。

「也好,這個責任也該輪到我來承受了。」曹彬答道。

羅輯身邊彈出一個全息窗口,他在上面隨意的點擊了幾下,隨後用手在空中划出一系列複雜的圖形。同時,一顆智子在曹彬的身邊展開,上面寫道:「請接受許可權轉移。」

曹彬:「羅老,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輯:「我的工作完成了,你來接替我。僅此而已。」

曹彬:「最好還是不要這樣,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對智子網路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我和水星基地上的其他人都已經準備把全部精力投入光速飛船的建造,恐怕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學習如何操控智子網路了。」

「也罷,」羅輯搖搖頭:「你若不願意分出精力研究,那我這個老傢伙就再為你和孩子們勉強幾年罷。」

這個從未屈服過的人,此刻竟顯出幾分蒼老來。曹彬一陣心酸,羅輯把他的一生徹底的奉獻給了從未成熟過的人類文明,已經是失去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一切。可又有誰會記得這個不可一世的無比靠近神的存在也曾經和無數普通的人一樣,有過生活的快樂與愛情……

曹彬隨即笑了笑,自己竟然也沒有徹底地擺脫掉人性的幼稚和天真。羅輯和自己連作為一個被社會整體認可的人類的底線都敢拋棄,難道還有理由在乎普通人的柔情?既然已經放棄了人性,還是把它永遠忘卻的好。

「謝謝你。」

智子收縮,回到高維。曹彬也匆匆離開,此刻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容不得浪費了。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羅輯都沒有離開過冥王星,除了必要的學術交流以外甚至很少與水星基地聯絡。他只是一直守著那座掩體紀元初年就已經落成的墓碑,似乎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水星基地也被埋沒進關於曲率驅動和光速飛船的海量細節中,幾乎很少與外界交流。掩體城市中剩下的公民則在思想鋼印的幫助下較為平穩的度過了戒斷反應逐漸恢復正常。一切似乎都回歸了正軌,在羅輯規劃好的方向上快步前行。這樣的高速發展持續了快十年,一個又一個的曾經幾乎無法破解的難題在智子網路那恐怖的計算能力下逐一瓦解,希望的光芒彷彿就閃爍在人類眼前。

不幸的是,這個宇宙遠比人們最初預想的黑暗得多。

十五年後,掩體紀元六十三年

「再做一些模擬確認結果吧,我不相信真的沒有辦法。」羅輯的臉上寫滿了無奈,這十年的歲月依然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這個描述並不準確——經過了全身器官改造的他已經不再是純粹的人類了。

曹彬:「我有理由認為下一個模型還是會遇到那個發散值——智子網路的數值計算能力再強也沒有辦法證明一個連我們最優秀的數學家也看不出半點頭緒的命題。我也相信一定存在一個可以使那個值收斂的演算法,但是如果沒有實驗數據,這個邏輯遊戲就純粹是浪費時間!」

羅輯:「你明白這個實驗意味著什麼,通過實驗節省的時間恐怕不見得有這個實驗給毀滅提前的時間多。」

曹彬:「我當然明白,但是如果現在怕出現航跡不敢賭上一把,那還和當年的維德有什麼區別?」

羅輯許久無言。沒錯,當年維德的失敗給曹彬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雖然當時的情況極其特殊,但是這些年羅輯的經歷和人類文明的歷史則一直在暗示著唯有棋出險招才有可能求勝。

——倖存者偏差?

一個來自思維深處的聲音在羅輯耳畔響起:「這就是信仰,你不能質疑也不敢質疑。因為猶豫的一刻就是死期。」

呵呵,還真是陰魂不散啊。當年執劍人生涯五十四年就是靠這樣一個單純的信念挺過來的——在宇宙面前,文明從來不為了守護什麼而行動。就像執劍一樣,不是為了威懾敵人,而是為了一劍砍下他的頭顱,五十四年里,羅輯做的不是給自己按下開關的勇氣,而是不斷重複不按下開關的理由。

答案已然明晰。

曹彬見羅輯不再言語,繼續說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三體星系內部出現曲率航跡,其實不會是完全沒有原因的。三體文明一向講究謹慎,不大可能因為一時疏忽害死自己。恐怕,它們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羅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一次,我支持冒險。」

來自四光年之外的引力波正以光速飛馳,掠過太陽系外圍分散開的智子網路,時空被強大的力量有規律的彎曲、扭結。引力波的結構並非完全穩定,其振動頻率一直在進行小幅波動,酷似電磁波通訊時代的載波。波動持續了12分鐘,留下的信息看似隨機實則有一條暗線牽連。

無疑,這是一個來自文明的信號,但是這個信號卻沒有配備自譯解系統,這一般意味著一條完全無法破解的沒有價值的信息。不過這次,信息的內容卻迅速顯示在了羅輯的面前。

「我們還活著,在一個沒有恆星的世界生存。」

與其一同出現的還有智子網路破譯信息時推測出的其他內容——這段信息的編碼格式是威懾紀元早期的通用編碼格式ROSETTA IV,意味著這是來自星艦地球的信息。

羅輯一驚,藍色空間與萬有引力兩艘星艦雖然也曾經被他認為是文明延續的希望,不過在一個世紀的杳無音信之後他已經幾乎忘記了太陽系之外還有一支人類的存在。羅輯比誰都清楚,僅僅靠兩艘戰艦而非工業艦找到合適的星系並重建文明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他們竟然如此迅速的做到了,在一百年的時間裡找到殖民星系並且以驚人的速度發展科技——引力波天線可不是什麼容易製造的東西:威懾紀元早期,就算是在一個完備的工業體系和幾乎全部相關行業的精英的支持下,那幾個發射器的核心部位可都是三體文明通過智子遠程操作幫助人類完成建造的。

這群遠走高飛的人,果然不簡單。

羅輯調用了智子網路大半的計算能力,希望通過引力波信息的細節確定發射源坐標,然而這條信息中附加的雜波很好的掩蓋了精確的位置信息。智子網路破解了幾個小時也只能確定一個十分模糊的方位,根本不可能再分析出什麼細節。而且就是這十分模糊的方位也有可能是刻意製造的假象:考慮到兩艘星艦的航速限制,星艦人類只可能把殖民地建立在一片直徑約三光年的錐狀區域中,然而那一整片星區都十分空曠,連一顆恆星都沒有。

不過結合信息中的內容,這其中信號源方位的錯亂就好理解了,至少選擇一個沒有恆星的殖民地不是沒有理由的。至少在目前所了解的情況下,清理者只會對恆星感興趣而不會去關注那些沒有母星的流浪行星,同樣,對三體人和太陽系人類而言,這個殖民地也幾乎不可能被發現。「藏好自己」,這群逃亡者算是玩到家了。

「計劃有變」,羅輯接通了與水星的量子通信:「星艦地球給我們發來回復了。」

「你說什麼?」曹彬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們收到了疑似來自星艦地球的引力波信息,可以確定他們殖民地的大致坐標。」羅輯說話的同時,顯示著關於這次信號的具體信息的全息屏幕也在曹彬身旁不斷出現,他迅速地瀏覽著這些文件,眼中既有欣喜,也有驚愕與懷疑。

曹彬:「你不覺得他們發展的實在過快了嗎?從兩艘跨越了好幾光年還沒有找到合適目標的戰艦到一個可以自主建設引力波發射裝置的文明,一百年實在是太短了一點。最好還是不要無條件信任這條信息。」

羅輯:「所以,你懷疑這是三體人設下的騙局?那它們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騙我們送去光速飛船和技術設備?不要忘了現在我們的智子比三體文明更強——或許現在我們仍然很難在與三體文明的全面戰爭中取得勝利,但是我們沒有必要再害怕它們甚至是草木皆兵了——讓智子群探路,開闢安全區,光速飛船尾隨就可以避免問題了。至少這也可以提供一個足夠飛船自毀的反應時間,況且實驗數據僅僅需要記錄加速階段,不需要再記錄一次減速階段的空間流動數據,就算對面是三體人也不會對實驗造成什麼影響。」

曹彬:「如果真的決定去幫助他們,飛船上裝載的可會是我們全部的技術資料,容不得半點閃失啊。」

羅輯:「那又怎樣?我知道,你我都曾因為三體文明失去了很多,但是這都是過去了,沒有必要害怕一個三百年前的幽靈。你說服了我,為了逃亡我們可以冒險,但是——難道為了已經逃亡的人類就沒有理由去冒險嗎?」

「羅老,不要這樣。引擎的組裝需要時間,請給我一段時間思考再做決定。」隨後,曹彬斷開連接。

一年之後,太陽系外0.1光年。

曹彬接受了羅輯的批評,在太陽系人類已經被享樂主義和光速飛船的研發搞得不成樣子的狀態下,資助星艦人類——即使要冒著被三體文明截獲重要資料的風險——的確是必要的。

兩條黑色的絲線出現在太空之中,這說明兩艘光速飛船已經起航。曲率引擎的動力來自對時空結構的永久性破壞:曲率引擎的作用原理是在原本並未彎曲的空間中通過扭曲空間創造一股向著指定方向的高速空間流(空間在人類的統一理論中具有動量,其動量由漲落產生的虛粒子表現),這股空間流會使曲率引擎加速,但是最初曲率引擎的速度要低於它所創造的的空間流的速度,這種相對運動又使得空間扭曲的作用被嚴重放大,生成更強的空間流直到曲率飛船與空間流共速,最終形成低光速區。從外界視角來看,在這片慢霧之中,極度的扭曲的時間與空間幾乎喪失了幾何上的關係;但是對慢霧內部的觀測者,時空依舊平滑,外界看來的一切混亂都只是因為光速的降低。這就是曲率引擎的力量,在沒有強引力源的情況下通過對時空本身的改變硬是製造出了廣義相對論效應。

這兩台曲率引擎還不是成品,它們製造的空間流還不均勻,這種不均勻的加速會損傷曲率引擎,損傷隨著時間推移會愈加嚴重,使飛船的有效行程被限制在十五光年之內,不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星際航行。

不過,這兩艘飛船隻需要走過四光年,就完成了任務。

智子網路通過大量數據搜集以及計算終於暴力破解了星艦人類發來的引力波信息疊加的干擾波中的一點點破綻,最終得到了信號源的具體位置,隨後的多種觀測手段證實那裡存在著一顆2倍左右木星質量的流浪巨行星。這也就是兩艘實驗用曲率飛船此行的目標了,任務很明確:傳遞現今太陽系人類掌握的所有技術和一部分智子網路的控制權給星艦人類;如果條件允許(指太陽系未被毀滅且引力波信息是真實可信的),雙方共享智子網路,恢復交流、共同發展。

無論如何,這場與時間的賽跑都已經接近尾聲。0.1光年內的曲率航跡同坐標廣播和環日加速器一起,已經給太陽系打上了不可抹除的死亡烙印。打擊將至,唯有逃亡才是出路,現在的太陽系人類對此毫不懷疑。

0.1光年外那顆燃燒著最後生命的恆星附近,人類正在竭盡全力的在這次比賽中求勝,水星基地的各類項目24小時輪轉不曾有半刻停歇,像是上過了發條的超速旋轉的鐘錶指針,掙扎著顫抖著前進。

文明與毀滅這場綿延了三個半世紀的對決即將分出勝負。

曲率航跡增長到四百千米之後長度就不再變化,兩艘實驗飛船已經進入光速,沿著光錐奔向確定卻未知的命運。冥王星上,羅輯把注意力從觀測艦傳回的信號上移開。他站起身,沿著墓碑內部的刻滿金屬的牆壁走了一圈,又看了看那些人們想要讓宇宙銘記卻只對人類有意義的存在,然後回到原地。

對他而言,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已經通過智子網路拯救了文明,至於人類的死活,他盡了努力,沒有必要再去關心什麼——幾十年之前,在下定決心建造智子網路的時候,他就做出了選擇。

回顧自己的一生,那為了人類幾乎放棄所有的我一生,自己為人類做了些什麼,人類又對自己做了些什麼?一次次沉痛的失敗告訴羅輯:這樣幼稚的種族,沒有人有能力拯救。看到曹彬,羅輯想起做執劍人時年輕的自己:那對人類的責任感何其沉重,又何其虛幻。在血的教訓里,現在的人類已經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個成熟的不再需要刻意守護的文明,不過已經晚了。

The Human race had its chance; the SolarnSystem had its chance.

此刻,負責監測實驗的飛船剛剛點燃引擎,幽藍色的聚變火焰打破了黑暗,無工質引擎輻射出的高能光子射向宇宙深處,火焰的閃爍像是一曲輓歌。英雄的輓歌,文明的輓歌。

然後,在黑暗的星河中,一切歸於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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