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故事三則：《葛葉》《玉藻前》《羽衣狐》

葛葉

雨夜，一女子在小徑緩緩前行，身披稻草衣，一隻手環抱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嬰兒。

少年剛從山村歸來，此情此景，只是聽聞嬰兒啼哭。那女子卻絲毫無動於衷，彷彿孩子的哭聲是理所當然。

思考良久，少年靠近女子。

「請問他是餓了嗎？」

女子抬頭看看眼前人：短髮，濃眉，細長眼。一手持油紙傘，一手拎著艾葉草。

「好像是的。我們趕路快一天了，今天就在路上摘了點野果充饑。」女子解釋道，一邊低頭看看嬰兒，「孩子哭我也沒辦法。畢竟到了江戶才有吃的。」

少年皺眉。

「這可不行。我家就在前方的小鎮，要不你先去我那裡給孩子吃點東西吧。」

女子抬起頭，看著少年，後者這才發現她有一雙淡茶色眸子。

女子點點頭。

「那我們母子就先謝謝公子了。」

快步前行，雨漸漸小了。嬰兒哭啼也止住了。少年抵達小鎮，原來他就住在鎮的邊緣，那是翠竹搭建的小屋。

「先進來吧。屋內比較簡陋。」

女子低頭跨入，屋內設施均為竹子所造，清冷幽寂，卻透露一股清寒與傲氣。

「你一人住這？」

少年淺笑道。

「嗯。父母住隔壁村。我因為求學和老師住這。老師最近探親去了。」

女子看著少年端上來的一盤和果子。

嬰兒突然睜開了眼，伸手去抓。

女子笑道。

「我這孩子，剛出生幾天就會走路，不到一月便能言語。故此最愛這種糯蠕事物。」

少年微微驚訝，仔細看著眼前嬰兒。

「看起來不過十月之久，卻如此成熟。可見非一般人。不知為其取名沒有？」

女子點頭。

「小兒喚作晴明，取晴夜明月之意。」

少年摸摸嬰兒的頭部，笑了。

「不錯的名字。不過我倒是好奇，你們怎麼趕了這麼遠的行程？」

女子道：「因為自己身體不適，本是想去故土討一個護身符，結果去了神婆卻不在。所以就想著回來，卻不料原先的路被水淹，所以繞道。」

少年輕聲道。

「也是這大雨。不過下次請備好乾糧罷，孩子可餓不得。」

女子微笑。

「你如此年幼，卻有一顆關懷之心，令人欽佩。不過不知閣下學的什麼，要在這青林之地獨處？」

少年剛要回答，不料窗外傳來一陣馬蹄聲，紛亂中似乎還有士兵在說話。漸漸聲音消失了。

少年起身靠近窗外看著。

「好了，他們走了。」

女子點點頭。

「你一早就知道？」

少年含笑道：「當然，你獨身一婦人卻在雨夜抱子前行，更何況此子身上有異樣之氣。我之前就聽聞士兵之聲，故此邀你來此地暫避。」

女人起身道。

「多謝閣下。妾身的確在躲避追捕，之前見汝身上有符咒，斷定汝能救小兒一命。故此大膽隨汝來此。」

少年微笑。

「好了。剛才孩子吃了和果子，那裡面我加了消失符，可以掩蓋你們母子氣息。接下來行程我就不送你了，且慢行。」

話音剛落，屋內一切褪去，女子發現他們正處於竹林之中。雨剛停，微風颯颯。

女子趕緊抱起孩子拜謝。

「妾身法力微弱，不識大師之真身。還請大師指點一二。」

少年大笑。

「我不是什麼大師，只不過我老師吩咐讓我在此候著，說葛葉與其子會有一難。故我見著你便引你來此躲避片刻。」

女子問：「不知閣下老師是？」

「我的老師嘛，」少年沉吟一二，「大家都喚他賀茂忠行。」

女子驚愕不已。

「可是平安第一京城陰陽師，賀茂先生？」

少年點點頭。

女子嘆氣：「妾身無緣見其真人，請為妾身轉託感激之意。待小兒讀書之際，妾身定帶他登門告謝救命之恩。」

少年點點頭，說：「快走吧。到了江戶自然有人接應。」

女子深深拜謝後，轉身離去，消失在竹林深處。

羽衣狐

我最後一次見晴明，是五年前。

大概是初夏，紫陽花開，梧桐樹下。他端坐，雙手撫琴，含笑默默，一邊注視身邊的風吹草動。

其實我知道，他這個級別的陰陽師，其實不太需要這麼謹慎。法力強，人緣廣，基本無妖怪近身。

道滿，你去往哪裡？

晴明的話宛若和風，我不由呆了，轉身回禮。

去京都罷，那裡有眾多事情處理。

晴明停下撫琴，招呼式神飄然而至，為我斟酒。

我輕抿，頓覺神清氣爽。

此酒可還好？

我點頭，讚嘆不已。

晴明含蓄揮揮手，笑道，你當然覺好，吾從地獄之門取回，用姑獲之心淺煮，取富士之雪熬制。故此味之絕，爾等覺美。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起身告辭。

晴明見我將離去，嘆口氣。

道滿，此行必風土艱難，你且多多休憩，京都雖好，滅百鬼夜行卻難，需良久矣。

我不由內心非議，晴明說話也不嫌腰疼，依託其母之光，才得以今天之力。如此這般俯視眾生，讓人不爽。

此刻江戶一帶開始流傳晴明重病消息，我也曾聽聞，想著來此地碰碰運氣，沒想到真見了本人。謠言不攻自破，倒是我，有些許失落。

為天皇效命，這是陰陽師無限光榮。

晴明輕而易舉，我卻舉步維艱。殺酒吞，滅天狗，除九尾。這些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晴明死於我定居京都五年後，有傳言說他臨死前本可用續命符，不過本人最終放棄了。

真是的，臨死前也要轟動一把。

因為回鄉，我又踏上了歸途，路過之前遇見晴明的小路，那裡的草屋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株櫻花樹。

樹下站著一個女人。

我警覺起來，女人披著斗篷，左手輕搖鐵扇。渾身感覺一股邪氣。

你是…葛葉？

女人定睛看看我，突然笑了。

我當是誰，原來是蘆屋道滿。怎麼，京都玩夠了，轉移陣地？

我暗暗攥緊了袖口的符咒。

女人輕蔑看著我。

妾身不是葛夫人，道滿不知葛夫人不在島上？更何況葛夫人在，你有機會能在這裡說話？

那你是？

女人放下斗篷帽，漏出兩隻狐耳。

妾身乃羽衣狐。今為第九世。

羽衣狐？我反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羽衣狐重新戴好帽子，微微一笑。

妾身故地重遊罷了。

我不信。

我退後幾步，看起來對方沒有什麼惡意，我也沒有必要花費體力糾纏下去。

羽衣狐撲哧笑了。

道滿，你可還記得當年晴明請你喝的酒嗎？

我再次警覺，道，酒怎麼了？

羽衣狐道，既然他已去，我便說無妨。那杯酒是姑獲鳥心斟煮，人吃道無妨，不過陰陽師吃了會導致姑獲之心附體。如今的你，心早已更迭。

我猛地一抖，強打精神說，那又怎麼樣？晴明已經死了，現在整個日本中的陰陽師就數我最強大。

羽衣狐捂嘴道，當然了，倘若早前碰見你，不論緣由，凡是妖，你定會先出手。今天你彷彿有了婦人之仁了呢。

我心中一驚。

經羽衣狐這麼一說，我才發覺我已經和五年前判若兩人。如今的我，反倒對除妖沒有昔日之勁了。

羽衣狐點點頭，用扇子遮住下邊臉。

妾身話已傳達。五年之約本是奉晴明之託，特地在此候你，訴其當年酒事。你既已知，那就速速離去，不要辜負故人之美意。

我冷笑，道，我和他從來是敵人。他此般算計我，無非阻止我入京赴職。不過他失敗了，我如今已做到。而他，只有躺在地底長眠。

羽衣狐淺笑，真的是這樣嗎？

我愣了一下，回味此話。

難道……續命符真有其事？

羽衣狐點點頭。

不可能，用續命符必須依託其母之命，葛葉無轉生之力，她不可能幫助得了晴明。

羽衣狐看看我，不回答了，轉身消失在櫻花樹後。

我猛然驚醒。

等等，你說你是第九世？難道……

羽衣狐的聲音傳來。

當年玉藻前被滅，晴明託付我獲取她的轉身力。就是為了如今做準備，如你所見，晴明即將轉生。

我無力跌坐，沒想到晴明雖死卻釜底抽薪。看來還是他贏了。

那個男人，果然沒人能贏得了他。哪怕是我費勁千幸萬苦滅掉百鬼夜行。

不過，告訴我最後一件事……我一直都沒有辦法想通，你們這些臣服於他的妖怪，都是心甘情願的嗎？

羽衣狐在半空現身，櫻花散落。

這個嘛……其實妾身有時候覺得，比起晴明，道滿更是和我們有相似之處呢……

玉藻前

石頭山前，一女子慌張逃竄。只見她渾身綾羅綢緞，珠翠滿目。不知情的人看了，恍然間會以為是皇宮裡出逃的娘娘。

一種花老人看到女子行走快要跌倒，趕緊出聲提醒。

「姑娘，你慢點，前方都是些雜亂的碎石塊。你跑這麼快怕是要出事。」

女子抬起頭看看老人。後者和藹可親，看起來是這附近的山農。只見得這老人胸口有一塊小石頭，隱隱約約發著光。

「那可否請老人家幫我一把？」

老人點點頭，放下手中鋤頭，一邊疑惑不解。

「不知我該如何幫你？」

女子著急環顧四周，遠方隱隱約約傳來馬蹄聲，接著她猛然蹲下。老人眨眼一看，女子所在的地方現在躺著一隻白狐。

「這……」

老人驚詫不已，估計遇上妖怪了。掙扎著要跑開，沒想到白狐突然說話。

「我本是商紂九尾狐，如今天下伐紂已完成，但是女媧娘娘有命，令我等去姜子牙門下負罪。我不想千年修行毀於一旦，特此逃走，望老人家救我。」

老人顫抖著說；「你既然是狐仙，那該知道我乃凡夫俗子，如何幫你？」

白狐起身跪拜道：「不妨，你只需讓我鑽進你的背簍中，用花草蓋住即可。待姜子牙走過後便可放我出來。」

老人沉吟片刻，點點頭。

白狐向前一跳，鑽進了背簍。老人趕緊拾起地上的眾多花木，一邊放進背簍，一邊看看身後是否有人追上。順便把白狐身體遮蓋了個嚴嚴實實。

白狐沉悶的聲音傳來。

「老人家，你只管向前走，待會兒姜子牙追上來定會查看，你只需鎮定即可。切記，不要和他對視。」

大爺點點頭，背上便走。不過也到是奇怪，雖有白狐在內，不過背簍卻和往常一樣輕鬆。

不多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老人家稍慢，請問你是附近居民嗎？」

老人回頭一看，這大概是白狐所說的姜子牙了。鶴髮童顏，健步如飛，看起來精神抖擻，絲毫不像外界傳聞那樣老態龍鍾。

老人不知不覺渾身冒汗。

「是的。我是這裡的種花農。」

姜子牙進一步跨前，仔細打量著眼前之人，微微一笑。老人便不再搭理，轉身就向前大步走去。

「等等，可否請教一下，剛才是否有見到過一個渾身翠綠的女子經過？」

老人想了想回答。

「好像是的。剛才她問我去河池怎麼走，然後我就告訴她了。估計現在都快到了吧。」

「河池是什麼地方？」

老人不慌不亂解釋。

「就是我們村前的一個河谷。大概離這裡直線不到八百米。你順著這邊的花走就可以到了。」

姜子牙彎腰感謝道：「多謝。那我先告辭了。」

老人注視著姜子牙遠去，然後突然往回走，爬過一個不高的花坡，轉過一個狹窄的過道。在山茶花的掩護下放下了背簍。白狐鑽了出來。

「好了，他走了。你也趕緊走吧。」

白狐抖抖尾巴，搖身一邊，之前那位身著華麗的女子又出現了。

「多謝老人家的救命之恩。不過，我有一些心意，還是請你收下。」

老人以為女子會拿出一些銀子，沒想到女子把身上的珠釵翠環悉數摘下，老人定睛一看，均是瑪瑙珍珠翠玉之類的稀世珍寶。

「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還請老人家收下。」

老人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問道：「這些寶貝……你就不要了嗎？不覺得可惜嗎？」

女子搖搖頭。

「此皆為凡人之物，我不需要，也無用處。但是老人家你不一樣，可以用來做其他的事情。」

老人有些語無倫次。

「那……狐仙現在去哪裡？」

女子整理好頭髮，笑道：「姜子牙找不到我會繼續搜查。所以我準備了金蟬脫殼之計。」

話畢，女子身後出現一條尾巴，她輕輕一揮手尾巴便落在地上，化作一條白狐，哧溜一聲不見了。

「我們九尾狐有九條命，取其一條為代價，可以暫避風頭。」

老人喃喃自語。

「活到這把歲數，第一次遇到這些詭異的事情……」

女子淡淡一笑。

「不過……老人家，我倒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能把你胸前那個玉藻給我嗎？」

老人低頭一看，女子指的是他胸口的像玉的石頭。這是他在花田翻地遇到的，當時覺得好看，就找了一個掛鏈套牢了，配在身上。

「這僅僅是一個不起眼的石頭罷了。」

女子搖搖頭。

「這可不是什麼石頭，這個是玉藻，有天然的遮蓋妖氣之作用，是大地花田的精華。剛才我躲到你身邊，姜子牙也沒有發現我的妖氣，全仰仗這塊玉藻。」

「原來這樣，你需要的話我送你便是。」

老人似懂非懂，但還是解下來遞給女子。

女子接過，小心藏在袖口。隨後指指前方。

「老人家，回去後向前走五十步，在那裡種下一棵桃樹。十年後，取下桃樹的第一個果子讓你孫子服下，必能佑你子孫萬代。」

說完，女子轉身離去。

老人趕緊問道：「多謝，不過老身還不知狐仙尊姓大名……」

女子回頭嫣然一笑。

「我嗎？過去喚作蘇妲己，此刻叫做玉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