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隱藏在古希臘瓶畫中的英雄史詩

名畫故事｜03

公元前600年，地中海上千帆競發。滿載著生活物資的商船正在駛向巴爾幹半島上的一座港口，商販們摩拳擦掌，準備開始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貿易的發展使人們積累了財富與自信，並且第一次喚起了人類追求自由的渴望。

古希臘被後世譽為覺醒的時代，其實也有不得已的一面。古埃及人沒事兒就可以打個盹兒，反正滿桌子菜熱熱還能吃一頓。古希臘人就不行，他們如果不時刻保持清醒，可能連西北風都沒的喝。因為整個希臘半島的自然資源極其匱乏，沒有大河流域和肥沃平原，只有連綿不絕的山脈。不僅糧食不好種，手機信號也很差。

窮困潦倒之下，希臘農民們只好當起了海盜，四處劫掠。他們用了三百年左右的時間，把地中海和黑海周邊的地區都搞成了自己的殖民地。這樣一來，希臘人可以在海外獲得進口的糧食，自己則專心地在山坡上種橄欖和葡萄。

希臘人開展貿易的天賦可能是繼承了他們的愛琴海祖先——米諾斯人。貿易的發展帶來了細化的社會分工，同時也歷史性地改變了畫家的身份和使命。

在原始叢林里，畫家是巫師，比拼的是腦洞；在以古埃及為代表的古代文明中，畫家是工匠，比拼的是手藝；而在古希臘，畫家開始成為藝術家，比拼的是創意。

在古埃及，畫家面對的是內巴蒙那樣的土豪，原則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你玩創意就是跟錢過不去；在美索不達米亞，畫家面對的是漢謨拉比和基老那樣的獨裁者，領導讓你怎麼畫你就怎麼畫，你玩創意就是跟命過不去。

而在古希臘，畫家們第一次面對著一個喧嘩嘈雜的自由市場，廣場舞大媽和摳腳大漢都是你的潛在客戶，這就對繪畫作品提出了新的要求。第一，實用性要強，性價比要高。第二，要會做營銷，要有品牌效應。

陶瓶在雅典是家家戶戶必備的器皿，主要用來盛葡萄酒和橄欖油，實用性很強，適合作為繪畫的載體。產品有了之後，想做成一個品牌，那就要看畫家的創意了。

有一位叫埃克基亞斯的青年就是這樣的創意型畫家，被人們稱為「黑繪大師」。他和雅典一家陶器工坊合作推出了設計師限量款雙耳陶瓶，瞬間成了網路爆款，連外國人都求著去希臘旅行的朋友幫忙帶兩個回來。

埃克基亞斯，阿喀琉斯與埃阿斯玩骰子 （雅典黑繪雙耳陶瓶）

約公元前540-530年

羅馬梵蒂岡博物館

畫面中是《荷馬史詩》里的兩位英雄人物——阿喀琉斯和埃阿斯，他們是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最勇猛的兩個人。那場戰爭的起因是希臘第一網紅海倫拋棄了丈夫斯巴達國王，和特洛伊小鮮肉帕里斯跑了。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為了奪回弟媳，順便搶點糧食，就組建了龐大的遠征軍，並請來了阿喀琉斯和埃阿斯這兩位單挑王助陣。

然而沒有任何文獻記載過這兩個打手坐在一起玩骰子的情節，所以這個場景本身就是畫家埃克基亞斯的創意。阿喀琉斯坐在左邊戴著頭盔，右邊是埃阿斯。從空白處的字母提示可以看出，阿喀琉斯擲出了四點（tesara），而埃阿斯擲出了三點（tria），暗示出論實力還是阿喀琉斯勝出一籌。

兩個人披風上極其複雜的裝飾花紋，表現出畫家的工藝水平十分精湛。他們的盾牌放在各自的身後，而長矛卻拿在手裡，兩根矛的角度巧妙地將觀眾的視線引向了他們手中的骰子，那裡是畫面的焦點。古埃及的繪畫原則在這裡得到了借鑒，尤其突出的是兩個人側臉上正面形狀的大眼睛。

但僵硬的法則在這裡已經開始被打破，我們可以看到二人的身體是帶有透視性的側面形狀，背部自然彎曲，和陶瓶的弧線走向十分協調。尤其是阿喀琉斯持矛的左手被身體自然遮擋，沒有出現在畫面里。這就說明畫家已經開始努力在繪畫中呈現眼睛所見的真實場景，而不是完整無缺的圖示化人物。

在那個自由開放的年代，畫家爭相在作品上署名來打造品牌光環，「黑繪大師」埃克基亞斯自然也不例外。驕傲的希臘人很早就明白，創始人才是一個品牌存在的基礎；創始人的名字才是一個品牌核心價值的完美表達。歐洲國家的時尚品牌至今習慣於用設計師的名字來命名，也是傳統的延續。

不久後，一位被稱為「紅繪大師」的畫家開始風靡地中海，他叫歐弗洛尼奧斯。而「紅繪」作為一種新的瓶畫技法，比「黑繪」有著明顯的優越性。因為與「黑繪」的「紅底黑畫」不同，「紅繪」是「黑底紅畫」。黑色來自一種特殊塗料，而紅色是黏土本身的顏色。在紅色部分繪製人物，可以使用柔軟的筆觸，使細節的表現更容易。

歐弗洛尼奧斯，赫拉克勒斯摔倒巨人安泰俄斯

（雅典紅繪雙耳噴口杯）約公元前510年

巴黎盧浮宮

這幅歐弗洛尼奧斯的代表作表現的是希臘神話中的經典場面——最偉大的人類英雄赫拉克勒斯大戰邪惡巨人安泰俄斯。安泰俄斯這個傻大個有著非常不平衡的天賦屬性，只要接觸大地，就能汲取力量，從而不被打敗。最終赫拉克勒斯將他舉起來活活掐死，才結束了這場惡鬥。

赫拉克勒斯摔倒巨人安泰俄斯 局部

這個畫面並沒有表現赫拉克勒斯勝利的一刻，而是描繪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的激烈場景。由於兩個人都是赤身裸體，這種基情就顯得溢於言表，還吸引了兩位腐女在一旁觀戰助威。左邊黑髮的赫拉克勒斯表情比較淡定，右邊棕色大鬍子的安泰俄斯看上去就顯得有點把持不住的意思。

畫家用淡釉畫出了兩個人身上的肌肉線條，驚人地展現了他對人體解剖的理解和掌握。人物腿部複雜的姿態和空間處理，使觀眾可以真實地感受到力量的激烈對峙。在這一個瞬間，人類身體中的力與美，得到了歷史性地發掘和呈現。

在古希臘的神話中，神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既不是造物主，也不是道德審判者。他們也受自然法則的束縛，也受七情六慾的控制。可以說，神也是人，只是多了一點偶像包袱罷了。人不受神的支配，也不需要神的拯救。生而為人，只為把一世過得精彩，只為讓這個世界永遠銘記「我」的存在。

「因此，我必將創造，必將爭取，必將勝利。因此，我們人類，就是自己的神。」

公元前490年，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東方勢力再度崛起，波斯帝國5萬大兵壓境。這不僅是一場東西方的較量，也是商業文明與農業文明之間的較量，專制政權與自由民主之間的較量。9月12日，雅典派出一萬重裝步兵在馬拉松平原重創波斯軍團。士兵菲迪皮茨狂奔20公里，將勝利的喜訊帶回故鄉，然後倒地不起。

公元前480年，波斯25萬大軍捲土重來。溫泉關一戰，斯巴達三百勇士拚死抵抗，令波斯軍團死傷過萬。儘管一度被迫放棄雅典城，以誘敵深入，然而9月薩拉米灣一戰，雅典海軍用300艘戰船徹底粉碎了波斯王薛西斯吞併歐洲的野心。

可是家園淪陷的記憶，卻在驕傲的希臘人心中划下了沉重的一筆。伴隨著身份感和使命感的劇增，古希臘藝術進入了莊嚴的古典時代。

這是一幅沒有署名的長頸瓶畫，後人將作者稱為「阿基里斯畫師」。他採用了更先進的「白地技術」來作畫，將一種上等的白色泥釉覆蓋整個瓶身，這樣就可以使用更加豐富的顏色來勾勒細節。

阿基里斯畫師，戰士向他的妻子告別 （雅典白地長頸瓶）

約公元前440年

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

畫面表現的是一位年輕的戰士在向妻子告別，準備奔赴前線。女子穿著優雅的埃波米斯短袍坐在椅子上，後面的牆上掛著她的紅色頭巾和鏡子。丈夫站在她面前，手中拿著巨大的盾牌和一頂帥氣的柯林斯式頭盔。這一次，畫家成功地在側面的人物臉上畫出了側面的眼睛，這一透視畫法的歷史性突破，讓畫面中的人物顯得更加真實而自然，也讓一對愛人的目光得以在繪畫中彼此相遇。這一刻的不舍和下一秒的思念，永遠定格在後人的記憶中。

然而正在告別的不只是這一對愛人，還有雅典昔日的榮光。理性、民主、自由、開放這些人文精神的典範成就了雅典，卻也葬送了雅典。民主聽起來總是令人嚮往不已，然而它也意味著，有多少人民就有多少份互相衝突的權力在鬥爭。當人人都有了權力，人人也就都喪失了權力。

古希臘沒有獨裁者，這就意味著沒有一個像漢謨拉比一樣的人物，能將所有城邦的人民團結在一起。波斯人一旦被打退，內戰之火就會重燃。雅典、斯巴達、底比斯、敘拉古，大大小小的城邦在爭奪權力的名義下踐踏著人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公元前404年，雅典人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慘敗在斯巴達人手中，喪失了對希臘的主導權，而有勇無謀的斯巴達人也不足以肩負起時代賦予的使命。此時的希臘，迫切地需要一位獨裁者。

公元前338年，年僅18歲的馬其頓王子隨父親一起揮軍南下，戰勝雅典和底比斯聯軍，一統希臘諸城邦。兩年後父親遇刺身亡，他登上了希臘統治者的寶座。他的名字叫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從小就深深崇拜著神話中的阿喀琉斯和赫拉克勒斯，戰場是他最為嚮往的人生舞台。登上王位僅僅4年，他就率領5萬馬其頓精兵向希臘的宿敵波斯帝國進發，並在伊蘇斯遭遇了國王大流士率領的20萬波斯大軍。

埃瑞特里亞的鑲嵌畫大師菲洛塞諾斯，再現了這一堪稱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戰役。鑲嵌工藝最早是為了鋪設地板而發明的，後來畫家們發現可以通過石子的擺放展示出圖案效果。隨後一種叫做特塞拉的細小石子被發明出來，專門用以製作鑲嵌畫，從而大大豐富了細節的表現力。

菲洛塞諾斯，伊蘇斯之戰 （特塞拉鑲嵌畫）

約公元前2世紀早期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

菲洛塞諾斯對複雜畫面的駕馭能力十分驚人，畫中布滿了戰士和馬匹，甚至還有武器在地面上的投影。亞歷山大出現在畫面左側，他沒有戴頭盔，顯得異常自信和驍勇。他用長矛刺死了波斯國王的一名親信伊莫托斯，而目光卻緊緊盯著幾步之外的國王大流士。大流士則趕忙下令撤退，他驚恐的臉上寫滿了失敗。此刻，希臘與波斯的世紀恩怨終於有了了斷。

伊蘇斯之戰局部 亞歷山大大帝

伊蘇斯之戰局部 大流士

這就是希臘藝術的「古典時代」，它的榮耀來自於每一個細節的用心描繪，也來自戲劇性刻畫給人們帶來的心理震撼。這幅畫證明，繪畫不僅僅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個窗口，當我們凝視著它的時候，就是凝視著這個世界曾經擁有過的偉大時刻。

在這場史詩般的勝利之後，亞歷山大攻陷了波斯帝國的都城波斯波利斯，並繼續東征，一路殺到了印度的旁遮普。如果不是突發的疾病讓他的生命終止在32歲那一年，我們難以想像，「希臘化」的世界還將擁有多廣闊的疆域。

隨著亞歷山大大帝的隕落，希臘的時代走到了大幕落下的一刻。

也許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時代，落後的奴隸制度和卑微的女性地位，使希臘的人文精神稍顯缺憾。然而，每當我們想起蘇格拉底對年輕人的諄諄教誨、希羅多德在案前的奮筆疾書，想起丈量萬物的歐幾里得、仰望星空的托勒密、巧借神力的阿基米德和妙手回春的希波克拉底，想起伯里克利那一次次豪情萬丈的演說，想起索福克勒斯那一段段催人淚下的對白，又怎能不因生而為人感到無比的自豪！

同樣感到自豪的還有亞平寧半島上崛起的一個新的民族，他們從希臘人手中接過了人文主義的旗幟，讓它高高飄揚在整個歐羅巴大陸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