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推薦】——飛刀表演者
【短篇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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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馬戲團精彩大戲,屏住呼吸。
本文摘於米爾的同名短篇集《飛刀表演者》,和我一貫喜歡的魔幻主義不同,本書的短篇全是真實場景與故事。
然而作者顯然是一個形容的高手,他善於利用「我們」為視角,把讀者帶入到真實的場景中,而那真實又是如此的奇特,刺激,詭異,讓人虛實難分。
閱讀他的作品需要一定的耐心,才可以獲得最佳體驗。切不可走情節派。因為他會一遍遍的描述場景,將你代入到現實與虛無的邊界去探索你的底線。
例如這篇飛刀表演者,大師精湛的技藝和匪夷所思的表演,雖然只是文字,卻把我代入超現實主義中,去探索未知的世界,真的會讓我心跳加速。
那麼
以下正文,希望大家喜歡。
聽說飛刀表演者亨什周六晚上八點鐘來我們鎮上僅演一場時,我們猶豫了,不知該作何感想。亨什,飛刀表演者!我們想開心地拍手,想一跳而起,讓臉上突然綻放出期待的微笑嗎?要麼說到底,我們想繃緊嘴唇,極不贊成地望向別處?那就是亨什帶來的問題。因為如果說亨什在他這門藝術(那是一門有難度、令人略微感到不快的藝術,我們對之了解甚少)上是公認的大師,同樣不錯的是,關於他,還有一些令人不安的傳言,周日報紙的藝術欄目中時不時會刊登,我們自責以前沒有足夠留意。
亨什,飛刀表演者!當然,我們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就像知道著名棋手或者魔術師的名字。我們拿不準的,是他具體做了什麼。我們模模糊糊記得他的飛刀本事讓人們早就注意到他,但是直到他完全改變了規則,人們才開始認真對待他。他勇敢地—有人說是不計後果地—跨過了飛刀表演者之前從未跨過的那條界線,總算在一件名聲不好的事情上闖出了名聲。我們中間有人好像還能想起他在參加巡迴演出的遊藝團時,把一位助手傷得很重;半年未表演後,他帶著新節目重返舞台。就是在這時,他為飛刀表演的清規戒律引入了藝術性傷口的觀念,血的標記,那是大師的標記。我們甚至聽說在他的追捧者中有好多人—特別是年輕女性—渴望被大師所傷,以帶著他所留的疤痕為榮。如果這種傳言讓我們感到不安,如果傳言讓我們無法心無掛慮、歡欣鼓舞地慶祝亨什的到來,我們還是得承認,如果沒有這些令人起疑的誘惑,我們根本不可能去看演出,因為飛刀藝術的危險性顯而易見(事實上是一門乏味的藝術,過時的藝術)—一言以概之,它是我們這個時代一種奇怪的舊式娛樂。就算我們中間有誰看過,也只是看過它作為馬戲團的穿插表演或者遊藝團演出帳篷中和胖太太以及人體骨骼在一起的十種表演之一。我們猜想亨什覺得自己是怪人中的怪人,肯定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必定需要找到一條出路。因為,他難道不是一位自成一派的藝術家?所以我們讚賞他的闖勁,即使我們對他採取的手段感到不滿,視他為一個粗俗的玩雜耍者而鄙視他;我們質疑那些傳言,想回憶起我們對他有何了解,無情地盤問自己。我們中間有些人夢到過他:一個像猴子一樣的人,穿著帶格子的褲子,戴紅帽子;一位穿著光可鑒人的靴子、表情嚴肅的軍官。做廣告的郵件上,只有一隻戴手套的手拿著一把刀子。我們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何感覺,那有什麼讓人驚訝的嗎?
不早不晚八點鐘,亨什走上舞台:一位動作敏捷、不苟言笑、身穿燕尾服的人。他的上場讓我們吃了一驚。因為,儘管我們多數人七點半剛到就坐下了,但是還有人正在進場,在過道上走,從側著的膝蓋前面擠著過去,坐到吱吱作響的座位上。事實上,我們很習慣演出因為有人晚到而推遲—原定八點鐘開始的演出,可以認定為八點十分或者八點一刻開始。當亨什—他是個不說廢話的忙人,一圈黑髮,禿頂—大步走過舞台,我們不知道是否應該因為他絲毫不關心我們就座時發出的噪音而佩服他,要麼因為他一點都不願推遲而討厭他。他快步走過舞台,走到一張齊腰高的桌子前,桌子上放著一個紅木盒子。他沒有戴手套。在舞台對面的一個角落,靠後部那裡,一張黑色木製隔板把舞台上的牆隔斷開來。亨什走到盒子後面,打開盒子,刀子寒光一閃。這時一個身穿寬鬆而飄拂的白色禮服的女人走到黑色隔板前面。她蒼白的頭髮緊緊攏到後面,手裡端著一個銀碗。
我們中間那些遲到的人還在低聲說著什麼,蹭過別人的膝蓋和大衣,內疚地溜到他們的座位坐下,那個女人面對我們,然後把手伸進碗里。她從裡面取出一個餐盤大小的白色圓環。她把它高高舉起,轉過來,轉過去,似乎讓我們檢查。亨什從他的盒子里取出六把刀。然後走到桌邊,讓六把刀刀片部分朝上,像打開摺扇一樣拿在手裡。刀子約有一英尺長,刀片部分就像拉長的菱形。他面無表情、無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一側,就像一個長得太高的男孩手裡拿著一份令他尷尬的禮物,耐心地等人來開門時心不在焉和略感不耐煩的樣子。
白衣女人做了一個不大的動作,把圓圈輕輕拋到黑色木隔板前面。突然,一把刀子深深地扎進軟木,串起了那個圓環,圓環在刀柄上晃動著。我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鼓掌,那個女人又把另外一個白色圓環拋了起來,亨什抬臂出刀,一個快速而連貫的動作,第二個圓環就吊在第二把刀上晃動著。第三個圓環被拋到空中,突然在一把刀的刀柄上晃動之後,那個女人手伸進碗里取出一個小一點、茶託大小的圓環給我們看。亨什舉起一把刀,乾淨利索地讓那個飛行中的圓環貼著木板掛在那裡。她接著把兩個小一點的圓環一個一個拋出來,亨什用兩個快速的動作,就讓兩個圓環掛在那裡,第一個圓環,是在它飛到的最高點的位置,第二個圓環是在隔板的中央位置。
我們看著亨什又拿起三把刀,像打開摺扇那樣分開拿在右手中。他站在那裡極為專註地看著助手,背挺得直直的,那只有力的手垂在體側。她一個接一個拋出三個小圓環時,我們看到他繃緊了身體,我們等著聽刀子扎到木板上梆梆梆的三聲響,但是他站著沒動,嚴肅地盯著看。圓環掉到地上,輕輕彈了幾下,然後像被扔到地上的大個兒硬幣一樣開始滾過舞台。難道他不喜歡那樣拋?我們想望向別處,裝作沒有注意到。助手動作敏捷地把還在滾動的圓環都撿起來,然後又站到黑牆旁邊。她再拋之前,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亨什極快地擲出三把刀,我們突然看到三個圓環全都在隔板上晃,最後一個離地板只有幾英寸。她朝著亨什做了個幅度很大的手勢。他並未鞠躬。我們掌聲雷動。
白衣女人手又伸進那個碗里,這一次,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什麼東西舉了起來,我們中間就連那些坐在前排的人也沒能馬上看出是什麼。她走到前面,我們有很多人看出來她手指中間拿著一個橙子和一隻黑色蝴蝶。她回到隔板前面看著亨什,他已經選好刀子。她輕輕一個擲的動作,放了那隻蝴蝶。隨著那把刀把蝴蝶釘到木板上,坐在前排的人能看到蝴蝶的翅膀在無助地拍動。
那是我們之前從未看過的,甚至不曾想像過也許能看到,那是值得記住的;我們鼓掌時,想回憶起自己小時候所見過的飛刀表演者、鋸末和棉花糖的氣味、轉動的輪盤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女人。
這時,白衣女人從木板上拔下刀子,走過舞台把刀子遞給亨什。他仔細地檢查了每把刀子,用一塊布擦乾淨後才放回盒子里。
突然,亨什大步走到舞台中央,然後轉身面對我們。他的助手把上面放著那盒刀子的桌子推到他身邊。她離開舞台,然後又推著一張桌子回到舞台上,並把這張桌子推到他的另一側。她走開了,走到半明半暗的地方,燈光則直接打在亨什和他那兩張桌子那裡。我們看到他把左手手掌向上放到沒放東西的那張桌子上,右手從第一張桌子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把刀子。突然,他看也不看地把一把刀子直直拋到空中。我們看到那把刀子上升到最後停了一下,然後飛速墜落。這把刀子扎到他的手掌時,有人叫了一聲,但是亨什從桌子上抬起手並舉起來給我們看,先把手的一側轉過來,然後另一側也轉過來:那把刀子扎在他的手指之間。他從刀子上方把手往下放,讓那把刀子扎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他又往空中拋了三把刀子:啪—嗒—嗒,三把刀子都扎在桌子上。白衣女人從陰影中走出來,把桌子向我們傾斜,好讓我們看到四把刀子都釘在他的手指之間。
哦,我們崇拜亨什,此人大膽而不失手,把我們震住了。然而在我們猛拍巴掌時,我們還是感到有點不安、有點不滿足,似乎某種未說出的承諾沒有兌現。因為,難道我們不正為自己來看演出而心中有愧嗎?難道我們不是事先對他這種令人感覺不快的藝術和他這種有問題的越界行為有所不滿嗎?
似乎是回應我們這種暗自感到的不耐煩,亨什腳步堅定地幾步走到他原先所站的舞台一角,那位發色蒼白的助手推著桌子很快跟了過去。接著,她把第二張桌子推到舞台後部,然後回到隔板前。她背貼隔板站在那裡,隔著舞台盯著亨什。她的白色禮服從細細的肩帶處鬆鬆地垂下來,擁在上臂處。此時,我們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及背部因急切的興奮而微微顫動,因為他們站在我們面前,黑髮的大師,發色蒼白的少女,就像我們正在努力醒轉的夢中出現的人物。
亨什挑了一把刀子,從容地舉到頭邊;我們意識到之前他表演得很快。他的小臂往下猛地一落,似乎在切一片木頭,他飛出了那把刀。一開始,我們以為他扎到了她的上臂,但是我們看到刀尖扎進木頭,擦著她的皮膚。第二把刀子扎在她另一隻上臂的旁邊,她開始扭動兩邊肩膀,似乎想掙離讓她感到癢的刀子,只是當她那件寬鬆的禮服像波浪般滑落時,我們才意識到刀子把肩帶切斷了。亨什讓我們服了!他讓我們服了!雙腿修長的她面帶笑容地從掉落的禮服里跨出來,身穿一件有亮閃閃銀色裝飾的緊身衣。我們想到了走鋼絲的演員、不用馬鞍的騎手、藍色夏日燠熱的馬戲團帳篷。顯得蒼白的黃髮,上面綴有小金屬片裝飾的布料,這裡那裡有陰影投於其上的蒼白皮膚,所有這些,都讓她有了種藝術品一般疏遠而被封閉起來的樣子,但同時又賦予她一種冷艷之感,因為她衣服上的金屬閃光似乎讓人注意到她皮膚的裸露部分令人不安地沒有遮掩,又白又涼又柔軟,那麼危險。
很快,身上閃閃發光的助手走到靠舞台後部的第二張桌子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樣什麼東西。她回到隔板的中央位置,往頭上擱了個紅蘋果。那個蘋果又紅又有光澤,看上去似乎用指甲油塗過。我們看著亨什,他盯著她,自己一動不動。只是一個動作,亨什抬手,出刀。她邁出一步,原先頭上頂著的蘋果被扎在木板上。
從那張桌子上,她拿來第二個蘋果,用牙齒咬著柄。在黑色隔板前面,她慢慢往後仰,直到那個鮮紅的蘋果就在她朝上的嘴唇上方。我們能看到她的氣管在她喉部的皮膚處一溜凸現出來,她的臀部圓鼓鼓地頂著那些銀色飾片。亨什仔細瞄準,猛地把刀擲出,刀子扎透了那個蘋果的正中心。
接下來,她從那張桌子那邊取來一對長長的白手套,慢慢戴上,轉著手腕,扯動一下。她把戴著緊手套的兩隻手輪流舉起一下,扭動著手指。她伸直胳膊站在隔板前,手指張開。亨什看看她,然後舉起刀子擲出;刀子扎在她的指尖上—她右手的中指指尖—把她釘在那面黑牆上。那個女人直盯前方。亨什拿起一把刀子,像打開摺扇一樣拿在左手中。他很快地把九把刀一把接一把擲出,隨著那幾把刀一把接一把從下到上,從右到左又從右到左地扎到她的指尖上,我們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挪著身子。在突然而至的靜默中,她胳膊伸直站在那裡,手指上全是刀子,她那些銀色飾片閃閃發光,白手套比她蒼白的胳膊更白,她看上去像是腦袋隨時會掉到前面—不知怎麼,她就像一位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接著,她又慢又小心地把兩隻手都從手套中退出來,讓兩隻手套掛在牆上。
這時亨什猛地手指一揮,似乎是把之前所發生的事一筆勾銷。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女人往前走到舞台邊上,第一次跟我們開口說話:
「我一定要請你們,」她語氣柔和地說,「要絕對保持安靜,因為接下來的表演很危險。大師要給我做標記。請不要發出聲音。我們感謝你們。」
她回到黑色隔板前,只是站在那裡,往後收著肩膀,胳膊垂下來,但是貼著木板。她牢牢地盯著亨什,他似乎在仔細打量她;我們中間有些人後來說,此時她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個馬上要挨耳光的小孩,但是別人覺得她顯得平靜,非常平靜。
亨什從盒子里選了把刀子,拿了一會兒,然後抬臂出刀。那把刀子扎在她脖子旁邊。他沒有扎中—沒有扎中嗎?—我們的心裡讓失望猛地扯了一下,馬上失望又變成慚愧,深深的慚愧,因為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看到鮮血,只是為了—嗯,為了別的。當我們問自己為什麼而來時,卻吃驚地看到她伸出一隻手把那把刀拔了出來,接著我們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紅色血流,一直往下延伸到肩膀上;我們明白了她的白,就是為了這一刻而安排好的。她鞠了一躬,高高舉起那把閃閃發光的刀,以此讓我們放心她儘管受了傷,但是挺好,或者說傷得恰到好處。這時我們的掌聲又大又持久,我們不知道自己鼓掌是因為她傷得恰到好處,還是因為她受傷,還是因為大師的手藝,這位大師過了界,似乎把我們安全地帶到禁忌之事的王國。
我們仍在鼓掌時,她轉身離開舞台,片刻之後又回來,穿的是黑色長裙、長袖、高領,領子遮住了她的傷口。我們想像黑色領子下面有白色繃帶;我們想像她的臀部、腰部和乳房邊上,還有別的繃帶、別的傷口。他們站在那裡,黑對黑,他和她,這時似乎因為一個黑色的約定而聯結在一起,似乎她是他的孿生妹妹,要麼在一個我們所有人都參與卻不再理解的遊戲中,似乎他們兩人是同一方;的確,她穿上那件黑裙後,顯得更老了一點,更嚴厲,像是位女教師或者一位未婚的姑媽。她走到前面再次與我們說話時,我們沒有感到吃驚。
「觀眾中的任何人如果想讓大師留下標記,得到大師的標記,現在就可以。有人想嗎?」
我們都到處看。有隻手猶猶豫豫地舉了起來,馬上又放下了。另外有隻手舉了起來,接著還有別的手舉了起來,年輕的身體急切地使勁往前傾著;那個黑衣女人從舞台上下來,慢慢沿著一條過道走過來,仔細地看著,考慮著,直到她停下腳步用手指著:「你。」我們認識她,蘇珊· 帕克,是個上高中的女孩,她能當我們的女兒了。她坐在那裡,臉上帶著疑問對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指向她時,她微微揚起眉毛,然後意識到是自己而臉紅。她走上舞台的台階時,我們緊緊盯著她,納悶那個黑衣女人看中了她身上哪一點,讓她被選中,也納悶在跟著那個黑衣女人走到那塊黑色隔板時,蘇珊· 帕克在想什麼。她穿著寬鬆的牛仔褲和緊身的短袖毛線衫;她微帶光澤、帶點紅色的褐色頭髮剪得短短的。她被選中,是因為她長得白嗎?要麼是某種沉著的神色?我們想大聲喊,坐下,你不需要這樣做!可是我們恭恭敬敬地保持沉默。亨什站在桌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想到此時我們信任他,抓牢他,我們只有他,因為,如果我們不是對他絕對放心,我們是誰、我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竟然讓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那個黑衣女人把蘇珊· 帕克領到黑色隔板前,給她安排好姿勢:背靠木板,肩膀挺直。我們看到她的手輕輕地—似乎是溫柔地—拂過那個女孩的短髮,她的頭髮翹起來,然後又掉回原位。後來,她抓著蘇珊· 帕克的右手,站到這個女孩的右側,這樣,女孩的整條胳膊都貼著木板伸直了。她站在那裡抓著蘇珊· 帕克舉起來的手,盯著女孩的臉龐—似乎在安慰她;我們看到蘇珊· 帕克在黑色毛線衣和黑色裙子之間的胳膊顯得很白,貼著黑色木板。那兩個女的互相盯著看時,亨什舉起刀子擲了出去。我們聽到刀身發出的有點發悶的「梆」的一聲,聽到蘇珊· 帕克清晰可聞地抽了一小口氣,看到她的另一隻手攥成拳頭。很快,那個黑衣女人走到她面前,把刀子拔下來,然後轉身面對我們,把蘇珊· 帕克的胳膊舉了起來,讓我們看她蒼白的小臂上的一道紅色。然後她把手伸進她黑色裙子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鐵盒子,從裡面取出一個棉花球、一片紗布和一卷醫用膠布,她用那些材料很快把傷口包紮好。「好了,親愛的。」我們聽到她說,「你很勇敢。」我們看著蘇珊· 帕克垂著眼睛走過舞台,讓她貼著繃帶的胳膊和身體稍微保持距離;我們開始鼓掌,因為她還在那兒,因為她堅持下來了,我們看到她抬起眼睛,靦腆地很快掃了一眼,馬上又垂下睫毛,走下台階。
現在有胳膊舉起來,座位也吱嘎作響,我們中間起了一片騷動和竊竊私語的聲音,因為別的人也很想被選中,想被大師做標記。那個黑衣女人再次走上前說話。
「謝謝你,親愛的。你很勇敢。現在你將會帶上大師所做的標記,你會永遠珍惜它。但這只是一個淺淺的標記,你們知道吧,一個很淺的標記。大師可以把標記做得更深,深得多,但是要想那樣,你們必須證明自己配得上。你們中間有些人也許已經配得上,但是現在我要請你們把手放下,請放下吧,因為我已經找到一個準備好接受標記的人。請大家,你們所有人,我請你們保持安靜。」
從舞台右側上來一個小夥子,可能有十五六歲。他穿著黑色褲子、黑色襯衫,戴著無框眼鏡,眼鏡片反了一下光。他看上去輕鬆自如,我們看到他,覺得他有種水鳥(蒼鷺)般瘦長而稍帶點笨拙的美。那個女人把他帶到木隔板前,示意他應該背對木板站著。她走到舞台靠後邊的那張桌子前,取出一件東西拿回隔板那裡。她抬起那個男孩的右臂,讓其貼著那面牆直直伸出,跟他的肩膀同高,她把那件東西拿到他的手腕處,然後開始將其固定在木板上。那似乎是個夾鉗,她把他的胳膊在手腕位置固定好。接著她擺放他的手:手掌對著我們,手指併攏。她退後一步,沉思般地看看她。然後她走到他未被固定的一側,拉過他另一隻手,輕輕握著。
舞台上的燈滅了,然後一束有點發紅的聚光燈燈光打到站在那盒刀子前的亨什身上。第二束燈光像月光一樣,照在那個男孩和他伸開的胳膊上,他的另一側身體仍然在黑暗中。
即使這場演出似乎在以保證有危險、保證有不被允許甚至無法想像的令人不安的轉折來嘲笑我們,我們還是提醒自己,到目前為止,大師至多是讓人擦破了一點皮,他的節目畢竟是公開的,在很多地方表演過,而且那個男孩顯得鎮靜;儘管我們對燈光的誇張效果感到不以為然,整體上有種格調不高的情節劇特點,我們還是打心底里佩服這次演出在拿我們的害怕做文章這方面得心應手。我們到底害怕什麼,我們不知道,說不出來。但是飛刀表演者在那裡,沐浴在血色的燈光下,那位臉色蒼白的受害者被束縛在牆上;陰影里還有那位女人,在耀眼的燈光下,在寂靜中,就在夜晚本身的節奏中,預示在進入一個陰暗的夢。
亨什拿起一把刀擲出,有人聽到那個男孩清晰可聞地抽了口氣,別的人聽到一聲輕輕的喊叫。白色燈光下,我們看到刀柄位於他血糊糊的手掌中央。有人說那把刀紮上時,男孩震驚的臉上綻放出強烈到幾乎是痛苦的快樂表情。白色燈光突然照亮了那個黑衣女人,她把男孩那隻未被束縛的手舉得高高的,似乎是他取勝了;接著她馬上就忙起來:拔下刀子,用一塊紗布包紮傷口,用一塊布把男孩疲憊而且還在流汗的臉擦了一下,然後一隻胳膊穩穩摟著他腰把他領下舞台。一片靜默。我們看著亨什,他則盯著助手看。
她一個人又回到舞台上後,走上前對我們講話,燈光也恢復正常。
「你是個勇敢的男孩,托馬斯,你不會很快就忘記這一天的。現在我必須要說,今天晚上,我們剩下的時間只夠再做一件事。我知道你們中間有很多人都想得到大師的標記,就像托馬斯那樣。但現在我要換一個問題來提問。今天晚上的觀眾中,有沒有誰想做出」—說到這裡她停頓下來,不是遲疑,而似乎是為了強調—「終極的犧牲?這是最終的標記,這種標記只能得到一次。請在舉手前認真考慮好。」
我們想讓她多說一點,把她那些謎一般的話解釋清楚,那些話在我們聽來,似乎是在黑暗中對著我們的耳朵低聲說出,那些話一方面我們聽不明白,一方面又似乎在嘲笑我們—我們緊張而幾乎是急切地到處看,似乎我們只是憑著到處看一看,就確定了自己有警惕之心。我們沒看到有手舉起來,也許我們鬆了口氣的內在原因是有一絲失望,但那仍然算是鬆了口氣;如果整場演出似乎是在導向某個勢不可擋的時刻,即使那個時刻不會來,我們仍然已經從這位飛刀表演者那裡得到了娛樂,如果沒有得到,我們也已經被帶著走了很遠,所以,即使對他殘酷的藝術有疑問,我們還是準備為他鼓掌。
「沒人舉手的話,」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說,似乎是要看出我們私下在想什麼,而我們似乎是為了躲開她的眼光,眼睛很快地掃來掃去。「哦,是嗎?」我們也看到了,那隻舉了一半的手,似乎一直在舉著,但是在半明半暗的觀眾席上未被看到。我們看到那個陌生人站了起來,開始經過往回收的膝蓋、拉回的大衣和起了一半的身子,慢慢走出來。我們看著她走上通向舞台的台階,那是個表情悲哀的高個子女孩,穿著牛仔褲、黑色襯衫,長長的直發,肩膀耷拉著。「你叫什麼名字?」那個黑衣女人溫和地問,我們聽不到她是怎樣回答的。「嗯,勞拉,這麼說你已經準備得到終極的標記?那你肯定是特別勇敢。」她轉身對著我們說,「我一定得請你們保持絕對的安靜。」
她把那個女孩領到黑色木隔板前,給她安排姿勢,沒有束縛哪兒:下巴抬起,兩隻手不自然地垂在體側。那個黑衣女人後退一步,似乎是衡量她安排得好不好,然後她走到舞台靠後的地方。此時,我們中間有一些混亂的想法,想要大聲叫起來,要求一個解釋,但是我們不知道自己能抗議什麼,也沒有任何分散亨什飛刀時的注意力的想法,那也許會造成受傷,因為我們看到亨什已經選好了刀。我們覺得舞台上事情發展太快,因為那裡有聚光燈,還有燈突然暗下來的戲劇性場面。但就在我們納悶時,亨什做了他一直在做的——擲出那把刀。我們中間有人聽到那個女孩叫了一聲,別的人對她的沉默感到訝異,但是我們都久久不能忘的,是沒有聽到刀扎到木板上的聲音,而是有一聲較柔和的聲音,那種聲音更令人不安,幾乎像是寂靜,有人說那個女孩往下看,似乎吃了一驚。別的人聲稱看到了她的臉,看到她的眼神中有狂喜。她倒在地板上時,那個黑衣女人大幅度地把手向著飛刀表演者揮了一下,他第一次轉身向我們致意。這時他鞠了一躬:一個大幅度、緩慢、優雅的鞠躬,一位大師的鞠躬,鞠到膝蓋那麼低。黑色幕布開始落下,頭頂的燈亮了。
我們離開劇院時,都認可那是一場技巧嫻熟的表演,但又忍不住覺得這位飛刀表演者已經走得太遠。他證明了自己名不虛傳,這一點沒有疑問;他根本不曾努力迎合我們,卻一直讓我們觀看得全神貫注。然而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忍不住覺得他應該找到其他方式。當然,最後一幕很可能是設計好的,大幕一拉上,那個女孩很可能已經一跳而起,面帶微笑,不過我們中間有些人記得有這樣那樣的傳言、警方介入、指控和反指控。此事迷霧重重。不管怎樣,我們提醒自己她一絲一毫未受脅迫,他們沒有一個人曾受到脅迫。當然,一個處於亨什那樣地位的人,絕對有權讓自己的藝術更上一層樓,設計出新節目來喚起好奇。的確,這種進步是絕對必要的,因為沒有進步,一位飛刀表演者就永遠別指望能留在公眾視野。就像我們這些人一樣,他也得謀生啊,不可否認,現如今並不容易。但是說來說去,在衡量各種優劣點和仔細考慮過每個問題後,我們還是忍不住覺得那位飛刀表演者真的做過頭了。畢竟,如果這種表演得到鼓勵,被容忍,以後會怎麼樣?我們中間還有誰是安全的嗎?這件事讓我們越想越不安,之後的夜裡,當我們從煩擾的夢中醒來時,會興奮又沮喪地想起那位巡迴演出的飛刀表演者。
完
本文在網上也是沒有資源,費了好大的勁。作者米爾豪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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