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她造的橋,應該還在

楊小萱家裡,有兩雙鞋是動不得的。

一雙是她姥姥留下的繡花鞋,粉紅色的底子,綉著精緻的花樣,藤纏蔓,蔓纏藤,藤蔓之間,隱藏著花與鳥,雖然已經有點變色,拿在手裡,還是有種「不可能是真的」的那種艷異。那鞋子據說是她姥姥少女時代親手做的,一輩子也只穿過一次,是出嫁那天。楊小萱的媽媽唯一的偶像,就是會做繡花鞋的姥姥,她當年如何美貌,如何以小家碧玉的身份和閉門苦練出的女紅成為東城壕第一美女,是楊小萱媽媽捏著繡花鞋時永恆的話題:「我,不及她的一百分之一,你,不及你姥姥一萬分之一。」楊小萱很不耐煩:「一雙繡花鞋」。她媽媽說:「你說什麼?」楊小萱的幽默感沒人能夠理會。

另一雙是她哥哥留下的。楊小萱原來是有哥哥的,1978年,她爸爸媽媽帶著三歲的哥哥從他們工作的貴州的三線工廠返回西安,哥哥在火車站走丟,到現在也下落不明。她媽媽每每提起小哥哥,就陷入半昏迷狀態,捏著小鞋子喃喃地說著:「我要是當時不拿那個搪瓷缸子去接開水......」,突然又睜開眼睛,目光炯炯地盯著楊小萱:「怎麼丟的不是你!」家裡遇到搬家及牆縫漏水,她媽媽絕對少不了要說幾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楊小萱也不惱:「媽媽,那時候如果已經有我,丟掉也好,不過,女孩子不太容易丟掉」,「要是我哥哥在,全球氣候肯定不會變暖。」她媽媽又說:「你說什麼?」楊小萱的幽默感從來沒人能夠理會。

又不能跟姥姥比,更不可能跟哥哥比,這個家裡兩種性別的神,都遙不可及,楊小萱覺得自己不男不女,十分苦惱。她小時候渴望的是一雙紅鞋,紅色的回力鞋,紅色的涼鞋,班級里家境好點的女同學就穿著這樣的鞋,但她腳上卻始終拖著一雙不十分合腳的、性別十分模糊的膠鞋,紅鞋子的事,提都不敢提。

她是家裡的隱形人,約等於空氣。有一次和爸媽吵了嘴(印象中非常稀有的幾次之一),她也向電視劇主人公學習奪門而出,出門的時候,還賭著點氣,怕爸媽會找到自己,於是動了點小心思,沒有跑下樓去,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天台去,卻到底也沒有人來找她,她的一點心思全白費。

報考大學,她的目標是離家越遠越好、專業越強悍越好,於是成為交通大學道橋專業的學生,大學畢業,順理成章地進了施工單位,一年有大半年時間,擠在男人堆里,在荒山禿嶺施工作業,心情倒非常好,站在戈壁灘上,看著落日漸漸消失,或者站在半空中看著橋樑吊裝成功,根本不必特別覺得自己是男是女,確實心花怒放。好日子終於因為媽媽的電話結束,電話那頭,媽媽又氣急敗壞又不耐煩地說:「你回來吧!回來吧!」潛台詞分明是:「回來也沒有用,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

她哥哥在也沒有用。那一年海南又慢慢熱起來,她爸爸當初的戰友找上門來,說是三萬塊就可以在海南賣一塊地算作入股,由公司種植熱帶水果,從此以後年年有分紅,十分誘人,他爸爸熱心地在廠子里召集入股,居然召集到了十個人,籌到了買十六份地的錢,錢一旦交出去,三十五年的老戰友立刻人間蒸發。她爸爸豪氣干雲地承諾由他還錢,一分不少,第二天卻在浴室摔了一跤,從此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除掉自己家出的那一份錢,欠的錢是四十五萬,那一年,一個效益稍好的單位的員工薪水,大約是一千二百塊,黃瓜,即便春節也不過兩塊錢一斤,市中心最好的房子,大約是不到兩千塊一平米。楊小萱按著計算器,眼前浮現出二十二萬五千斤春節的黃瓜,以及將近四百個揣著當月薪水的工人。她丟下計算器,跑出門,和多年前一樣,沒有跑下樓,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去,星星全都在天空,嘩一下傾瀉開來,和以前任何時候看到的都不一樣,格外大,格外亮,也格外奇異,像從前那些古書中的亂世里的異象,河水裡游著大魚,天上墜著斗大的流星,挖土挖出刻著字的寶石,巷道里流傳著詭異的童謠,也像一切決定命運的時刻所出現的那些異象,哭不出來,沒有恐懼,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清晰,表情定格了,聲音突然蒙上一層布,甚至連空氣里的分子都突突突地迸著金星跳動著,楊小萱坐在水箱邊上,被這麼多異樣的星星激動得頭皮發麻。

第二天很快來了,快到不像是隔了十二個小時。她挨個去那些股東家拜訪,一家家承諾還錢。眾生眾相,場面和那些煽情的雜誌上寫的完全不一樣,有人面罩寒霜,有人連哭帶罵,有人門都不給開,有人還算和氣,甚至捧了茶出來,但話語間分明隔著一層,有人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肯聽她講話也更像是自我安慰,也有人陪著小心,生怕不還他家的錢,或者還得太遲,小心翼翼一再表示:「利息我們就不要了,利息不要了。」

坐在那裡,楊小萱儘力想著工地帳目上的那些錢,動不動八百萬、五千萬、一個億,她儘力想著那些錢,有那些錢襯著,眼前的這些錢似乎就變少了一點,她說話似乎就有了點底氣,但一出門,大太陽亮晃晃地以照,那些錢就連影子都沒有了,她自嘲地想,即便不要利息,這個數字也十分龐大,如果靠她的薪水還債,需要四百個月,屆時她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老嫗,天災人禍的,只怕債主們沒有這個信心。

她去單位請了長假,在街上看了半個月,在街口上盤了一間鋪子,簡單裝修一下,一心一意地開始賣鞋子。那條街不算最繁華,好在,過了那條街的另一區是大學區,學生們要買東西,多半在這附近,鞋子賣得還算快。頭幾個月是賠了一點,楊小萱從沒想到,一間巴掌大的店,一個月的電費都要300塊,好在她很快緩過神來,三個月後漸漸開始有了收益。

開始一點點地還債。她把債主分了幾撥,有了錢,先還給那些家裡有病人的、有孩子上學的,寬裕點,再給別的一家家還。債確實是在減少,但似乎還是太慢了,太慢了,二十二萬五千斤春節的黃瓜,消失得十分緩慢。楊小萱每次坐在鞋子中間,半夜三更地貼著標籤,會突然被這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壓得喘不過氣來,房租,300塊錢電費,教育附加費,污水處理費,和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麼,她胸口發悶,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緩解一點,手裡的活計,卻一點也不敢停,回去太晚,沒有公交車,可是要打車的。

有一天,媽媽神經兮兮地跑來,抖著聲音說,有債主揚言,不快點還錢,要「先奸後殺」,媽媽六神無主地滿屋子亂走著,喃喃地道:「先奸後殺!先奸後殺!要是兒子在就好了」,楊小萱賣了一天的鞋子,十分疲倦,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哥哥在,一樣先奸後殺!」媽媽瘋顛顛地,滿地兜著圈子,念叨著「先奸後殺」,楊小萱十分崩潰,有點疑心自從哥哥走丟了,媽媽其實就已經瘋掉了。

債主里有一家,有個三十五歲還沒結婚的兒子,國字臉,睫毛卻特別長,眼睛濕漉漉,每次見到她上門,都喜滋滋地迎上來,搓著手:「先不急著還,先不急著還,先還別人的。」楊小萱從沒想到,睫毛長的男人會這麼齷齪,從前小學中學裡,都有那種睫毛黑黑閃閃的男孩子,專註地看著你的時候,睫毛一閃一閃,似乎在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撩著,十分動人,而眼前的這男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青蔥水靈過呢?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是不是從前那些撩人的長睫毛的男孩子,最後都變成了一個見到女人就搓著手的猥瑣男?真是不敢想。楊小萱每次都逃也似地丟下錢從他家跑出來,也不是要逃他,而是要逃過一些更強大、更可怕的東西。後來她當真不急著還他家的錢了,只是,這麼一來,那些由他家勻出來的錢,感覺上更不潔了。

但她漸漸和債主們培養出一種奇異的感情,有時候她上門還錢,趕上他們吃飯,他們也熱情地招呼她,她也不客氣,偶然也會坐下來吃一點,店裡遇到麻煩,也找有門道的債主幫個忙,有時候去還錢,趕上他們心情好,還要推讓一陣子,春節還常常把他們約齊了,一起吃個飯。只有一種時候,感覺非常怪異,就是那些人家來了客人,不明就裡,還溫和地問著「這是誰」的時候,雙方頓時停頓了三秒鐘,那三秒鐘,楊小萱要在很久之後才能適應。

漸漸又染上個奇怪的嗜好,大約是成天惦記著錢,精神一緊張,就要按一按計算器,算一算手裡的錢才能安心,於是對計算器上了癮,見到精緻點的計算器,就想要買下來,後來甚至是看到文具店,就要進去找計算器,手裡慢慢攢下八九十個計算器,金的銀的,銅的鐵的,做成書本形狀的、地球儀形狀的、地雷形狀的,卡通造型的、電腦造型的,模仿兒童發音的、成人發音的、帶音樂的。如果不是對計算機有了興趣,楊小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計算機可以有這麼多的樣貌,晚間回到家裡,坐在床上,同時打開幾個計算器,唱的說的,《鈴兒響叮噹》和《祝你生日快樂》同時響著,場面十分壯觀。楊小萱坐在計算器中間,樂不可支,同時又覺得自己心理完全變態,更加樂不可支。

三年、五年、六年,慢慢能雇得起店員,又開始擴張店面,開了分店,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慢慢減少,她甚至買了一輛二手的客貨兩用車,又勻出錢來交了首付,買了一處新房子,把朝陽的那間給了躺在床上的爸爸和媽媽。媽媽滿地兜圈子的時候少了,那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漸漸不見了。有天,楊小萱聽見她跟樓下的人說「還是女兒好」,口氣酷似計劃生育宣傳員,楊小萱丟下計算器,跑出門,和多年來一樣,沒有跑下樓,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去,樓比以前的高,從通道里探出頭的那一剎那,滿城都是燈火。

楊小萱記得非常清楚,全部債務還清楚那天,是2005年8月12日。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天,設想過她的表現,大哭、大笑、脫掉衣服當街狂奔,全都想過了,但當真來了,她卻十分平靜,跟店員打了招呼,去最安靜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關掉手機,一直睡到第三天的早晨。

她在自己的貨品里,挑出一雙紅鞋子,仔細地穿在腳上,鑽進她那小小的客貨車裡,踩下油門,秋天的早晨,太陽濕漉漉的,打在車窗玻璃上,一點兒也不熱。

她開著車向西,一直向西,當年她造的橋,應該還在。她要去看那些橋。

作者: 韓松落 知名作家、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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